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唐夫人一开门就看见大小七个师生人手一个可爱多,站在八九点钟的太阳下满脸幸福地舔着。
孩子们无疑给唐家带来了久违的欢乐。按照作文里描述的那样,大家先瞻仰了唐闻道烈士的遗像,女生窃窃私语了一番
好帅啊像xxx不对还是像ooo——这当然在作文选的记叙范围之外,然后帮唐家洒水扫地擦窗户擦桌子,唐夫人十分开心
。唐夫人拿出唐教授的学生捎来的外国糖果外国巧克力招待,学生们十分开心。接着女生去看唐夫人用勾针勾茶杯垫,
男生听唐教授讲物理学的伟大、伟大的物理学和伟大的物理学家,中国需要大量优秀的科学家,接着应学生要求讲起了
物理学在军事上的应用。这个话题大概天生投合男生的脾胃,就连文科组的涂老师也听得热血沸腾,直恨当年文理分班
站错了队,不能为祖国的国防事业添砖加瓦。
他心潮澎湃,忽然注意到这堆里一个学生不太自在,便轻声问:“沈昕,不舒服吗?”
名叫沈昕的清秀男生轻轻摇头。
涂桦知道该生品德优良成绩优异,是这个班、乃至这个年级里绝无仅有的男生尖子。由于性别带来的一些差异,导致不
少男生的成绩直到初中甚至高中才会有起色,在小学阶段尖子生基本还是女生的天下。然而沈昕这片绿叶却能杀出满园
红花的重围,似乎和他那比大部分同龄女生还要温柔腼腆的性格密不可分。也因此,涂桦见他的目光偶尔飘向女生那边
,丝毫没有往这小鬼x意识觉醒的方向上想,只单纯地觉得这孩子一向不爱打打杀杀的玩意儿,又不好意思走开,所以才
不自在。
“老师你不晓得,沈昕是想去女生那边。他最喜欢跟女生待一块堆儿了。”另一个男生开玩笑地推着沈昕,“昕姐姐,
别尽望呆了,快过去唻。”沈昕脸一红,横了他一眼,小声说:“涂老师,不要听张松年乱讲。”
看着他俩,涂桦忽然感觉到一阵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的惆怅,板起脸说:“张松年,你怎么能当着老师的面叫同学外号
?沈昕,你以后也要当科学家,现在要好好听唐教授讲故事。”
讲故事三字令唐教授咳嗽了一声,威严得让涂桦和三个学生立刻噤声不语。唐教授仔细端详了沈昕一阵,忽然说道:“
小涂老师,孩子天性想要怎么样,也许真是大人管不了,也不该管的。”说罢,他叹了一口很长很长很长的气。
于是涂桦更加惆怅了。
大约中午时分,回到学校的涂桦送走了最后一名家长来接的学生,也就是沈昕同学,然后疲惫不堪地吐了一口长气。原
本他没有什么想法,只觉得沈昕文静了些,但在目光如炬的唐教授的启发下,看待沈昕的心态不禁有些异样,简单来说
就是很惆怅。
涂桦倒不是歧视同性恋,他认识若干个同性恋——包括唐闻道,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概率的因素,这些人过得都不
是很好——包括唐闻道,因此对自己学生的未来颇为担忧,何况这孩子性格文静,搞不好会被人欺负。然而转念一想,
现在的社会已经开明了许多,等沈昕长大了,也许情况会更加宽松也说不定。此外,未必每一个同性恋都会被人欺负—
—比如唐闻道。涂桦就完全不能想象唐闻道小时候也是沈昕这般模样。这大概就是攻和受的区别吧!见多识广的涂桦富
有理论性地结束了这段思考。目前他还没有意识到,如果唐闻道是攻,在脑内中每每以少女自居的自己又是什么这个问
题……
整个下午涂桦都待在办公室,不务正业地敲字。他开了一个坑,架空背景,悬疑题材,单元剧结构,主角是一名怀揣着
成为吴健雄那样的女性物理学家的少女,有个童年时代就去了大洋彼岸、出身巫觋世家的青梅竹马,目前憧憬着全国物
理竞赛一等奖的本校师兄,某天师兄有事独自晚归时还遭遇了一位来自异世界的假面骑士。就这样一个令人牙倒的梗概
,由于作者优美的文笔和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异乎寻常的真挚,在某站女性频道一经连载便着实打动了不少读者。涂桦文
思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如狂风骤雨般敲击着键盘,等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才发觉时间不早,肚子咕咕直叫。他检查了
一遍今天的成果,稍加修改,然后收拾了东西火速往回奔。
唐闻道没有对他的迟到表示很多不满。涂桦放下心,用力喘了几口气挣回了一路叮铃咣啷奔跑差点失去的呼吸,正打算
拐进巷子里时跟他说一说昨天被耽搁的正事,谁知没走出多远,便被才迁到本站旁治杵的算命先生圆粘儿上了。
大约是算命先生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十分符合中隐隐于市的说法,即是说,和车站周围烤香肠烤鱿鱼贩售盗版光盘的中年
男子没有区别。他正对着一个老太太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温暖的晚风将这句话吹入了涂桦的耳朵,硬是让他打了个哆
嗦。
“老太太,你是面色赤红,印堂发黑,周身缠绕鬼气。最近你们这地方可是邪门得很呐……”
涂桦怔了一怔,不由脸上变色。他哆嗦着偷望了唐闻道一眼,强行插入说:“您真能看见?”
