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年虽然深明游击战的真谛,但无奈周亚言奉行紧迫盯人的政策,直接把眼线插到了叶家大门口,从叶大少开车外出
开始就跟了上去,高岭之花终于棋差一着。
是日,当叶锦年下车看到堵到面前的周亚言满脸愉快的笑脸时,只觉得胸口一闷,眼前一黑。
「你可不可以滚远一点!」一直以来勉力维持的那张面具终于落地,跌得粉碎,朝着周亚言他压低了声音怒吼,话语里
全是快要具现化的愤怒。
周亚言再度摆出投降的姿势,退后了三步。
叶锦年铁青的脸色让他明白,这下子玩出火来了。
叶家大少冷冷地上下扫视着周亚言,转身扬长而去。
看着忿而上车的叶锦年的背影,周亚言摸了摸下巴,心想这次搞砸了。
第八章
第二天,叶锦年便直飞国外透气散心。
再面对周亚言这样无孔不入如水银泄地,又如封似闭要让人窒息的攻势,他怕自己很快就会暴起伤人。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禁不起挑拨、缺乏忍耐力的人,周亚言帮他开了通往暴戾的门,并且微笑着
逼迫他往那扇通往悬崖的大门渐渐靠近。
叶锦年并不想依靠叶家的权势宣告某个人的死刑,但最近他开始有了这样的冲动。
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一切正在渐渐失控,最可恶的是,第一眼见到周亚言时,他完全没发现任何一点压迫感或者危机感
。
于是,叶锦年单方面向这一场急驶失速的危险旅程喊了「卡」,他做了这辈子头一次的决定:逃跑。
撇开那个白痴男人,赶快跑,去呼吸那没有周亚言存在的空气。
匆匆定了机票,因为行程太过突然,他不得不找了父亲的秘书帮忙。在老爸得到风声回来向他吹胡子瞪眼之前,叶锦年
直接杀到了机场。
刚到机场,外面就下起了小雨。在机场咖啡厅等待check in时,叶锦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还有那细细密密的雨丝时,
心情有些微妙。
回来时也是这样灰蒙蒙的天空,但是心情却飞扬抖擞。而现在只怕表情、心情和这天空一样,都被笼上一层抹拭不去的
灰。
而这所有,都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已。
周亚言。
登机的提示音响起,叶锦年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看了一眼H市的天空,提着简单的行李向登机口走去。
很好,从现在开始,他自由了。
正在进行登机手续时,手机响了。刚按下通话键,叶锦宁的声音就像暴风雨般扑面而来:「你这家伙,是要逃跑了么?
」
叶锦年被问得心里一颤,本身就有些心虚的他一时有些发懵:叶锦宁是在他身边装了针孔摄影机么?为什么会说出「逃
跑」这样的话来?
没等他细想,叶锦宁的声音又劈里啪啦砸了过来,即使彼此隔着电话,叶锦年都能想象姐姐生气的表情:「你到底怎么
回事?莫名其妙就要走!要走也高明点,爸爸这些天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么?你非要这么不声不响剜他好几刀?」
叶锦年慢慢皱起眉头。
大概是因为他的沉默,叶锦宁越发地生气了,声音像是出鞘的刀劈在空中的风声,凌厉无比:「即使是有什么问题,为
什么不能好好放到台面上来讲呢?你有什么不满可以说,你不愿意对老爸说的,为什么不能对我说?或者你对我都一直
很不满?」
听着老姐越说越离谱,叶锦年打断了她的话:「你想到哪里去了啊?我哪有什么不满的。」
叶锦宁终于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下,压低声音:「那是什么问题?」
叶锦年的登机手续已经完理完毕,海关人员把东西交给他,示意可以登机。
叶锦年抓着登机证,一手握着电话,突然发不出声音来。
怎么说?
让他怎么说?
说他被一个痞子逼到落荒而逃?
他说不出口!
