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一车两人的确很有些搏命的嫌疑,叶锦年的感激越发厚了几分。然而很快就被周亚言的反应给激出了几分烦
憎。
只因周亚言每看到一辆停驻的车子,都会嘀咕一声「幸好跟老陈借了车。」听到后来叶锦年嫌烦,见路边又闪过一辆停
车,而周亚言又有开口嫌疑,他就抢先叫了一声:「Cut!」
周亚言「啊」了一声,一脸不明就里的样子。
叶锦年的眉心皱着,一脸不耐烦:「麻烦你换句话说可以么?」
周亚言「哦」了一声,老实地不说话。
叶锦年说完后一直在等周亚言再度没皮没脸缠上来,结果却换来对方的沉默,不禁有些奇怪,转头看他,就见白痴笑得
分外灿烂,于是更加碍眼了。
一向不推崇人身攻击的叶锦年再度评价「白痴」。
孰不知,此刻的周亚言的确心情不错。
虽然眉骨处的伤口仍在疼痛,但叶锦年的心防明显打开了不少,这样的好现象怎能不让身为奸商的他喜笑颜开呢?
一路艰难,好几次连归心似箭的叶锦年都捏了把冷汗,神经强韧的周亚言到底一路平顺地把车开进了H市。等进了市区,
雨也小了不少。叶锦年看了看车子上的时钟,这时已是凌晨两点半。
原本只需要半小时的车程,足足用了近三个小时。
再到市立医院的路程就好走许多,加上晚上没什么车,周亚言顺风顺水地把人送到了目的地。此时雨居然停了,困扰两
人好几个小时的暴雨就像它的到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停止。
车子刚停稳,叶锦年开门就要冲进医院,要拔腿时终于想起还有个「司机」,转头说:「一起去吧,你刚好处理一下伤
口。」
周亚言摇了摇头:「小伤,没事,哪里用这么慎重。再说你老爸一直看我不顺眼,他既然不舒服,我就不过去碍事了。
」
叶锦年听了心中五味陈杂,最终说:「随你。」
周亚言微笑:「你赶紧去吧。」
叶锦年见他没有下车的意思,遂开门而去。
走了几步,就听到周亚言的叫声:「行李!」
叶锦年这才想到后备箱里还有两箱行李,转头就要去提,心中却有点纳闷:周亚言怎么不来帮忙?
等到他把行李提下车,才看到周亚言步履艰难地走下来。叶锦年吃惊地看着对方的右腿,周亚言有点不好意思,嘿嘿一
笑:「真是不好意思,刚才太紧张,一直踩着刹车和离合器,时间太久,脚抽筋了。」
叶锦年挑了挑眉,心头莫名的滋味再度泛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难怪这家伙刚才不下车,大概是不想自己看出异样来,也不知道这一路上,他是什么时候抽的筋。
叶锦年按下心头的异样,皱起了眉头骂:「白痴。」拎着行李走了两步,回头冷冷看向周亚言,「我爸在VIP房,你去急
诊室包扎一下伤口、看一下腿,只要你不白痴到跑错楼层,他就不会被你气到……快点滚进来!」
周亚言摸了摸鼻子,乖乖地关好车门。
心头却是暗爽,深深地觉得叶锦年骂「白痴」两字时,分外性感迷人。
此时的叶锦年是心急火燎,自然不知道某流氓又开始动起了歪念。
深夜的医院很安静,叶锦年推开父亲所在的特别看护套房房门,开门一瞬间,突然有些紧张。
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他穿过客厅走进卧室后,看到父亲正安静地睡着。大概是因为需要保持睡姿的关系,叶望天的背部
右侧放了个枕头撑着,花白的头发在黄色的床头灯下看来有几分憔悴。
叶锦年的鼻子有点酸,然而在看到那人沉睡的时候,心里突然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都比他的想象好很多。
这时他才记得手上还提着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行李,这才发现姐姐睡在另一侧的看护房里。为了方便夜里看护,叶
锦宁只合衣睡在单人床上,盖了一件毛毯。
叶锦年动作又放轻柔了不少,把手提箱拎放到墙角,脱下外套挂放好,然后轻轻地走到父亲的床前凝视着叶望天。
那些光芒静静地把叶望天的每一丝皱纹、每一缕白发,甚至每一块老人斑都照得格外清晰。叶锦年突然发现,这是这么
