没人想到只刚才那一会儿功夫，他们要搜拿的人已经混迹到自己身边。

楚衍和十六想要溜走，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在人群里他们还可隐藏起来，一旦离开众人，茫茫大雪便会把他们的脚印暴露

，若再被西卫军发现，便难以像此次这么幸运了。

西卫军分作两拨，一拨奋力挖开水洞的洞口，另一队则迎着风雪向前行军，楚衍和十六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心中期盼着

快快天黑，好让他们借夜色离开。

天色终于渐渐黑了下来。

西卫军疾行了一天，仍未找到那水洞的出口，亦未发现洛军的踪迹。雪反而是越下越大，每走一步都会在鞋子里灌进雪去

。士兵们冻得浑身哆嗦，叫苦不迭。赵桓无奈，只得下令停止行军，觅地扎营。

楚衍和十六浑身是伤，又冷又累，精神更是高度紧张，一点声音也不敢弄出，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偶尔互相用眼神交流一

下。此时见军队休整下来，士兵各自有所在的什伍，收起兵器，埋锅造饭。两人不敢靠近，觑着没人注意，悄悄向一旁退

去。

正潜出没多远，楚衍忽然脚步一顿。

他看到前方一驾马车正停在营地的边缘。朴素的帷幕上全是雪，还有星星点点被溅上的红色。两匹驾车的马儿立在前方，

喷着气甩着尾巴。马车棚顶上有厚厚的积雪，看上去像是铺了白色的毡子。

那是顾青鸿所在的马车。

十六当先走出去几步，发现楚衍没跟上来，也停住脚，回头用眼神询问。楚衍涩然一笑，抬步和他快速离开。

可是两人走出没多远，篝火和声音在身后成为背景，十六突然停住了脚步。

“参军，我们不能往前走了。”十六用力搓着快要被冻到僵硬的手指，低声说道，“荒山野岭没有吃的，若是迷了路，怕

是要冻饿而死。”

他回头看了看，又建议道：“不如我再返回去偷些干粮来。他们既刚才都没发现，现在也不会注意到我。有了食物，在到

前面找个能躲风雪的隐蔽之处，才能好好休息。”

楚衍想了想，别无他法，也点头道：“好，那你去吧，小心。”

十六点点头，紧了紧身上，掉头又向西卫的营地潜回去。

楚衍这时松懈下来，才发觉身上又冷又疼，手脚都没了知觉。意识到若这么站着不动一会儿就会冻僵，他强迫自己挪动僵

硬的双脚来回走动起来。

松软的雪踩在脚下毫无声音，即使天色已黑，白亮的雪地上还是可以看到他浅浅的黑影。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溜脚印，很

快又被新的白雪填上，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走着走着，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那浅浅的黑影对面，又多出了一个影子。

楚衍猛地停住脚步，抬头。雪地里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手中撑了一把油纸伞。白色的雪安静地落在伞上，从伞的边缘滑

落下来。

就像是那个雨夜，那人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远远地从雨中向他走来。

猛然间他就分不清过去与现实了。两重影像重叠起来，恍如合一。

顾青鸿却显然没认出这个穿西卫军服的人是楚衍，只瞥见有个人影，就随口说道：“你是哪个营的，在这站着做什么？”

这时在他背后，十六又从营地中冒出来，手里提着一小袋东西，看来是得手了。他快步跑上斜坡，却在看见顾青鸿的瞬间

猛地站住，先是惊愕，后是不知所措，询问地向楚衍望过来。

楚衍僵立不动。

一瞬间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了他的脑海，让他的双手猛地握紧。理智提醒他这个念头荒唐又危险，但他却无法迫使自己冷

静下来，放弃这个念头。

——他当初以为射顾青鸿一箭就可以保住他，让他没有机会再参与朝政，也就不会和洛国再发生正面冲突，——也就不会

再有什么危险。

他以为那样是最好的选择，却没想到顾青鸿的坚韧超出了他的预料，不仅伤势未愈就上了战场，更成功劝服赵桓出兵，更

险些置洛军于死地。

只是，无论如何，顾青鸿也绝回不到武经阁学士的位置上了。他已经是待罪之身，再加上与赵桓私自出兵，更是死罪。不

管此战是胜是负，他都难逃一死。

那么……如果在此时，擒住他呢？

如果劝降他呢？

有可能吗？

楚衍想要试一试。

不管这个想法有多么荒唐多么危险，他也想要试一试。

第二十章（下）

顾青鸿随口一问，却没听到对面的人的回答。等到他产生怀疑，已经走到离楚衍只有十步距离的近处。

借着雪地的反光，他也看清了楚衍的面孔。

顾青鸿豁然止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口惊呼：“楚衍！”