「怎么回事?」叶锦宁的声音更低了,这次话语里全是浓浓的关心,「有什么事连你都罩不住么?」她大概是想开玩笑
,但说到最后却把自己吓了一跳,于是声音更低沉了。
「没事。」叶锦年回神,「是因为流年居有个新客户,临时决定要跟他碰面。你也知道,老爸不喜欢我搞流年居,所以
没跟你们讲。」
彼端的女子沉默了一下,叶锦年明白对方大概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某些不尽不实,但最终叶锦宁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变
得平和:「即使是要紧的事,那你安排妥当后早点回来吧,爸爸那里我替你说项。」停了停,女子的声音温柔,「自己
……小心点。」
叶锦年心中暖暖温温,轻声笑:「你当我还是孩子么?我要登机了,暂时不用联系我。」
挂断电话,叶锦年突然有些隐隐的担心:他这位平时一向采取互不干涉政策的胞姐都气成这样,爸爸不知道会有什么样
的反应……
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
叶锦年选的目的地是法国的某个小城,等到三转四转到达目的地,对上异国的天空和大地时,他突然意识自己挑选地点
时,潜意识里居然害怕会再度被周亚言给跟上。
抚着额的叶锦年苦笑起来。
周亚言这样的人形武器实在强大,不知不觉中杀伤力已经到达精神深处。即使订机票时一心想着远走高飞,居然也是因
为对方的阴影而最终下了决定。
这样的杀伤力,何等可怕。
甩了甩头,把那个奇怪的人抛到脑后,叶锦年抬头看看异乡的天空,告诉自己这里的空气很自由。
周亚言得知叶锦年的行程,是在对方抵达戴高乐机场后不久。从时间上来算,大概是叶锦年刚下飞机,周亚言就知道他
去了大洋彼岸。
彼时江南烟雨蒙蒙,一切如梦似幻,周亚言与郑敛正站在履冰室的三楼阳台,往外看那被笼在茫茫烟水之间的淡淡杨柳
绿烟。
之前为匆匆换人而又是表达了歉意的郑敛完全被江南的美给慑住了——他是北方人,拜《卧虎藏龙》之赐,一直以为徽
式建筑的乌檐白墙便是江南风光,等到看到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景象时,多少觉得眼睛有点不够用。
周亚言也没应酬他,只是双腿微分,稳稳站着,恰对一江烟树如画。迎面有些雨星,触到羊毛制的薄外套上立刻化开,
烟灰的外套上是微微的暗灰,一片寂寥。
如此风雅之下,周姓流氓的心思却谈不上斯文,他想到叶锦年那张脸,心里有点痒痒。
然而,就对方这一次的「过激反应」,周亚言知晓自己大概是踩到了猫尾巴了。
他叹了口气,心里多少有点怅然。
弹簧压得太紧,反弹也会愈厉。只是奇怪的是,叶锦年这次居然是选择了默默逃跑……他还以为对方会不管不顾又出几
招商业打压……
周亚言有点扼腕,他倒不怕叶锦年拿了叶家的财产来砸死他,周家流氓身上比自家财富还多的、甚至快要满溢的就是自
信心了,他只是惋惜对手竟闷声不响的逃跑而已。
看来接下去,自己应该放缓手脚了。
不能因为动作太大,就把大鱼吓跑嘛……
各怀机心的两个人,谁都没有想到,现实总是无视个人的意愿,把命运交织在一起,直到扯成错综复杂的死局之后——
用力地扯断。
叶锦年的逍遥日子没有过多久。
三天之后,他接到了叶锦宁的电话。彼端向来张扬的女子语带惶然:「锦年……」
她的声音突然哑了,刚才那一声唤,好像把她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勇气全部消磨殆尽。
叶锦年皱起了眉头,他从没听到过叶锦宁如此软弱的声调,即使小时候被大一点的男孩欺负,叶锦宁也从来不哭,只是
强悍地用椅子敲破了那个男孩的头。
心脏微微揪了一揪,叶锦年担心起来,叫着姐姐的名字:「锦宁?怎么了?」
叶锦宁又沉默了一下,才幽幽地说:「爸爸他……中风了。」
