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死她,鼓足了勇气刚要有理有利有节地反对,荦老师仿佛在他肚里养了蛔虫,话锋一转说:“你跟谁同居呢?”
涂桦跟不上她的思路,一时张口结舌,半天才说:“是、是……唐哥,过来看我。”荦老师没再多言,只嘻嘻一笑,挂
了电话。涂桦吁了口气,立刻佩服起自己滴水不漏的急智来,向唐闻道表彰道:“看!人才!”
唐闻道懒得理他。涂桦又得意了一会儿,趴在饭桌上甩着红笔开始改作业。一人一鬼相安无事了很久,寂静的房间里忽
然听见涂桦咴咴咴地笑。这笑声委实太奇怪,唐闻道也忍不住惊奇,问他改作业改得食物中毒了?涂桦一只手捂着嘴,
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摆,大约是示意自己不要紧,好半天,才双手抚胸仰天吸气,大发议论:“你说现在家长都在想什么
东西!隔壁班的学生,姓车,这家就给小孩儿起名叫车震。”
唐闻道表示是很普通的名字,有什么好笑的?涂桦的眼神顿时变得很微妙,仿佛一种渗着优越感的怜悯,又仿佛善意的
嘲笑,啊哈哈哈哈了一番后微笑着说是的哎这并不好笑嘛。唐闻道立刻明白那不是什么好话,眼神顿时变得很鄙夷。涂
桦胜利地大笑三声,继续改作业。
涂桦运笔如飞,时不时还拣一些学生创造发明的段子念给唐闻道听。唐闻道本想绷住不理会,架不住那些句子实在别出
心裁鬼斧神工,赏脸笑了几声。涂桦平日里对着孤灯四壁寂寞惯了,今得知音见采,大受鼓舞,心中居然生出几分老子
今天终于领略到红袖添香夜读书之乐的激动,不由一时忘形,敲着杯子说斟茶!
一秒钟后,灰溜溜地自行去厨房倒了凉白开。
改完作业,涂桦伸了个懒腰,把明天上课的内容在脑海中排了一遍,了结了工作,转头一看,发现唐闻道还坐在那里,
看得入神,不由暗暗称奇。等他看清电视里播的正是讲述债务纠纷引发刑事案件的法制节目,额上又渗出些冷汗。徘徊
半天,眼见时间不早,终于握着纸笔坐到唐闻道两尺外,战战兢兢问:“请教几个问题,成么?”
见唐闻道同意,涂桦大喜,连忙报上第一个问题:“今天幸亏你及时出手,请问你为什么选择了用武术制止他?”
这是什么烂问题。唐闻道嫌弃地瞥了一眼。涂桦忙解释道:“我在书上看到都是鬼对人脸吹一口气,没想到会亲自动手
。”
唐闻道看上去明显是嫌麻烦,但还是答道:“那个小竿子嗑药嗑坏了身体,我再对他吹口气,他就要挂了。”
“哦哦。”涂桦一脸原来如此,“关于他再多讲一点唻,比方说他,是不是因为从小缺乏家庭温暖,流落街头,被狐朋
狗友带上邪路,没得钱买毒品才会铤而走险?”
“说不定吧。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鬼不是可以潜进人的内心深处,偷窥他的想法,盗取他的记忆的吗?”
唐闻道大怒道:“我是那种人么!”
“我错了我错了!”涂桦基本已经摸清这位大爷的性格,立刻双手抱胸作鹌鹑状,“我就是随便问问,没得恶意,不要
伤害我。”见唐闻道果然收了震怒,转成鄙夷,立刻又问,“那你是怎么晓得那个人嗑药的啊?”
