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只好不了了之。
申时下工,刘久在抱着厚厚一叠之前准备给皇帝看的单据折子有些气馁的叹气,一旁的同僚刑部八品将摇崔兴安慰他:
“德然兄,今日陛下心情不佳,待明日咱们再上奏便是。”
刘德然叹了口气,却也无奈,只好点头:“也好。”
崔兴道:“是了,咱们头一天同僚,不如一同聚一聚,饮酒畅谈一番,也算相互熟悉一下?”
刘德然说好,甄灿想着庄子上现在也没什么非自己不可的事,便也点头应了说好,崔兴眼一亮,似乎觉得请动穆家的重
人很有面子,扭头招呼与他同在刑部的九品市丞江上源,四人一同出了射日门,沿着护城河找了家有演舞队表演的酒楼
,要了间雅座,点了吃喝。
坐下之后,相互间少不得要标榜一下学历,以分个前后辈。
崔兴二十七岁,是盛丰帝在位最后一年1727年的进士,现任刑部八品将摇,平时是负责办案取证的;刘德然三十四岁,
是盛丰帝1718年的进士,现任户部五品久在,平时的工作是记录核算人口消耗的,是个对数字相当敏感的人;江上源二
十二岁,盛丰帝1722年的进士,与萧兆诚当初中进士是同一年……
崔兴便笑道:“按这年份来算,崔某还要称二位一声兄长才是咯?”
甄灿没说话,江上源低头轻声道:“不敢当。”
刘德然看了他二人一眼,忽然故做无意地说道:“二位同年进士真是有缘呐!不但同年中举,还都是嫁了人才入仕。”
崔兴跟着呵呵笑,并没搭话,江上源脸色有些不怎么好看,甄灿则有些意外,事实上虽然知道朝中入仕的重人其实挺多
,但是江上源是他除了自己和仇随青以外遇上的第一个重人。
江上源脸色尴尬了一会儿后渐渐恢复,冷冷看了刘德然一眼,道:“刘大人如此关注下官,上源惶恐。”
傻子都看得出江上源对于刘德然的话十分反感,甄灿不明白他反感的是刘德然对他重人身份的蔑视还是自己的身份本身
,因为他觉得江上源对自己也并不友善。
想当然这样的一顿聚会并不快乐,四人匆匆吃了些酒菜便各自告辞要回家。
出了酒楼,便有等在门口的行轿夫凑过来,刘德然先招了行轿离开,崔兴招了行轿后自己却并未上去,反是叫了江上源
道:“上源,你先走吧,再晚官舍怕要闭馆。”
江上源点了点头,也不推辞,上了轿子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这时已没了现成的行轿,崔兴与萧兆诚便只能等着空轿过来,崔兴官在八品,萧兆诚七品,虽然不在一个部门但是萧兆
诚比他级别高,他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招了轿子居然没有让“高层”先走,而是将了另一个级别比他们俩都低的
同僚走了,心里忽然有点忐忑,连忙笑着跟萧兆诚打招呼:“萧拾遗,方才真是对不住,上源……哦,江市丞在京里没
有私宅,眼下借住在官舍,你也知道过了酉时三刻官舍就要闭馆……”
萧兆诚微皱了一下眉,心里知道对方怕得罪驸马家的人想解释,他其实并不想为难对方,只是本着一惯的傲慢的态度点
了一下头,道:“我明白,总不能让江市丞夜不归舍。”
崔兴一怔,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在官场呆了一段时间,知道官舍是给一些刚刚入仕,品级略低,家乡遥远的单身官吏暂时居住的类似宿舍一样的住房大
院,江上源居然住在官舍?那说明他的家人中并无京官,可是他一个重人,家人竟然就如此放心的任他在京城里为官?
就不怕他耐不住寂寞去寻欢作乐?