叶锦年的手一抖,手机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才不过几日,叶锦年再度抵达戴高乐机场,心境却是全然不同。
来时只觉得风和日丽,再回转时,却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那些阴霾从心底一直压到眼前,直到叶锦年觉得透不过气来
。
脑海里全是姐姐强自镇定的声音:「你不用担心,只是轻度中风,现在已经没事了。目前病情已经被控制,也没有什么
后遗症,虽然是住院就医,医生说情况乐观,不用担心。」她顿了顿,终于说道,「锦年,你……回来吧。」
回到H市时,正是午夜时分,大雨滂沱而下。办理入关手续时,叶锦年有些失神。
一直以来,叶望天之于叶家始终如大树荫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守护在儿女身边,并且似乎会一直一直庇护下去。
直到即使是叶锦年本人,都快遗忘原来叶望天已经年近七十。
原来……自己的父亲……也会老。
叶锦年谈不上几分悲伤,只是有种不真实之感。
他似乎并不相信那电话里传来的事实,又或者,那些字字句句始终没有传达到大脑中,只不过是模糊的声音而已。
心底的深处像被人狠命敲出了个缺口,生生的钝痛着,却因为伤口埋得太深,居然带了些疏离。
「先生,您的手续已经办理完毕。」甜美的声音响起,叶锦年惊醒,板着一张脸从海关人员手中接过证件,迈步向机场
外走去。
那扇宽大的玻璃门被推开的时候,天际划过一道闪电,然后是霹雳一般的惊雷。大风夹带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叶锦
年的衣襟全被吹开了。这风极大,像是要把他的身体从这个世界上带走一般。
大雨瓢泼一般下着,一场暴风雨不合时令地在这个午夜里潜行,并暴发了。
叶锦年拢了拢风衣,抓紧了衣服,朝计程车等候处走去。
回来时心太急,临时到机场买的机票,之后再想通知叶锦宁,对方的电话却一直关机。想必是因为人在医院,没法开机
。在飞机上才想到回程问题,叶锦年想了想打算找辆计程车直奔市立医院与叶锦宁会合。
但看着这场大雨,他突然担心起来:不会没有计程车肯载人吧?
正在大风盈廊中前行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叶锦年吓了一大跳,一转头,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周亚言抱歉地冲他微笑:「对不起,吓到你啦?」
在滚雷与闪电中,叶锦年青白着脸瞪着他,然后,一拳挥了过去。
一道闪电划过,车窗上顺着雨刷的划动滚落的雨水反射着白光,竟然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那些光亮像是匕首的利光,混合着雨刷单调的声音,气氛很阴沉。雨刷的每一声动静,都搅动着车内冷滞的气氛。
叶锦年一声不响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专注地看着前路。
周亚言专心地开着车——雨天路很滑,说实在现在的天气绝对不适合上路。总算是他之前灵机一动,跟陈乔生借了悍马
H2。要是换成普通车子,只怕早就只能龟缩在路边了。
他转头看后照镜时,就觉得脸部一直到脖子一阵抽痛。
刚才叶锦年下手实在重,即使他临时到机场餐厅要了一份冰块用纸袋包着敷上,脸颊依旧很疼。不过好歹已经不流血了
——那拳头太哽,他的眉骨处裂了道小口子,当时就立刻血流满面,把经过的一两个路人吓得惊叫起来,叶锦年更是立
刻被航警按住,差点被当成是恐怖分子。
流下来的鲜血模糊了眼睛,周亚言按住伤口,吃痛地抽气,说话的声音都嗡嗡的沉闷:「我来接你去医院。」
被人按住手臂的叶锦年沉默了。
周亚言又对着航警陪起了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个朋友脾气火爆了一点,我接他来晚了,他一时没煞住手脚。」
