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一转,还是捕捉到了其中异样。
一泓墨泉当中,一丝极不起眼的银白线条混杂其间,隐隐闪烁着晶莹的光。
手指挑起那丝银发,苍负雪一语不发,随后默默将手松开。转身,又走向莲池旁,抬头望着日光来向。
他微眯起眼睛,嘴角一挑,问道:“宫中近况可好?”
“一切安好,并无异状。”上官昊月答,“灵啻教主被杀,铸剑门主已亡,两方势力皆雪融冰消。”
“好。”苍负雪冷笑一声,“那──柳剑山庄呢?”
眸中顷刻间闪现出滔天恨意与暴虐,骇人的血色渐渐涌上目间,却又在下一刻被一双名为理智的手死死按压了下去。
上官昊月听见这四个字,神情有瞬间僵硬了。
他低下头,缄口不语。
苍负雪静立片刻,一眨眼,上官昊月身子微微前倾,将冷月双手呈上。
“属下替宫主保管多日,该是物归原主之时了。”
苍负雪只斜睨了一眼,随即转过头,拖长了音调:“那种东西──不要也罢。”
“只要你在这里,”他转过身,衣袂轻飘,渐启薄唇:“只要你在这里,便足够了。”
声色淡然悠远,却听得上官昊月一阵恍惚。
手中的冷月不知不觉掉落到地上。
上官昊月一怔,正要去将其拾起来。
面前紫袖一飘,苍负雪的手臂果断地横在眼下。
“这几日,你就留在负雪阁,哪儿也别去,可好?”眼见苍负雪的身体越靠越近,唇亦凑过来,温热的气息弄得耳畔痒痒
的。
眼角瞥到角落里盛放的莲。
蓦地,心口像被银针狠狠一扎,刺痛不已。
上官昊月忙将视线移回来,低声答道:“──好。”
苍负雪莞然一笑,“木头,你就不知多说两句来讨本宫欢心吗?”
上官昊月听见这句,有些不知所措。
还未回过神,头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扳正,精雕细琢的面容近在咫尺,却忽然变得异常模糊。
上官昊月看着虚浮,只听见苍负雪的声音回响在耳侧。
慵懒的,温和的,魅惑的。
“这一生,你只能与本宫在一起,这一世,你亦不要想逃离本宫的手心。若有丁点忤逆之心,丝毫逃离之意,本宫绝不轻
饶你。若是让本宫发现你心里容下别人──”苍负雪话音一转,染上半抹阴邪之气,“本宫便要他──生不如死。”
苍负雪说得缓慢,音色平淡婉转。
“天上人间,碧落黄泉,都随你一同。”双唇轻轻印上他的,辗转片刻,“昊月,绝不许离开我。也绝不许──欺骗我。
”
上官昊月浑身剧震,怔忡片刻。
缓缓迎合了上去。
由浅至深的唇齿交缠,难舍难分。在得以喘息的一瞬,上官昊月喉间溢出含糊的低吟。
“……嗯……”
四十九.
碧月踱步院中,遥望苍穹。
冷月当空,几点寒星隐于其侧,似有若无。
月相于时光流逝中悄然渐变,碧月恍然抬头,半块玉盘嵌于无尽漆黑之中,照耀了揽月宫那一路的雪色。
细细一看,半月中又缀有数片暗色阴影,远远望去,如同写意的淡墨,阴影形态竟与一朵半绽的莲花有六分相似。
薄雾朦胧,更衬得其亦真亦假,如幻似梦。
半月拢莲雾,半莲隐月中。t
算起来,已很长时间未曾见到那二人了。
碧月将视线收回,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他们……都在干些什么?
想到这里,脑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许多少儿不宜的情色画面,一组接着一组,无止无休。
她一时克制不住,开始放任自流。
那画面色泽艳丽。香薰暖雾,两位画中人皆赤身露体,身形完美毫无瑕疵,青丝缭绕,并配以碧月自我想象中的淫声浪语
,对神经的刺激已经达到了极点。
碧月想着想着,脑中猛然一热,
她摇了摇头,握紧拳头,费力地收敛起混乱的思绪,将那荒唐的妄想控制住。
但转念一想,又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
──那两个人自从回到揽月宫,入了负雪阁,便再也没出来过。
她自己成日在那附近晃悠,顺便想探探美人的动向和风声,终究还是未能如愿以偿。别说美人,连个人影子都不曾见到过
。
心里失望,又怕坏了那两人的好事,迟迟不敢进去瞧个究竟。
日子越久,碧月渐渐有点慌了。
掐指一算。
却惊出一声冷汗。
──那两个人不会累死在床上吧?!
