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样的不甘辗转反侧,大约是天人感应定律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涂桦不知不觉间做起了梦。
起初,涂桦以为只是单纯的做梦。他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因为看见了久违的涂妈妈。
涂妈妈独自站在一片广袤的荒地上,周围不要说一个人一栋房子,就连一棵草也没见长,天空是一种北方城市沙尘暴时
特有的黄色,荒地的黄土略有起伏,蔓延至目力极限以外的不可之处,迎面吹来的风很大,吹得涂妈妈的长发和衣角当
空乱舞,吹得涂桦眼圈都红了。
“妈妈!——”
涂桦像小时候那样张开双手向她跑去,自己的身高似乎同时在降低,仿佛也回到了小时候,需要仰起脸看她。
涂妈妈蹲下身,和他平视,用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虫虫,你长大了。妈妈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听话?”
“听话,我一直都听话的。”涂桦发觉自己有些哽咽,扑着抱住妈妈的脖子,“妈妈,我好想你。”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妈妈身上和头发上的淡淡香气是那样熟悉,那样独特,无论经过多少年,无论遇到多少人,涂桦都永远不会忘记。
“妈妈也好想你。你一直是个又乖又聪明的好孩子,妈妈一个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一想到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妈妈
心里就难受极了。”涂妈妈也紧紧搂住他,“扔下你一个人,都是妈妈不好,你会不会怪妈妈了?”
涂桦拼命摇头。“不,不会。妈妈,我一直都在想你,现在你过得好吗?”
“好孩子。”涂妈妈用手指擦去眼泪,“每天都看不到虫虫,妈妈怎么会过得好呢?妈妈下定决心了,以后再怎么困难
,也一定要把你带在身边,不让别人欺负你。跟妈妈走,以后永远陪着妈妈,好不好?”
好。涂桦几乎冲口而出。他强行忍住了话语,却没有忍住泪水。上一次哭成这样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透过模糊的泪眼,
他用手指轻轻理顺母亲被风吹乱的发丝。母亲正同样望着自己,双眼中满含着泪水和期待。
“妈妈,你见到彼得了吗?”
看着涂妈妈脸上稍纵即逝的讶然,涂桦也用手指帮她擦去滑落的泪珠。
“我不能跟你走,因为你不是我妈妈。”
但是无论如何,感谢你让我再见到了她。
涂桦没有那样说,毕竟由衷体会一个日本漫画人物——还是个配角——的心情实在不是一件多么……他由衷痛恨自己为
什么会看过那漫画。
他自然知道说出这句话意味着结束。死寂中只有寒风依然凌厉如刀。然后……
然后他醒了。
起初,涂桦以为只是单纯的起夜。半夜时分似乎降温了,他被梦里梦外的寒风吹醒,觉得小腹有些涨,便从床头摸了张
抽纸解决了眼泪鼻涕,梦游般爬下床晃进了卫生间,又借着微弱的绿光从卫生间晃向卧室。就在这时他觉察出有些不对
——为什么会有微弱的绿光?
涂桦疑惑了短暂的几个瞬间,便发现绿光是连同着莫名的冷气,从自己的卧室门缝间渗出来。他并不记得自己曾装过这
种颜色的节能灯,本能地推开半掩的房门,扑面袭来的寒气中,看见自己床上背坐着一个披发红衣的身影,正以幽幽的
绿光将整个卧室映得鬼影幢幢。
涂桦呆滞了约摸一分钟,头脑中转过无数的念头,双腿却仿佛和楼板统一浇注,动弹不得。那无数个念头中,第一个是
那是谁,第二个是那不是唐闻道,略去之后的惊骇欲绝肝胆俱裂,涂桦还颇有余裕地在心中大骂唐闻道,身为一个鬼,
竟然完全不给人民群众提供应有的恐怖感,直接导致人民群众撞上别的鬼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间接导致人民群众完全
不知该如何应对,身为一个鬼,唐闻道实在是过于失职了,更可气的是,这种事竟然完全投诉无门!