叶锦年第一次见到周亚言这样的好声好气,皱着眉头听着,居然也不辩驳。
周亚言的解释是让他沉默的原因。
不管如何,这一刻的叶锦年对于周亚言的出现是感激的。
航警狐疑地看着两人,幸好周叶两人都是典型的衣冠楚楚,看起来并不像作奸犯科之人,印象分加了不少,也就没有再
盘问,只是告诫了两句后,要周亚言去机场附属护理中心处理伤口。
周亚言笑着点头,等航警走开后就要了点冰块,简单处理了下伤口,然后帮着叶锦年提行李,直奔H市立医院而去。
那一夜的雨真是好大。
直到过了许多年,两个人偶尔想起相遇相识,那个雨夜都一定会留在记忆深处,永不磨灭。
伴随着夜色深沉的,是天边的闪电,耳边的雨声,还有那无尽的前路。
汽车内的气氛实在沉闷,自把叶锦年接上车后,周亚言只说了一声:「系好安全带。」之后就再没有说话。
因为夜路大雨的关系,车速一直不快,就算这样,在未上高速公路之前的一些岔路还是让人有些心惊。轮胎多少有点打
滑,叶锦年能从身边人的呼吸声中听出一分神经紧绷感。
突然之间,一丝歉意就从心底深处升腾上来,飘浮在这个雨夜的狭窄空间里。
周亚言再死缠烂打,说到底……对自己是不错的。
不管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亲身相迎的姿态有多刻意,总还算是雪中送炭。
而自己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刹那,情绪就失了控,直接挥拳相向……
叶锦年的眼神焦距游离了开去,直到又是一个大转弯,身体失去重心地右转,才把神思牵回车内。
叶锦年握了握拳,平稳了呼吸,说:「对不起,谢谢你。」
周亚言看了他一眼,低低地笑了。
笑声打破了车内原先的僵持,叶锦年的手慢慢展开,平稳地放到膝盖上。
「哪里要这么客气?能帮你做点事,我很开心。」
周亚言的话一贯地赖皮又不要脸,叶锦年却没力气再升上一星半点的厌恶,只是扫了对方一眼,淡淡说:「专心开车。
」
周亚言又轻轻一笑,突然说:「车抽屉里有些CD,你可以看看有没有听来可以放松情绪的。不过这车是乔生的,我可不
担保他的品味。」
叶锦年疲累地把头靠到椅背上:「没事,现在听音乐很烦。」
周亚言「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爸出事了?」叶锦年知道为了不影响公司运营,家姐已经联同叶氏老将,把叶望天住院的消息封
锁了起来。
「这种事情,也只不过瞒瞒局外人而已。」周亚言的声音很平静。
叶锦年又皱了皱眉头。
周亚言放慢了速度——前面又是个大转,然后安慰道:「放心,现在也只不过是小范围的传言而已。何况你爸现在情况
应该稳定了吧?等到出院后负面影响就会消失,你不用担心。」
叶锦年冷冷说:「开你的车吧。」然而心里到底是感激的。
周亚言笑了:「你放心吧,我以前试过一小时二十分从H市开到T市,安全抵达,万无一失。」
叶锦年这回转头看着他——H市到T市一路都是山路,正常行驶需要三个多小时。
「疯子。」他评价。
虽然有人说男人天生爱速度,但叶锦年对车速并无追求。比起飙车,他更喜欢骑马。
周亚言又笑了,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看上去甚至真心的开心。
叶锦年皱了皱眉头,补了一句:「白痴。」
周亚言笑得更开心了。
不知不觉中,叶锦年的心情轻松了许多。等到他察觉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周亚言。
这就是白痴笑得开心的原因?
又是一个响雷,雨刷一直动力地工作着,但是像江水倒灌一般的雨水刷完又来,周亚言的视野愈发艰难。
高速上一路只有他们一辆车如孤魂野鬼,偶尔遇到赶路开夜车的车子,也都停在路肩处打开警示灯,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