老太太本来半信半疑,但涂桦的表现令她不由动摇起来,一会儿觉得涂桦是个媒子,一会儿又觉得似乎确有其事。中年
男子沉吟道:“唉,不瞒你们讲,这次问题之严重,已经超出了我出道以来见过的所有凶神恶煞,实在是可怕。照你们
的情况,我敢说,少则三日,多则百日,你们这些附近的居民定有性命之忧。”
七
中年男子说了这么一句,便顿了顿,见二人连大气也不敢透,才接着说道,“这次这附近出现的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小鬼
,而是……”老太太忙问:“是什么?”中年男子更将很低的声音又压低了三分:“渐耳。”涂桦讶道:“什么?”中
年男子道:“渐耳。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变成渐耳,所以渐耳比鬼还要凶残可怕。你们这次惹上的正是渐耳。”涂桦
直起腰,推着老太太就走。老太太想起来集体跳舞要开始了,便顺从地离开。
中年男子够不着被涂桦挡开的老太太,忙拽住涂桦,从牙缝里低声喝道:“你活腻了?!”涂桦毫不理会,转向唐闻道
说:“他真看到你了?”唐闻道微微皱眉,本着实验精神抬手在中年男子脸前挥了挥,后者眼也不眨全无反应,只顾瞪
着涂桦。涂桦指着唐闻道所在的空气团说:“看到了?这就是我家的……渐耳。你再啰里八嗦,就叫你全家都变渐耳。
”
本质上也许是个唯物主义者的中年男子坚定地不信,似乎还要纠缠不休。涂桦反手摔脱他的擒拿手,指着他脸厉声道:
“回家多读点书!文盲!”想想这个劝诫方向不对,改口道:“回家多学点法!法盲!”中年男子为其气势所慑,嘟囔
着“祸到眼前不自知,死到临头后悔迟”,忿忿然寻别处做生意了。
涂桦本欲发作,见中年男子已飘然离开,便撺掇唐闻道说:“去和谐他一下?叫他叶公好龙,狐假虎威。”唐闻道望着
那人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尔后说:“那个人有点奇怪。”涂桦自然好奇。唐闻道又抬手在涂桦脸前挥了挥,轻微的凉
风令涂桦不由自主地闪了闪眼皮。
“即使看不见,感觉突然到有风这点是一样的,你这样属于正常反应,刚才那个人一动没动。倒像早有防备一样。”
涂桦笑他自己是鬼还疑神疑鬼,真是白当鬼了,说那只是一介文盲兼法盲,招摇撞骗而已,又好奇地问:“他能不能看
到你,你自己没得感觉?”唐闻道正要开口,涂桦就摆手说:“碍的嘛,你是个新鬼,而且是个不跟老一辈鬼多交流的
宅鬼,所以你不晓得。”唐闻道=’’=,涂桦又缠着他问:“讲到新鬼老鬼我想起来了——你们是不是真的怕人吐口水
?”说罢摆出咳唾的架势,等唐闻道皱眉退开,又看着唐闻道胜利地大笑。
等进了巷子,涂桦胸中澎湃着跟唐闻道汇报这一天行踪的冲动。行踪并不要紧,重点自然是唐家家长的近况,以及唐教
授提出的不干涉论。总算自知此举唐突得近于无礼,冒昧得非常过分,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唐闻道有言在先,言犹在
耳,涂桦经过再三掂量,决定这样重大的真情告白还是放在离别时再说最符合文学创作的要求,不但催人泪下,而且深
化主题,可以形成完美的高潮结局。
何况如果让唐闻道知道自己接下来不用上班和不用晚归,自然也就不用来接了,这桩欠债还钱的事没准就此画上句号。
对此,涂桦觉得很十分非常的不甘心。
话题就此定为“军功章有你的一半……”,奖金的分配与支配问题。
说实话唐闻道根本是不想理会这个问题的,然而涂桦坚持,并用似曾相识的、唐闻道昨天也用过的语气说:“你还有什
么想要的啊,我给你买。”唐闻道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话一出口,涂桦也纳闷了,同样一个意思,差不多的话,唐闻道就能表达出一诺千金的君子,自己只能演绎成一掷千金
的……凯子。所幸唐闻道并没有就此过分歧视他,只是简单地拒绝了。无论涂桦继续怎样坚持要求,唐闻道都坚辞不受
,进而不再理会这个问题,涂桦的话全当作耳旁风。涂桦手持教鞭数年,对付不听自己说话的人很有些心得,打个不恰
当的比方就是:爱换就换,别台广告更难看。
于是唐闻道听见涂桦沉默了大约十几秒后,用一种领导关怀的纯粹语气问:“道哥啊,你跟那个叫思思的小朋友是怎么
一回事啊?”