她越想越觉得怪异,在揽月宫内踱来踱去,几个时辰之后,还是抄起她的佩剑,借着月色,大步迈向负雪阁。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剑拿上。
只是心中隐有不安预感。
月光照亮了行路,碧月不一会儿便来到负雪阁外站定。
阁内,隐约有暖黄的灯盏透出窗格外,光亮影影绰绰,经久不息。
碧月不再迟疑,迈开步子冲了进去。
脚步轻盈,踏雪无声,她几大步跑过一片空旷雪地,只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脚印。
负雪阁的雕花大门渐渐在眼底清晰了起来。
四周一片寂静。
而在高高的门槛上,似乎蜷着一团黑影。
碧月的视线凝固在那黑影上,脚步亦渐渐慢了下来。
心却扑通扑通狂跳个不停。
每走近一步,那个蜷坐于门槛上的影子就越是清晰。
月色幽幽地流淌在紫色的衣衫之上,泛着静谧清冷的银光。
清辉漫上那人的面容,更衬得他肌肤胜雪,黑发如漆。
一时间,碧月有些怔忡。
后脚像是死死陷在雪地里,怎么都无法再挪动半分。
苍负雪屈脚坐于门槛上,斜倚门栏,一脸倦意。
衣衫松散,衣襟半敞,松松垮垮地露出一侧的肩头来。
月华轻拢于裸露的肌肤上,闪烁着如玉瓷般莹润的光。
察觉到身前动静,苍负雪稍稍抬眼。
见了呆若木鸡的碧月,他只微微笑了笑,墨眸深处涌起邪佞。
碧月浑身僵硬,手中的剑都差点握不稳。
“宫……”碧月想大声唤出来,后一字却哽在喉咙里。
然而,苍负雪抬起手指,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碧月朝屋内一看。
顺着几步汉白玉台阶,透过床沿青色纱帐,瞥见榻上的一个朦胧身影。
上官昊月正在沉睡,昏黄的烛火映得那面容分外沉静。
“让他多休息,这段时日他可累坏了。”
一个声音飘进耳里。
碧月心里一惊,迅速收回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
苍负雪低声一笑:“太长时日不见本宫,连你也疏离了?”
碧月的嘴唇轻颤两下,竟有些支吾:“宫……宫主……”
眼前,恍然是不真实的──幻影。
同一个人,却又并非同一个人。
眼神,笑意,举手投足,通通差别迥异。
甚至连语调话音,也是不同的。
那淡淡一笑,便令碧月彻底明白过来──他回来了。
他竟然回来了。
在这负雪阁里,悄无声息,未曾激起丝毫的涟漪。
苍负雪见她一直发愣,眼神又呆滞,不禁笑出声来:“你怎么也跟昊月一般,变成块木头了?”
碧月回过神,面上一红:“没有……”
苍负雪抬手,笑容稍稍收敛,随意地冲她挥了挥袖子。
“去,替本宫拿酒来。”
听见苍负雪要她拿酒,碧月又是一愣,问道:“宫主伤势未愈,饮烈酒恐怕……”
苍负雪懒懒道:“罗嗦,快去拿来。”
碧月听后便不再说话,身形转而消失不见。
很快取了酒壶和白玉杯回来,替苍负雪满上。
眼见那液体一点一点倒进杯中,剔透晶莹,酒香丝丝缕缕四处飘溢,再看着眼前人,碧月有些微醉。
苍负雪端过白玉杯,一饮而尽。
辛辣苦涩的味道由口腔流过喉间,停留在腹中。
却同时又一股酣畅淋漓之感飞速升腾,蔓延。
苍负雪将空杯递给碧月,并示意碧月坐他身边。
碧月点头,再次替苍负雪斟了满杯。
苍负雪一抬眼,看见碧月手腕处隐隐露出的绷带。
眼底泛过一丝苦涩之意。
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来,只是又一次将香醇的玉液送至唇边,仰头饮下。
一杯接一杯,从始至终,沉默不语。
碧月侧头看他──及腰青丝暗如长夜,零星月芒映于眼底。
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就是这漫漫长夜中,最闪亮的辰星。
空空如也的白玉杯又递入眼前。
苍负雪斜睨她,低声道:“满上。”
碧月看了看杯底,又看了看他,还是伸手替他倒了酒。
可酒杯还被没盛满,酒壶却空了,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
苍负雪望着手中的半杯晶莹,无奈一笑,举杯欲再次重复之前动作,将其一饮而尽。
冰冷的白玉刚好触及嘴唇,却被碧月的手指拦住。
“宫主,可是有什么忧心的事情?”碧月一边将手中酒壶搁到地上,一边道:“不妨说来碧月一听。”
忧心的事情?
苍负雪冷冷道:“没有忧心的事,只有烦心的人。”
语毕,他回过头,醉眼朦胧地望向榻上之人。
上官昊月睡得极沈,吐息绵长安稳。
“本宫不在之时,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借着些微醉意,他莫名问了一句:“他和他……似乎也发生了……很多事?”
……他和他?