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端详自己的父亲。
才不过几天不见,叶望天看来又衰老了几分,仰躺的他微微张着嘴,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叶锦年听着却突然害怕起来。
老年人的鼾声听起来,像在下一秒就会停止呼息一般。
叶锦年用力地握紧自己的手,控制情绪,免得自己跳过去叫醒父亲,以证明他还活着。
用目光拂过叶望天已经全白了的鬓角,叶锦年告诉自己——原来父亲真的老了。
心慢慢地抽紧,突然感到悲哀。
从小到大,即使父亲的角色在他的生活中时时缺席,可是叶望天的权威从来没有动摇。在姐弟两人的眼里,叶望天无所
不能。
从小到大,父亲之于他们俩,就像是童话里的巨人一般,永远都是叶家的支柱,一直都精力充沛。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说倒就倒呢?
为什么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父亲额际的白发,已经吞没了曾经的乌黑。
明明这本该是一场时光的迁徙,每一天静静发生,每一刻都悄然逝去。但在此刻的叶锦年眼里,这一场变革就像被扒去
了过程似的惨烈,只留下枯萎的结局——父亲的衰老和那些庇佑,都被生生撕裂开来,残酷地铺陈在自己的眼前。
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把那些美好的岁月和旺盛的精力统统淹没,只留下时间的残渣,苦涩无比。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父亲——
真的老了……
叶锦年的嘴里有点苦,眼睛却很干,只觉得疲累。
像是全身的筋骨被抽走一般,只想躺平在地,什么也不想地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又能听到爸爸中气十足的骂声…
…
他揉了揉眉心,拉了张单人沙发椅挪到床前,把外套披在身上,看了一眼叶望天后合上了眼——
睡意很快就袭击了他,在入睡之前,叶锦年迷迷糊糊地想着些无厘头的念头:看来再大的惊吓也好,睡眠的本能是无法
抵挡的……
叶锦年醒来时,发现有人正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睁开眼,就看到叶锦宁含笑望着他,一脸安心的样子。
叶锦年揉了揉眼睛,挣扎着要起来,发现因为睡姿太过艰难的原因,半个身体都麻木了。
叶锦宁竖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叶锦年会意,没敢大动手脚,揉了揉麻木的地方,等待像蚁噬一般的感觉过
去。
他抬头看了看窗,发现窗帘还是拉着,于是低头看了看手表,发现只不过凌晨五点。
姐姐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跟你换,你去睡床吧。」
叶锦年摇了摇头,同样压低了声音:「这么早你起来干嘛?」
「我不放心,想看看他睡得好不好。」叶锦宁回答,然后又催促,「快点,换边换边,不要吵醒老爸。」
「我是男人嘛。」叶锦年微笑着摇了摇头。
叶锦宁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弟弟,过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他的肩:「对,你是男人了,随你吧。」说完,就要回
去睡。
叶锦年拉住了她的衣角:「喂,爸……真的没事了么?」
短短几天内同样憔悴不少的女子露出了久违了的轻松笑意,用力摸了一把弟弟的黑发:「放心,叶家的人是打不倒的。
人不能打倒的,疾病也不能轻易做到!」
再一次醒来,是因为半边身体被压到麻得受不了。叶锦年睁开眼,发现刚好七点。
而他姐姐刚叠好被子,看来也是醒来不久。
叶锦年从沙发中挣扎着站起来,伸了个腰。然后朝姐姐招了招手,做了个「到外面谈」的手势。