在他发声的同时，身后的十六猛地扑上来，一手寒光一闪，一把短刀便横在他颈侧。

“扑”地一声，油纸伞摔落在地上。

但十六的动作终是慢了一步，静谧中顾青鸿的喊声格外突兀，喊声刚刚传出，西卫营地内立刻喧嚷起来，士兵们捡起兵器

，从营帐内涌出来。

楚衍和十六擒住顾青鸿，立刻想要逃离，但厚厚的积雪阻碍了他们的行动，何况拖着一个大活人根本走不快，没跑出两步

，便被蜂拥而上的西卫军士们包围。

士兵们把他们围在中间，手中的长枪长刀遥指着三人的方向，却碍于顾青鸿受到挟持，不敢妄动。

楚衍见顾青鸿欲挣扎，一把按住他的手臂，忽然想起什么，忙伸手从他袖子中摸索，掏出个长条的铁匣收在手中。

赵桓也很快出现在队伍中，皱着眉头看向这里，待看清了这一幕，淡淡地赞道：“楚衍，好胆识。难怪我们遍寻不着，你

竟混在西卫的队伍里了。”

楚衍也不啰嗦，直截了当说道：“放我们走。”他瞥了一眼顾青鸿，补充道：“不然我杀了他。”

赵桓嘴角挂上一丝冷酷的笑，一挥手，身边又涌上一批弓弩手，人人弯弓搭箭，对着被包围的三人。听得他朗声道：“顾

青鸿乃西卫罪臣，皇上早就想诛了他。你想以他为质，那就和他一起死吧。”

话着他伸手从背后接过递来的一张雕弓，手一动便将三支箭同时挂在弦上，开弓、发箭，一气呵成，三支利箭流星一般向

被包围的中心射去，目标赫然便是顾青鸿。

随着他的三箭，弓弩手们也同时开弓放箭，支支利箭全部向着楚衍和顾青鸿射过来。

十六大惊之下想要松手，去格飞到面前的箭，楚衍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不要动。

嗤嗤的声音在耳边擦过，一瞬间数十支利箭擦着他们的头顶和身侧掠过，冷风在耳边卷起发丝，却终究没有伤到他们三人

分毫。

箭落在雪地里，噗地激起一大片雪尘。

静默中楚衍冷硬的声音传来：“别再玩把戏了！赵将军，你不会让顾大人死。你若这么做，手下们岂不寒心？何况顾大人

就算是罪臣，也仍是朝廷大员，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将来你们国主追究起来，你难逃罪责。”

赵桓也静默片刻，说道：“不错，我是不会杀他。但你更不会杀他，因为你……舍不得。”

他说出“舍不得”这三个字，满意地看到楚衍的表情一僵，冷笑着继续道，“和我谈条件，你没有资本。”

“那么你就来试试看。”楚衍紧顶上他的话。“试试看我会不会杀了他。”

顾青鸿感到冰凉的刀锋抵在喉咙上，试图挣扎，却无济于事。这一刻他和楚衍贴得很近，对方低低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死则同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顾青鸿听到这句话冷笑了，挣扎无果，便用力地说道：“楚衍，生为仇敌，死为厉鬼。你若不杀我，定会后悔。”

他一说话，刀锋便在脖颈上划出血痕来，殷红刺目。

楚衍没有看他，只是制住他的手陡然加力，似是被这句话刺中。

他不答顾青鸿的话，向赵桓高声道：“撤掉你的兵马，放我们走。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不再追踪，我就会放了顾大人。

否则，我并不介意做他的陪葬。”

赵桓沉吟着摆手，令身边的弓箭手将弓箭放下。说道：“好吧。我让你一步，放你走，但我只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

后，不管你放不放了顾大人，我都会全力追杀你。”

“一言为定。”楚衍道。

赵桓抬手，示意士兵们让开去路。士兵们垂下兵器，缓慢退开一个缺口。

楚衍和十六拉住顾青鸿快步离去，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参军，我们只有一个时辰，应该往哪里走？”十六辨别着方向，发愁地问道。

“找个能避风雪之处，先休息一下吧。”楚衍道。

“参军？”十六不解，他们不抓紧时间逃命，却要觅地休息么？

楚衍微微苦笑着解释道：“你不也说了，我们折腾了一天，哪还有力气继续逃跑。倒不如趁这一个时辰好好休息一下。再

说……”他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顾青鸿，迟疑地道，“我有话想对顾大人讲。”

他示意十六放开顾青鸿，十六照做。顾青鸿一经松开立刻退开两步，揉着酸痛的手臂，却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他也知道自己逃不开，对方是楚衍和十六两个人，何况十六又会武功。

十六把包袱背在身上，一边向前走一边寻觅背风之处。顾青鸿和楚衍跟在他身后，全都沉默。一个是完全不想说话，另一

个是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

顾青鸿吸了口凛冽的空气，胸口一痛便咳了起来，楚衍伸手想要拉他，却被他远远地避开去。

楚衍抬头看了看天空，雪花满天，无月无星。

很快十六便发现了一处可以避风的山坳，要走下几十步的斜坡，里面有个洞穴，虽不大，也堪容纳他们三个。

斜坡有些陡峭，顾青鸿先走下去，楚衍想要扶他，手伸出来，终又缩回。

三个人走入山洞中。十六捡了些枯枝进来，小心翼翼地点火燃着了。拿出刚才从西卫军中偷来的干粮，在火上烘烤。

顾青鸿找了个地方坐下，微合双目，看也不看这边一眼。

楚衍坐到火堆旁，拿起干粮。明明又累又饿，这会儿却又完全没有食欲了。叹了口气，硬往嘴里胡乱塞着，时不时向顾青

鸿那边瞥两眼。

斑驳的山石阴影里，那人的面孔上光影交错。清秀但憔悴的面孔上没有表情，好像一尊石雕。

楚衍机械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完全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十六很快吃饱，识相地走到洞口去守着，给这两人留出说话的空间。