“他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针孔。显然。”
涂桦觉得唐闻道这两个字咬得有极了风度,由衷称赞道:“你要再有个弟弟,就是福尔摩斯他哥了。”
这句褒奖令唐闻道不是很受用,便另寻了个新话题:“你想出来什么办法,给我听听。”
涂桦面色如常,心下却嘀咕起来。有了刚才的对话,他晓得唐闻道不可能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更不可能知道他根本没想
什么办法,前几天对着墙角呼唤只是想骗唐闻道出来。不过人一有底气,脑子就是转得快,便向桌上书包一指,说:“
每天帮我改作业,一百本一块钱。”
唐闻道没想到一个小学老师压榨起人来比资本家还要残酷,沉着脸说:“还有么。”
“每天把房间抹一遍,地拖一遍,晚上洗衣服,早上再做个早饭,一天两块钱。”
“现在钟点工时价不会低于二十块钱。”
“你不愿意就算了。”涂桦立刻否决,忽然福至心灵,“下周我每天晚上都要开会,到时候你来车站接我?这样子到端
午我们就能两清了。”
唐闻道斜起眼睛,从无框眼镜的镜片外看他。涂桦知道这样就是有门,连忙趁热打铁:“好唻,就这么说定唻。现在天
气热,治安不太好,我晚上一个人在外面很容易被人劫财劫色,你又会武术,正好也可以出来散个步,呼吸一下新鲜空
气,一举两得。”
唐闻道再次消失在空气中。涂桦又等了一会儿,才偷偷摸摸搬出笔记本敲字,又肖想了一下唐闻道空余时间的行动,不
论是在地府和有关部门掐架,还是在外面同妖魔鬼怪聊天,都很值得一八,决定回头试试看能不能问出来。
接下来的星期就是期末考试。这也是为什么涂桦想从手机听筒里伸手过去把荦骊荔掐死的原因。上午考语文,下午监考
数学时他抱了分到的一大摞卷子开始甩改,终于赶上了流水作业的进度,中途回绝了若干电话采访请求,并警告他们不
要找到学校来,以及看在校长的面子上接受了一个登门采访,条件是有关名称一律马赛克。
傍晚,简单吃了点外卖,荦骊荔就带着他们若干各科青年老师开小会,似乎完全忘记了与会人员中有一名新兴的见义勇
为的好市民,只一个劲鼓励大家踊跃发言,谈一谈本次阅卷中出现的问题,再引申开谈一谈在平时教育中要注意哪些才
能避免这些问题,以便她准备在真正的总结会上的发言。问到涂桦,他支吾了一句字写得慢,荦老师很不满意,却引发
了其他老师的共鸣,荦老师没想到会这样,便把这条也记在小本子上。
散会后,这些老师抱着剩下的卷子踏上归程。涂桦一步三晃地晃下车,没看着唐闻道的身影,有些失望地自行往回走,
未料到倒遇上一个了不得的人。
此人祖孙四代都是闻名遐迩的文人,著作等身,闲暇时还替报纸杂志写写文章。他在门人的提点下认出了涂桦,这才出
手擒住他。
见涂桦一脸警惕,大作家赏了他张名片,说自己正计划写一篇报告文学,主题是二十五个人眼中的唐闻道,现在四处搜
集素材,而涂桦自称受到唐闻道感召才见义勇为又假装淡泊名利,似乎有借唐闻道出位的炒作嫌疑,所以更不能放过他
。
涂桦大惊失色,转身要逃。大作家侠胆文刀纵横江湖数十年,身旁又有门人相助,岂容他脱身,各自牢牢揪住涂桦胳膊
衣领书包带不放。拉扯半天,一只手拿住涂桦手臂伤处,他气势顿馁就要认输,忽然吹来一阵阴风,大作家及门人纷纷
感到头晕目眩血涌胸闷,手劲一松,涂桦立刻遁走。
直跑进长巷,硕果仅存的路灯提供了有气无力的照明,也给涂桦提供了安全感。靠墙调匀了内息,开始埋怨唐闻道迟到
。
唐闻道现身出来,不悦地说:“你没有明确约定时间,又擅自离开约定地点,我到处找你当然要花时间。”
涂桦连忙改颜相向,称赞他来得一点都不迟,古诗说早知潮有信,可见古代人民就掌握了潮汐守时的规律,而他比守时
的潮汐还要守时。唐闻道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说,你今天很精神么。涂桦笑眯眯地回答本来是筋疲力尽,但不知怎的,一