关上卧室的房门,他先被姐姐瞪了一眼:「你好歹去刷个牙洗把脸再说吧,一清早起来口气都好恶心。」
听着这样的埋怨,叶锦年的心无端地轻松了不少。
叶锦宁看了看他的脸色,「等下你还是去床上睡一下吧,反正现在爸爸已经没问题了。昨天医生说,虽然要小心之后会
不会再中风,但就现在的情况而言都算恢复得好了。」顿了顿,她的脸色暗了一暗,「只是左边身体功能受到了一点影
响,现在左手抬不高,以后走路大概也会有点跛。」
叶锦年慢慢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一直想要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中风了呢……我离开时
还都挺好。」
「不关你的事。」到底是姐弟,叶锦宁直接点破了弟弟心底的那个魔咒,「他虽然因为你离开的事情发了一场火,不过
我看火气不大,还不如他骂手下经理来得激烈。我也早帮你解释了,你只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才不告而别。他自己都是个
工作狂,哪里能不理解?」
「可你之前说他挺生气的。」叶锦年皱眉。
「切,我当时在生气耶!怎么可以不把事情讲严重一点呢?」叶锦宁瞪大眼睛的样子让叶锦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手被轻轻地握住,他这个一向独立果敢的姐姐难得露出了柔情的表情。
叶锦年不说话,反握住对方微冷的手掌。
然后叶锦宁就哭了——是无声而毫无形象的哭。
叶锦年吓了一大跳。
然后他的姐姐就哽咽地挨到了他的怀里,把眼泪鼻涕都擦到他的白衬衫上,在泪水之中挤出一句颤抖的话:「吓死我了
……」
叶锦年无言,用力地搂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第九章
叶望天在两个小时后醒来,那时叶锦年正帮姐姐削苹果,一抬眼就对上老父的目光,立刻放下水果刀握住父亲颤抖的手
。
叶望天「荷荷」几声,说不出话来。
叶锦宁低声解释:「医生说他的语言功能受了一点影响,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恢复。」
叶锦年无言,用力地握住了父亲那长满了老人斑的手。
老人的手挣扎着用力,却怎么也无法回握紧儿子,试了两次之后终于放弃。
叶锦年心里一片冰凉。
沉重的气氛没延续多久,很快就有护士推着叶望天去做例行检查,姐弟俩一直陪到诊断室外后被阻止入内,叶锦年看着
众多仪器和医生才想起另一个人——周亚言。
然后昨天来不及细想的一个问题浮上脑海。
那家伙是从哪里得知自己回国的消息,甚至精确到所坐的航班班次?
转头看了看姐姐,叶锦年很确信即使是她都未必清楚。
叶锦宁察觉到弟弟深思的眼神,转头问他:「有什么不妥?」
叶锦年摇了摇头,回以一个安慰的笑脸。
正在左思右想之间,叶锦宁突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惊讶地皱起了眉头,然后似笑非笑地看向弟弟。
叶锦年警觉,转头看去,就看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憨笑着站在面前。
叶锦宁的笑容很古怪,几乎是幸灾乐祸地看着弟弟,大概以为会看到一场鸡飞狗跳的好戏。
结果却是大出她的意外,叶锦年站起身来,看了看周亚言,发现对方脸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看来无大碍,倒是身上的
衣着都未变,又不知道在哪里睡了一夜,身上的衣服都有些微皱。
周亚言很自来熟地对着叶锦宁露出了笑脸:「叶小姐你好。」
叶锦宁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和周亚言握了个手,转头看向自家弟弟:「锦年,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周老板感情这么
好?周老板这么热情地来看望家父么?」