“萧拾遗大约不记得江市丞了罢。”崔兴见他象是在思索,便搭话问道。
甄灿看看他,发现这崔兴是个爱八卦的人物,这样倒也不错,便点点头:“确实没什么印象。”萧兆诚当年参加汇考的
时候,只有十三岁,年少轻狂,自持才学,哪里将旁人放在眼里过?不过想到江上源也不过比萧兆诚大两岁,当年汇考
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应该也是颇引人注目的存在吧……
崔兴笑道:“也是,萧拾遗当年一怒拒了殿试,所以不知道江上源的事迹。”
甄灿被他吊起了兴趣,忍不住便问:“哦?什么事迹?”
崔兴道:“当年他是参加了殿试的,据说一路应对顺利,文笔精彩,诗词绝妙,当时还未考完全场便有考官当殿便请皇
上哦,不,先帝点他做状元,不过先帝为公平起见还是令他将全场考完,谁知到了最后一题时……”这人怕是说书的转
世,说到这儿居然停了一下,笑道,“萧拾遗不如咱们再回去喝一盅吧……”
甄灿看着他,这感觉就象看着电视剧正精彩之即突然插入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广告!捏了捏拳头忍住了想扁他一顿的冲动
,笑道:“好,我请你酒,你给我讲故事。”
崔兴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萧三公子果然是个妙人。”
于是,两人竟又回去中续了一壶酒,要了两碟下酒的干果,边吃边聊。
“说是到了最后一题时,题为颂吾皇万世功德,其实这种题每年都有,就是按惯例说些吉祥赞美的句子便好,谁知,江
市丞竟然在这题上交了白卷,先帝奇怪啊,便问他为何交白卷,他竟当殿答道:”今上功德应由后人评断,吾辈所言皆
溢美之词,上听而喜则乱,于朝纲无益,故不做答。‘结果么可想而知,他还不如你呢,被先帝一气之下抹了原本定好
的状元名额,拉出去当场就打了二十下板子,后来大约想想这样的人不用太可惜,便丢了他一个九品市丞,上头也知道
他得罪过先帝,所以他做事再认真再好也没人敢举荐他,结果这小官一做就是七年。“崔兴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道:
”我这可不是瞎说的,我跟他本是同乡,只是我生得愚钝些,晚了许多年才混上进士,可你看,我这么没用的人,品级
也超过他了,看着他平时那样儿觉得挺可怜。“
甄灿笑了,萧兆诚当年若是去了殿试,估计被打板子的便成双了……这江上源倒是傲得跟萧兆诚有得一拼,只可惜他家
后台不够硬,混得可比萧光诚惨淡许多。
不过一想又觉不对,江上源那时候没成亲吧?忍不住问:“听崔兄如此说来,江……嗯,上源兄当时还未成婚吧?”总
觉得叫人官职太别扭,甄灿索性叫得亲近些,图个方便。
崔兴见萧兆诚忽然改了称呼,顿时有了几分哥俩好的感觉,更吊起了八卦的兴致,接着继续道:“是啊,当时他也不过
十五岁,自然是没有婚配,也是家人见他得罪了先帝,怕受连坐之罪,不敢留他在家谱里,便匆匆找了门退仕中落的人
家,竟将他嫁了,那家上三代里有个祖宗曾做过四品的地方官员,退仕之后,后代里只靠吃祖产地租度日,娶他的那位
相公是那家的独子,虽甚大恶但却是个好吃懒做,坐吃山空的主,眼前后继无人,要想再混回当初入仕为官的体面便只
好指望着他这个重人,虽说只不过是个九品的市丞,但好歹是个京官,人家图的无非是他这个名声罢了,他那性子怎么
可能让京里的人看到他夫家的嘴脸,便独自一人在京里居住,因他是重人,不得私置宅地,所以这么多年只能住在官舍
里。”
甄灿听完,叹了口气,只能说倒霉是无下限的,他原本以为萧兆诚这样已然是做男人最倒霉不过的结果,想不到还有更
甚的,江上源这一身孑然,竟是家族离弃,众叛亲离,比他萧兆诚不知凄惨多少。
不过,就是这样这人也没寻死觅活,足见精神层面上比萧兆诚坚强不止一点,是个值得结交的人,思及此看了一眼崔兴