楚衍盯着顾青鸿，他坐在火堆旁，顾青鸿坐在冰冷的石壁边。

“青鸿。”楚衍叫了一声。

沉默，又是沉默。火焰跳跃着光芒，融化了身上的雪，头上身上全都湿漉漉的。楚衍略有些烦躁地将拖在地上的袍角掀起

，却没注意离火太近，一下子燃着，烧了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将火熄灭，袍角上已焦了一大块。抬头却见顾青鸿睁眼向他这里望来，两人的目光对个正着。

目光里都有太多含义，过往与今朝交缠在一起，说不清孰轻孰重，孰真孰假。

只有一个时辰了。

楚衍决定不再沉默，他们只有一个时辰，无数个不眠之夜等待的都是这一个时辰，不管怎样，他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青鸿，那时候的事……我很抱歉。”

顾青鸿冷淡地移转了目光，并不想和他对答。道歉什么的，于他早就没有意义。

“我知道说这些都没用，不过那时候……我也并非全然是假。“

“并非全然是假？”顾青鸿重复了这句话，忍不住冷笑了，“楚衍，你当我是什么人？你是一分真心也好，并无真心也罢

，事到如今，还于我何干？与其啰嗦这些，不如刚才那一刀痛痛快快地砍下去。何苦夹缠不清，做小儿女态？”

“……青鸿，我想说的不只是抱歉。”

“哦？”

楚衍深吸一口气，即使这话再难出口，他也要说：“我想说的是，以你现在的境地，为什么不投降洛国呢？”

顾青鸿听得这话猛地转头，目光向楚衍射来，犀利如刀。

“西卫国主是什么人，多虑寡断，平庸之主而已。你现在西卫是待罪之身，回国后难免牢狱之灾。他既不能用你，为何不

另寻明主？”

顾青鸿霍地站起身来：“你是想让我做叛国之贼？”

“你熟读史书，这世上何曾有五百年不易之国？”楚衍并不退让，沉声道，“西卫如此，洛国将来也是如此。兴废盈亏，

皆是天道，国之将灭，徒守何益？屈原自沉汨罗，固然名扬千古，但于他楚国子民又有何益处？”

顾青鸿也沉声道：“你倒是很自信。眼下的局势是你洛军陷于绝境，不日就将被西卫与下稷联军剿灭。这个时候你还敢说

洛国会灭掉西卫？”

“没错，我很有自信。即使此次我军覆灭，太子殿下带兵回来，依旧可以大破西卫与下稷两国联军。”楚衍也抬起头来，

和他对视，“退一步说，即使此次我大军败退，三五年之内势必卷土重来，这天下早晚是洛国囊中之物。西卫这些年连军

备都无力供给，设立一个弓箭营还要与民募捐……何况洛国太子是什么人，西卫皇帝又是什么人，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

顾青鸿居高临下地看着楚衍，楚衍也望着他。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笃定，让人难以想象他的军队刚刚经历了惨败，险些

全军覆没。

“我早就说过，西卫之所以能与洛国抗衡，靠的是你们武经阁。如今武经阁已毁，你们的技术完全为洛军掌握，你们还有

何依仗……”

话未说完，顾青鸿扑过来一拳狠狠地揍在了他脸上。

楚衍挨了这一下，回手一把抓住他的手：“我知道这样说很过分……但是你也明白我说的是事实！”

顾青鸿狠狠地瞪着他。

“所以，青鸿，为你自身计——我是说，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只为你自身考虑——你为何不投降洛国呢？”

第二十一章（上）

“所以，青鸿，为你自身计——我是说，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只为你自身考虑——你为何不投降洛国呢？”

顾青鸿用力挣脱楚衍的手，平息了一下气息，仍是冷冷地看着他：“楚衍，你说的或许有理。不过，你看错了当年的屈原

，也看错了我。”

楚衍望着他，两人之间隔着的火焰有气无力地燃着，青烟冒出来，袅袅上升，把两人间的空气分割成两半。

“读过屈原的《离骚》吧。”顾青鸿后退一步，敛去怒容，又恢复了冷淡的语气，“世人皆称屈子此诗出于怨愤，怨君王

之不贤，怨同僚之不智，怨世人皆醉唯他独醒。我却以为不然。”

“屈原的《离骚》不只是怨，更多的是爱。他爱楚国的山川草木，爱他的君王子民。当他的君王错怪他，抛弃他，放逐他

，把他的好意弃如敝履，他怨恨，愤怒，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报复，从没想过要离开他的国家。不能居于朝堂，他就在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