碧月愣了愣,脑中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她一时无言,垂头道:“碧月不知。”
苍负雪也不再说话,微微侧身,伸手就触到房间角落的袖珍莲池。
他的手浸入那清润池水中,轻和拨弄,指尖激起水面的些许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负雪阁内,只听见细微的弄水声,打破了这一大片让人窒息的寂静。
带着水珠的手指一拈,从一朵莲花上扯下一片莲瓣来。
苍负雪收回手,将其浸入杯中。
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剔透的液体一分分漫过莲瓣的莹白玲珑,苍凉落寞。
漆黑幽深的眼底,竟也无端端被染上一丝落寞之色。
抬手,举杯。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苍负雪静静凝望当空的半轮明月,眼中隐有浮光流转。
碧月呆呆看他,记忆深处的一张脸便突兀地又浮现了出来。
蓦地,有些失落。
“是。”她依言回答道,默默地,起身离开。
这时,苍负雪叫住她:“等等。”
碧月身形顿住,回头道:“宫主,还有何事?”
苍负雪淡道:“明日,你与怀月带上些人,去将铸剑门的余孽都杀了。”
碧月一惊,正想开口,却又听见苍负雪补了一句:“斩草除根,一个也不许留。”
早知铸剑门目前群龙无首,死伤惨重,大势已去。
被挑掉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可没想到,宫主的命令竟会来得如此迅速。
“遵命。”碧月回道,随即转头离去。
视线由高处移至指间,朦胧月影顺着杯中玉露微微摇曳,苍负雪的目光中逐渐泛起一丝骇人阴寒。
灵啻教,铸剑门,血流为河,枯骨成片。
接下来,还应该做些什么呢?
脑海中,自然而然就浮出一个叫人咬牙切齿的名字来。
柳望月!
柳望月,你以为本宫会放过你?
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本宫亦会将你揪出来!
昊月所受之伤,定要你百倍,千倍奉还!
他轻笑一声,微微眯起眼睛,将手中的半杯酒送至唇边,尽数饮下。
带着丝缕莲的寂静,莲的清幽,以及半分苦涩的味道。
一如苍负雪此时的笑意。
淡淡的。又神秘莫测。
潇湘阁。
香薰暖雾,云烟缭绕。
安无倾斜倚于逍遥榻之上,双目微阖。
一名侍女立于身侧,轻轻摇扇。
微风将他鬓边的青丝稍稍扬起。
乌黑的色泽衬得那面色愈发苍白。
另一名侍女见状,连忙端上一盏清茶来。
安无倾单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微启双唇,正要将其饮下。
这时,门外传来人声:“主上,阁外有位公子求见。”
安无倾头也不抬,双眼盯住茶水面漂浮的些许茶叶,淡道:“不见。”
门外人似乎有些支吾,迟疑道:“可……可是……那位公子自称姓上官……说是若对主上报上这姓氏……主上自会……”
话未说完,安无倾手中的茶盏忽然震了一震。
“主上……”话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那人最终没再说下去。
安无倾缓缓抬眸。
视线被氤氲的热气蒸得模糊了一瞬。
因这方才那一震,隐有几点清茶洒落到榻上。
他将茶盏放到侍女手中,再一点一点撑起身来。
这一挪动,扯到肩头的旧伤,安无倾眉头微蹙,面露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色。
挥手让侍女退下,再兀自站了起来,身形摇晃两下,随后立得稳稳的。
安无倾迈开步子,走出房门。
从二层的走廊上,视线不断朝下,穿过铺满大红锦缎的厅堂,越过不断穿梭其中的人流,最后停在潇湘阁的大门处。
铺天盖地的鲜红中,一个月白的人影信步走来。脊背笔挺,长身玉立,目中隐带漠然凄清。
安无倾眼神一滞,脚下动作顿时有些僵硬。
似乎是察觉到安无倾的视线,上官昊月抬头一望。
便捕捉到一双明亮的眼眸。
视线交接的瞬间,惆怅,惊愕,喜悦一齐袭上安无倾心头,淡到极致,却足令那眸中的灯火明明灭灭,闪烁摇曳。
上官昊月静静收回视线,再随意望了望四周。
自上官昊月走入的那一刻起,整个大堂内就变得异常安静。
仅能听见安无倾有节奏的脚步声。
室内所有人的惊异视线打在身上,竟使上官昊月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烦躁。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将其忽略,从容待之。
安无倾目间含笑,一步步迈下台阶,声调略扬:“今日吹的是什么风,怎么把上官公子给吹来了?”
上官昊月没有回答。
从他身后,传来一个慵懒又温和的声音:“今日,被吹来的可不止上官公子一人──”
声音的主人缓步迈入潇湘阁,与上官昊月并排而立,展颜一笑:“真是好久不见,安阁主。”
邪佞双眸,自信微笑,慵懒身姿。
一举一动,皆与从前的那个人相去甚远。
安无倾有片刻呆愣。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回来了?!
终究还是……回来了?!
乌发紫衣,雪肤墨瞳。
潇湘阁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这紫衣人身上。
在那道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之下,众人竟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察觉到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紫衣人不经意朝四周懒懒扫视一眼。
看似无心的一瞥,却无端端带着极为强烈的压迫性,让人浑身微震,内心顿生阴寒。
于是,大部分人都若无其事地转过头,陪客的陪客,饮酒的饮酒,欢声笑语接连不断。
暗地里将拳头攥得死紧,又在下一刻松开,安无倾两步上前,恭敬道:“不知苍公子大驾光临,安某有失远迎……”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