正当涂桦处于僵直状态,放着绿光的背影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正对着涂桦,涂桦几乎没直接厥过去。然而即使转过来
,涂桦也没能看见它的脸,只看见仿佛一柄海带捆成的拖把倒插在红衣衣领上。由于太过突然和恐怖,涂桦竟分裂出了
一个相对镇定的人格,颤抖着说:“你……快走,明……天就给你烧……纸。”
海带拖把头纹丝未动。涂桦又颤抖着重复了一遍,依然没有得到回答。当他又想说第三遍时,突如其来的寒气从脚心蔓
延而上,他的四肢,他的身体,甚至他的脖颈与舌头都被冻得仿佛麻痹了。他不由自主地,也无法抗拒地,直愣愣地向
前迈动脚步,仿佛身体已不属于自己,自己只是附在僵尸上的一缕游魂。
距离海带拖把头仅咫尺之遥。看着触手可及的海带拖把头,绿光似乎已经侵入了自己的皮肤。二十多年来,这是涂桦第
二次绝望到这样的地步。
上一次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
不想死!
我还不想死!
他终于领悟了何为“舍生逃命”,就像要将性命撞个粉碎似的奋力一挣,一口带血的唾沫如同钉子向海带拖把头飞射而
去。
海带拖把头像顿时当头挨了一榔头,居然跌下床去。束缚着涂桦自由的寒冷和麻痹突然消失,他什么也没多想,仅凭着
直觉,用尽全身力气,将脑海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念头大喊出声。
“唐闻道!!!——”
八
唐闻道的车直推到主帅身侧不远,主帅连同两仕两股战战,奈何正前方又只一个唐闻道的炮。虽然生机犹在,但到了这
种境地还不如直接升起白旗,双方都省了好多事。
唐闻道就是这样说的。
对方瞪大了眼睛。但是唐闻道面无表情地坚持。正在僵持时,虚空中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唐闻道!!!——”
“你自己复盘吧。”
唐闻道神色不变,推开了棋盘,被对方一把薅住。
“嘿嘿嘿,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唐闻道说:“我去看看,没事就回来。”对方双手如铁钳,直卡进唐闻道手腕里,恢复到公事公办的语气:“你的路条
只批了工作日晚间半个时辰,旁的事你休要管,自有人前去料理,你且下棋。”唐闻道反手摔开,毫不给面子地说:“
他声音都变调了,我得去看看。”
遭遇这样的不合作,对方也不禁来气,一把掀翻棋盘,将相车马顿时抛了一地,起身戟指大喝道:“唐闻道!老子敬你
是条汉子才礼让三分,你倒狂悖起来。老子今日就要给你这个不识抬举的新鬼上上规矩!来人!”
唐闻道哪儿等远处雾气中的影子们抖着锁魂链捆魄绳靠上来,对方话音未落,这边早聚了一口唾沫啐过去,对方哎呀一
声仰天摔倒。
“新鬼怎么了,新鬼有文化。”
冷冷地丢下这样一句,唐闻道从他腰上拽下玺印,用指尖小心地捏着其上的绶带,从他肚子上踩了过去。
涂桦被无形的力量重重地砸在墙上。剧痛似乎令他丧失了五感,他伏在地上,完全察觉不出骨头断了几根,只知道一线
热流从嘴角淌出,流过脸颊与鼻梁。他无力去擦拭,当然更爬不起身来。砭人肌骨的寒气再度侵袭,其中浓重的恶意更
是将他的思维一并冻结,他忍不住得发抖,牙齿桀桀作响。尽管看不见,他知道那个东西来到他身前。
腐败和腥臭交织的寒气冲进他的鼻腔,他急忙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冰冷黏腻的什么从他脸颊上划过,留下经久不去的触
感。涂桦直觉地明白它蘸取的是自己之前咬破舌头的血液与分泌的唾液的混合物,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有癔怪的闲情,突
如其来的接触几乎令他的心脏跳出胸腔,他并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更突破想象。
他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抓住头发,被迫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仰起脸,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咔声,随时有可能折断。他被撕扯
得几乎痛晕去,更加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张开了嘴。微弱的绿光模糊了视野,血红色的影子扑面压来,死亡般的寒冷攫
住了他的唇舌。
本能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呕吐,此外,涂桦没有更多的选择。宛如软体动物触手的事物从他的口腔,直抵入他的咽喉,似
乎意图进入更深的深处。他几乎完全窒息了。触手粗糙而湿冷,进度并不快,甚至带着充满狡诈和恶意的缓慢,搅动他
的舌头,挤压他的牙齿,撑满了他的口腔,让他甚至无法完成咬合动作,任由唾液顺着嘴角蜿蜒淌下,他只能随着一阵
阵反射性的干呕发出荷荷的声音。
太屈辱了,与其说是被强吻,更接近被强迫着进行口交。涂桦感到意识渐渐稀薄,四肢百骸微微抽搐,却挣不出一丝力
气。在这样的屈辱、恐惧和窒息的痛苦中,涂桦发觉自己竟然恬不知耻地生出了奇异的快感。为了从肉体的堕落中挽救
出灵魂的贞操,他拼了命想:老子的初吻是跟个鬼。唐闻道这个混蛋!老子对kiss有心理阴影了。唐闻道这个混蛋!老
子这辈子也不要kiss了,如果还能活下来的话。唐闻道这个混蛋!