,有这种包打听一样的人物做朋友,往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太无聊。
这么想着,面上还是忧郁怅然地叹道:“上源兄这遭遇当真可怜。”
崔兴见他这样,突然想起萧兆诚也是重人的身份,必是触到了他的伤心处,赶紧又道:“其实在朝为官嘛,大家不都一
样么?只要做事勤恳,我想皇上总是能看到咱们的好处的,象仇大将军那样,便是重人也一样高官厚禄。”
甄灿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只是听他说起仇随青,不免苦笑,不知道的小官果然都将仇大将军这次升迁当
成多大的恩德,不过这也不便说给旁人知道,便只点头道声:“是啊……”
这时城内的更钟响了起来,竟是一更了,甄灿这才想起没有跟家里说过自己要晚归,连忙起身结帐跟崔兴道别,招了行
轿回家,等坐到轿子上颠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好笑,此时庄内大约都还在为公主和小公子忙活着吧,谁会在乎自己晚
不晚归呢?这么想着不免有些自嘲,不知何时竟真的将那庄子当成自己家了似的。
第五十二章:谁吃醋?!
凤都的夜市很红火,所以城门并不全关,三扇并排的拱形城门,一大两小,中间的大门可过货车,过了酉时,大门就关
了,但是两旁的小门,如非战时宵禁,便是通宵开着,小门虽小但也能任行轿通过,只要持着户部配发的名牌便能通行
,所谓名牌其实类似身份证一样的东西,薄薄的一片铜牌,上面刻着人名,住址,户籍地等一些基本信息。
甄灿偶尔加夜班,对这样的进出城程序倒也不陌生,出了城,官道上隔不远便有一盏风灯照明,一直延伸到熵山脚下。
上山的路不算远,甄灿没让轿夫爬坡,在山下便下轿付钱,甄灿特意多付了几个铜子,因为他知道从这儿回去,轿夫们
就是走空趟,没生意做,体力却还是耗费了的,多给些钱算是辛苦费,轿夫谢了赏之后便抬着空轿回城。
理了理坐得有些皱的官服,慢慢地踩着青石板台阶上山,山因为依着古墓双凤陵,名字便随着古墓的第一代主人叫做熵
,熵山环境清雅,山上种了许多龙须树,到了夏季满山的红似火焰的龙须花分外耀眼,只是此刻又是冬季,才下过雪的
山间只有满树银枝。
一路走上山身上因为运动而有些暖意,甄灿吐了口白气,眼看又到年关了,到这世上一转眼三四年,变化不可谓不大,
可是自己到底变了多少呢?
远远看到山庄内发出的灯火,甄灿加快了脚步,天气实在太冷了。
走进山庄大门,便听见婴儿哭闹的声音,甄灿苦笑,穆坚近来夜啼得厉害,时常要闹到深夜吵得全庄的人都不得安生。
进门一看,果然,穆英瑜抱着裹得跟个棉花包似的儿子在前厅踱来踱去地哄着,见他回来连忙笑着迎上来:“兆诚,你
可回来啦!”
穆坚一见萧兆诚,晃着两只肥手就要抱,吓得甄灿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对触碰这种软绵绵的生物有天生的恐惧感,抿了
一下唇道:“嗯……”心道早知道不如再晚些回来。
穆英瑜道:“今日不是面圣述职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晚膳用了么?”一边将儿子的小手拉回暖和的包被里,一边问道
。
“和同僚去聚了聚,晚膳已用过了。”解下厚厚的斗篷交给一旁的凌超,嘴里随意的说道。
穆英瑜哦了一声,见萧兆诚要往内院走,便跟了过去……穆坚停了一会,见没人理会自己了,顿时觉得委屈,又大哭起
来。
进到萧兆诚自己的院子,甄灿皱了皱眉,这人怎么跟进来了?平时不是都围着公主前后乱转的么?甄灿的原则是不招惹
直男——虽然眼前这男人也已经算不上直男了,不过,就算是BI,他也绝对不想惹上个有了老婆的BI!