「嘿嘿,是啊。」周亚言无耻地附和着,倒把叶锦宁给噎住了,她当然只是取笑,老爹和面前这个男人的心结也不是一
天两天,真要是看到周亚言前来,叶望天的血压绝对往上飙升。
叶锦年皱眉头:「你开什么玩笑!?」脸就板了起来。
周亚言无耻地继续笑着,牙齿发出即使在医院冰冷白色灯光之下都灿烂无比的光芒:「这笑话太冷了么?」
叶锦年有一种扶墙的冲动。
周亚言的声音传来:「我只是想看看你——你们姐弟俩好不好,顺便带了份早餐。」说着,他亮出了左手提着的塑胶袋
。
叶锦宁噗地一声笑了。
叶锦年的脸刷地红了,然后用力地拿眼刀剜了面前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一大下。
周亚言继续露齿而笑,用塑胶袋挡住了当面劈来的眼刀:「医院提供的餐点不好吃,我想你刚下飞机胃口不好。」
旁边的「噗哧」笑声更欢乐了。叶锦年大窘,有一种很想把对方从走廊窗户里推出去的冲动。
事实证明,周亚言总能引发人类内心深处的暴力冲动。
周亚言把东西递到了他手上,「好啦,就送个早餐而已,不用紧张。我先回去了。」叶锦年正打算推回去时,对方居然
潇洒松了手,转身离去。
这样的姿态,让叶锦年很有几分不习惯。
等到对方的身影快要消失,他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提声问道:「喂,你去检查了没有?没事吧?」
周亚言转过身对着他摆摆手,笑容依旧灿烂:「没事,不过居然骗到了间病房睡,省得我再赶回家了。」然后又挥了挥
手,做了告别的手势后,大步离去。
叶锦年这才明白他那一身的狼狈从何而来。
目送着周亚言进了电梯,叶锦宁取笑的声音才传来:「我以为你已经搞定这家伙了,没想到看起来是他吃定了你嘛?」
然后语调突然变得犀利,「他怎么知道你刚下飞机?你不要告诉我你之前是跟他在一起?」叶锦宁一脸探究的样子,眼
里却不无担心。
叶锦年转头:「我看起来像是脑壳坏去么?」停了停,「不知道这家伙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昨天是他去机场接的我。」
姐弟俩一起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叶锦宁才伸手拿过那份早餐,是H市有名的中式餐点老店的产品。
大概是因为不知道叶锦年爱吃什么的缘故,周亚言把老店里有名的几样都要了一份,所以皮蛋瘦肉粥和蟹黄包以及猫耳
朵还有牛肉粉丝正亲亲热热地聚在一起开会,即使用了密封的餐盒封着,也似乎封不住那些朴素的香气和温柔。
叶锦宁随手掀开个盖子,白白胖胖的小包子正咧着折子蒸腾腾冒着热气。
姐弟俩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叶锦宁才叹了口气:「这下你麻烦大了,人家很认真欸。」
是的,这下麻烦大了。
抱着早餐的叶锦年终于有了「也许这下真的要完蛋了」的体认。
叶氏兄妹在医院陪着老父的期间里,周亚言果然表现识相——曾经死缠滥打的他一夕之间似乎变成了绅士,知情识趣地
在快要焦头烂额的叶锦年的生活中化为一缕春风,无声无息地温暖了一岸绿色,却是滴水不漏不着痕迹。
于是叶锦年开始频繁收到「爱心早餐」——虽然只是由周家流氓担任了外送小弟。即使如此,也让叶锦宁从看笑话到严
肃认真地拉了弟弟问「他到底想怎样」。
事实上这个问题叶家大少已经问过无数遍,也得到过让自己吐血的答案。但是这一次面对姐姐的提问,他有些茫然。
这个不按理出牌的男人以如此强硬的姿态,硬生生地挤进自己的人生,赶又赶不走、教又教不听、躲又躲不掉……
所以,到底如何是好?
然而此时此刻,现实并不容许他对这一问题多加思考——叶望天的左侧手脚功能因中风影响,出现肢体不协调的现象。
虽然老人家在醒来后表现出了豁达,但每次看见老父甚至没法平稳地用左手拿起一杯水时,叶锦年总是黯然。
同样的情绪也笼罩了他的姐姐,虽然两人陪护时都是看来轻松,但每当父亲熟睡时,抬头对视,总能在彼此眼底发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