见你就有精神了~
这完全是涂桦下意识的顺口胡扯。他白天全在监考,用不着说话,晚上自然有精神。涂桦是文科生,他认识的人也大多
是文科生,一群糟糕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教学相长地磨练嘴皮,开拓见闻,增加知识,积累经验。也因此,仅仅出于本
能,口头上的便宜一个不留神也是肯定会讨的。
唐闻道只是让他别胡说。这样冷淡的反应撤去了供涂桦满腔才情挥洒的舞台。小小地怅然了片刻后,他忽然想起唐闻道
的性向,顿时脸上变色,颤抖着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唐闻道说,我知道。
然后理所当然冷场了。不会儿,两个人路过路灯下的唐家,唐闻道似乎没有停步的意思。涂桦摸出一包事先斥巨资购入
的中南海,小心地说烟瘾犯了,要去抽根烟,等我一会儿。然后自行跑到一边黑地里面壁站着。
许是不熟练,涂桦第一口便被烟呛得咳嗽了半天,不由有些心虚地转头去瞄唐闻道。
唐闻道正面对着隐有微光的沉默窗户,沉默地立在路灯橘黄色的光轮外,一如初见时的装束,一如初见时的背影,透过
缭绕的淡蓝色烟雾,初见时的鬼祟可疑早已不见一丝一毫,又仿佛一个糟糕得不忍提起的笑话。瞧着瞧着,涂桦终于被
呛出眼泪来。
五
第二天继续监考。涂桦先关了手机,把他分到的卷子统统改完,看在校长的面子上又接受了一个杂志采访,还做了统计
表,傍晚开会时终于言之有物了。荦骊荔嘉许地看着他,却似乎依然完全忘记了他是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在委以替她完
成上交校领导会议纪要的重任外,还关心了他的生活问题,比如堂哥究竟是怎么个亲属关系,有没有回去,两个男人挤
一套小居室会不会很困难之类。涂桦深谙谎言的艺术,便说唐哥是母亲那边的远方亲戚,暂住,每天早出晚归,甚至夜
不归宿,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好像是讨债。
看来堂哥的职业有效地吓阻了荦老师的好奇,她笑了笑,温柔地说:“明天记得把会议纪要给我。”
下了车,涂桦刚想着要吸取教训牢牢守住车站,忽听有人在耳旁说“走吧”,便放心向前走。果然到了长巷的入口,唐
闻道悄然现身,自然无话。涂桦虽打了一肚子腹稿,但又不敢轻易开言,生怕又冒犯了这位大爷。二人一个看道旁一个
望前方,间隔一尺,并肩而行,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一直走到第一个路灯处,涂桦忽然听唐闻道对他说话。
唐闻道说:“今天怎么没精神了。”
涂桦当场老泪纵横。见他当真地向背包里摸了餐巾纸,唐闻道吓了一跳,以为他有什么隐疾发作了。涂桦擦了眼泪又擤
了鼻涕,把纸团扔在路边人家的垃圾袋上,恶狠狠地说:“屌世道黑透得了,老子今天听到第一句人话竟然是鬼讲的。
”
唐闻道开始后悔自己多事。涂桦就着那股激情大发宏论,主题是男怕入错行,儿怕找错郎——错了,是找不到娘,结论
是老子不想作祖国大花园里的园丁老子想作花园里的仙人掌,最后满怀希望地转向唐闻道,问:“请问您能帮我朝荦骊
荔脸上吹口气吗?”
“不能。”
“为什么!”涂桦试图和他讲道理,“虽然你是鬼,也是天地万物的一员,也有替天行道的义务。那位小姐只比我早进
校实习2个月,现在好似我的直属领导一样。你说,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唐闻道似乎本想问别的什么,顿了一下,说:“你跟人家小姑娘计较什么。”
“叫我怎么能不计较?现在她什么都叫我做,我做什么她都要管,我妈当年也没得她烦。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潘西,怎
么这个样子,你说说看?”