可惜,穆英瑜完全感觉不到自家重人的冷淡,抱着儿子笑嘻嘻的进屋坐下,一边拍着婴儿一边道:“贞华嫌坚儿哭闹吵
得她睡不好觉,我只好抱他出来遛弯,天这么冷,到你这儿避避。”
甄灿撇撇嘴,无话可说,毕竟这山庄是他的,自己这壳子也是他的,他想上这儿避就避吧。外面少说也得有零下多少度
,让那么小的孩子在外头凉着他也不忍心,好歹自己屋里有烧地龙,比外头暖和多了。于是也没有反对,任由他抱着哭
得声嘶力竭的孩子坐在屋里,自己随手解了官袍换上家居的厚袄坐到床上,刚坐下,就见茸羽将床头一本昨夜自己看到
一半的志怪小说拖了过来,笑着摸了摸茸羽的头,从床头的抽屉格子里取出个密封罐头来,从里面倒了一小把松子放在
茸羽的窝旁。
穆英瑜看着这只金背鼠眼熟,忽然忆起竟是自家兄长平时养着的那只,再看看萧兆诚笑着逗弄时的温柔写意,心里不免
犯起些酸涩的滋味:“那是大哥的松鼠罢?”
甄灿将书翻到自己前夜看到的位置,口中纠正:“是金背鼠,它不喜欢人家叫它松鼠。”茸羽抱着松子猛嗑,边嗑边点
头:“正是正是!”
穆英瑜一听这金背鼠居然会说人话,大吃一惊:“它……是妖物?”
茸羽一听不乐意了:“二公子此言太失礼了!在下乃是修仙之精怪,妖物那种阴邪之物怎能与吾等相提并论?”
听着它文绉绉的话,再看看穆英瑜一脸震惊的表情,甄灿忍不住笑出声来:“是是是,茸羽大仙,吃你的松子去吧。”
茸羽鼓着腮帮子道:“你这……咳,你且笑话我吧,等我再修三百年,得了人身,便没得你笑话的份了。”
甄灿哈哈笑得更大声:“哦,那我更要笑回本钱才行呐!”
穆英瑜看着面前大笑的少年……相处也有三年多,少年不知何时又长高了些许,在官场混迹磨炼出的成熟老练混在那张
尚留几分稚气的脸上,有种令他怦然心动的味道。但是……他心里的人不是自己,即便他们已是夫妻,即使他们有过夫
妻之实……思及此不禁有些沮丧。
这边甄灿跟茸羽一来一往的抬着扛,忽然发现穆英瑜没了声音,不禁奇怪,扭头去看却见他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
不由得莫名,他在看什么?
这时穆坚已然哼哼叽叽的睡熟了,穆英瑜想说些什么又怕吵醒儿子,于是一脸尴尬的指了指孩子,甄灿觉得明白了他的
意思,便起身到拉了一下床头的唤索,这是一种很简单的装置,索的另一头通到侍仆休息的房间,接着一个铃,主人需
要侍仆的时候一拉唤索,侍仆便能听到铃声过来做事。
周元是一听到铃声便进来了,甄灿指了一下穆英瑜,后者将婴儿递给他轻声道:“送少爷回主屋,交给奶娘即可。”
等周元把穆坚抱走,穆英瑜才看了看已经在窝里睡着了的茸羽,轻声道:“大哥,将它送给你了?”
甄灿看了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松鼠,脑子里蹦出来的是冰河世纪里那只为了松果能拼命的家伙,不知道当真修成了人会
是个什么鸟样,想想就好笑,眯着眼道:“也不是送,大哥将它寄放在我这儿罢了。”
穆英瑜低了头,语声有些酸涩:“他都走了这么久了,我才知道……”
甄灿看看他,不由得皱眉:“怎么了?”
穆英瑜苦笑:“明明我们才是夫妻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