唐闻道沉默了片刻,正要开口,涂桦便立刻摆出一脸诚惶诚恐泫然欲泣,说:“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当我没得问当我
没得问。”
于是唐闻道自然不能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告诉你”。
思思是怎么一回事呢。思思是只会在夜色中出现于酒吧的少年。
某一天傍晚,正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生活的唐闻道去常去的慢摇酒吧消遣。在那里等夜场的思思倚着柜台的边角,和酒保
对他鉴别了许久,终于认定这个人可以是1,于是点了一首歌送给“角落里的无框眼镜先生”。唐闻道正诧异时,思思出
现在他面前。
因为无框眼镜先生看起来很正直,思思便告诉他自己是出于好奇来玩的某校高中生。无框眼镜先生便用铅笔在餐巾纸上
写了一道数学题。思思当然做不出来,当场涨红了脸。无框眼镜先生微微叹了口气,让他早点回家学习。
又过了一段时间,思思又遇到了无框眼镜先生。那次很不巧,他刚因为种种原因被人殴打,混乱中男友不知去了哪里,
偶然路过的无框眼镜先生用手帕堵住他的鼻血。无框眼镜先生没有询问他原因,只是将他拎到附近医院清创上药,并付
了医药费。思思拉住他问,我不会做题,你都知道我不是某校学生了,为什么还管我!无框眼镜先生说生日时你为我点
过歌。
之后,思思说我叫思思,你肯定不肯告诉我这种人名字的,所以谢谢无框眼镜先生了,你也用不着管我了。无框眼镜先
生摸摸他的头,留了名片。再之后,思思给他发了短信说:谢了,道哥。无框眼镜先生回复说:不要叫我道哥。思思又
回复说:晓得了,道哥。
“是个好孩子啊。”涂桦感慨,并决心把这段美好的开端化用到自己小说中去,而“那句你还是不要我又是怎么回事”
在口腔里滚了一圈,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出乎他的意料,唐闻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后来他认识了那个锥子,要回N城,我在N城替他报了夜校。不过显然他并没有去读。”
听他语气很冷淡,涂桦有些愕然。“怎么可能——他不是自己说夜校毕业就不在店里干了么?”
“每一次。”唐闻道略有些迟疑地说,“每一次,他向我撒谎,都说得面不改色又破绽百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所以从来没点破。现在,更不好问他了。”
“真温柔啊。”涂桦感慨,并决心把这段无奈的结局化用到自己的小说中去,忽然想起来,“你怎么就能认定他说谎的
?不能把别人想这么坏啊。”
唐闻道露出嫌麻烦的表情。涂桦连忙说:“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当我没得讲当我没得讲!”唐闻道鄙夷道:“少来这
套。我知道其实是凭你自己想破头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受了鄙视的涂桦乐颠颠地说:“你说呀,为什么呀,你说不出
来吧。”
唐闻道还是不想理会这个问题。奈何涂桦一口咬定,他这叫以己度人,这叫不教而诛,他只得暗自叹气,后悔不该给涂
桦展开这个话题的机会。
“他……干的就是夜店生意。当时我帮他报名夜校,也就是出于这个考虑。”唐闻道顿了一顿,没有再说。不必再说得
如何详细,被稍稍提点,涂桦也立刻反应过来,既然思思还在这一行当工作,显然就没有时间去夜校上课了。身为教师
,他自然知道有一种学生是不管有事没事都有谎话连篇的习惯,甚至自己也辨不清虚实真伪。这在心理学上似乎归于某
种名字拗口的病症,而思思似乎也是这一类。
“你……还记得他的联系方式吗?”
唐闻道露出诧异之色。“你问这个干嘛?不会是听我说了一通又觉得他可怜想要帮他吧?”
大约是没想到瞬间就被说破心事,涂桦又觉得自己脸热了起来,尴尬地说:“倒也不是可怜,就是……他还小嘛,啊哈
哈哈哈。”
“你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别多管闲事了。”唐闻道毫不客气地否决,“他用不到你帮,你也帮不到他。”
涂桦有些不服气,觉得唐闻道这话未免过于无情,抗议了几句,表示自己并不是那样无能。唐闻道转过身,面无表情,
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涂桦。涂桦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会儿想起这人是个鬼,顿时连头发都站得
笔直,双手护胸的防御念头早扔到九霄云外,半晌才哆嗦着说:“你……你、你要干么事……”
唐闻道恍若不闻,眼也不眨地直看到涂桦拔足欲逃,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留给他名片,因为我随时可以出柜。你
呢?你的父母,你的同事,你的朋友问起来,你为什么会认识这个人,你怎么回答?你怎么办?”
涂桦被问住了。之后,理所当然的,这个一周内最美好不过的周五夜晚又被虚度了。
周六和周日他不必上班,唐闻道自然不必来接。涂桦抱着笔记本,一边翻看寥寥无几的情报记录,一边对着手机里的日
历数了又数,接送直到下周三,总觉得周六和周日宝贵的两天实在宝贵,又想到被虚度的今晚,更是心痛得无以复加,
直后悔当初就该忍住一时心软直接开出“每日提供相关信息10000字(标点符号不计入字数)”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