唐闻道不感兴趣也不负责地说:“她喜欢你。”
“什么?”涂桦想了想,断然拒绝,“有可能。不过我不喜欢她。不是我的类型。”
“所以你更欠她的。”唐闻道想了结这段不谨慎的对话。
涂桦却谈兴遄飞,大声胡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是女权主义者啊!你那么帮她,我都要以为你才是异性恋,我才是同性
恋了。”
正巧路边一家有人出来扔垃圾,见一年轻男子独自对空气出柜,不由淡定地立住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提着垃圾袋转
身飞奔进屋。涂桦走出数步才反应过来有何不妥,变色失声道:“歇得了!她肯定上西祠发帖去了!”就要冲回去砸门
自陈清白。唐闻道也不拦他,只淡定地说:“她现在只能发主楼贴,你一回去她就能开连载了。”涂桦立刻收住脚,继
续往家走。
今天气氛比较融洽,涂桦倒是想采访一下唐闻道,却被接连打来的电话干扰了,和昨天一样,都是得知他事迹的旧友。
涂桦一路对打来的人精简地挨个调戏下去,眼见又走到第三个路灯,便关了手机,对唐闻道说:“不好意思,烟瘾又犯
了,去抽两根。”
烟盒里已空出两支的位置,涂桦又叼出一支,点着,拈住,看着金红色的亮边慢慢吞噬了白色的纸卷,细细的烟气腾空
,缠绕纠结成一团,仿佛生而为人的无数烦恼,都是耗费着寿命的同时一团一团产生的。等烧到了过滤嘴,才扔到路旁
另一户人家的垃圾袋上,重复先前的动作点了第二支烟。
很快,第二支烟的寿命也如同人类的生命那样短促,即将燃烧到尽头。涂桦琢磨着,反正没有特别的急事,多待一会儿
也好,没料到几乎在余烬灰暗后的下一秒,就听见唐闻道的声音。
“涂桦。”
涂桦应了一声,花了零点几秒反应过来,这是唐闻道第一次叫他名字,忙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太乐颠颠地说:“什么事?
”
“走吧。”
简短有力的回答后唐闻道毅然决然地转身前进。见此,涂桦明白计划又要延期,唐大爷心情显然又低落了。据说理当被
护送回家的他像跟班一样缀在唐闻道身后,先偷偷眨去将泛未泛的泪花,决心不再去想唐家的事情,转而郁闷地发觉模
式从之前的少女与竹马切换成了少女与学长——这倒也无所谓,但为何他总是少女?
与前一个夜晚一样,少女涂桦默默跟在护送她回家的学长身后。前途的风景被学长的背影遮住,她看不见,但她却一点
也不遗憾。
涂桦把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大概脑内了一下,觉得很美,敷衍成文后可以投给少女杂志赚点稿费,于是更加卖力地将自己
代入一名……花季少女,细细咀嚼着心情一瞬间的甜蜜,一瞬间的悲伤。
少女偷偷凝望着学长的背影。学长白色衬衫永远是那样一尘不染,在夜色中仿佛发着光。学长近在咫尺,却又像离自己
好遥远好遥远,仿佛是另一个、自己无法触碰到的世界的住民。对于自己这样渺小而平凡的人来说,这样有学长陪伴的
幸福注定不会长久,不知何时便会结束。她下定决心,要将每一次都当作最后一次那样,一秒一秒的体会,一帧一帧的
记忆。这样在终点,在最后的最后,也绝对不会遗憾了。
她由衷地微笑,却早已被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透过模糊的视线,她依旧凝望着学长的背影,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
痴痴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吐出了在心头百转千回萦绕无数日夜的两个字。
“学长……”
走在前面的唐闻道哆嗦了一下,停步回身,=’’=地瞪着涂桦。涂桦兀自沉浸在一塌糊涂的感动中,继续前进直到快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