随后,前所未有的快感,畅快淋漓的释放,于此同时,涂桦最后的念头是自己终于大概是死掉了,来不及去哀悼短暂的
一生,来不及宽恕唐闻道的救驾来迟,更来不及去想验尸报告一定会如实记录譬如裤子上的精斑等诸如此类细枝末节的
问题。
“回去。”
忽然迎面被人一撞,手中被塞了个东西。涂桦还在恍惚中,又重新回到喘不过气的痛苦之中。接着他头上一轻,口中那
条长长的、不知是舌头还是触手的物事也抽了出去,刮过他的咽喉,他几乎时立刻跟着呕吐起来。
涂桦一手支地,一手卡着喉咙,吐得翻江倒海,几乎将肠子都吐出来,这才稍微恢复了些许神智,这才发觉手中握了个
东西,带着奇异的灼热感,大约不超过3立方厘米大小的金色块装物体,沉甸甸的,一头栓了紫色的丝带,另一头用很细
的笔划镌着几个米粒大小的字。他再抬头一看,登时吓住了。
那个血红色的拖把头,用一只惨白的手掐着一个人的脖子将他举到半空,另一只手从半空中那个人身上扯撕拽拉下一条
用以遮护头部的手臂,填进自己的血盆大口之中。
半空中那个人是唐闻道。
“不!!!!!——”
涂桦从胸膛中撕扯出一声惨叫,一瞬间浑然忘却了趋利避害其他种种,连滚带爬向前扑去。
令人欣慰的是,半空中的唐闻道只是皱起眉,稍微有些痛苦却还能忍耐的样子,也没有可怕的鲜血飚飞的场景。
血红色的拖把头突然呸了一声,一口啐在涂桦身边的地上,一团青灰色的泥浆也似的不明物体,随后渐渐溶入地面或者
空气中般消散无踪。另一边,唐闻道用残存的一只手抚了抚空荡荡的袖口,那里又长出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臂。
“你是什么东西?”血红色的拖把头发出浑浊的声音,仿佛发现壁虎能够断尾逃生的小学生,饶有兴致地询问着被他桎
梏在空中的唐闻道,“这满口都是骨灰的滋味……原来是被人挫骨扬灰,难怪,难怪。”
唐闻道挂着一张脸,没有搭腔,眼神却稍稍飘移。涂桦盯着他领悟了半天,终于赶在唐闻道脸现怒色之前领悟,所幸拖
把头为唐闻道惨烈的身后事(?)所迷惑,不知他的来历,以为他生前是个煊赫的大魔头,咽气后才遭人这样清算,身
上肯定带着可观的戾气或者怨气,是个不可小觑的劲敌。
于是涂桦大叫着“啊啊啊啊——”连滚带爬往房间外逃,拖把头也没有太在意。虽然不谙世事,他能闻到活人的气息比
以往浓烈许多,这说明附近的人口密度比上一次在人间兴风作浪时有大幅增长,自然不把区区一个涂桦放在心上,毕竟
眼前有更值得注意的大魔头唐闻道。按照拖把头的设想,吞了这样的大魔头,对自身功力大有裨益。
“你是个什么东西?”
见涂桦脱离危险区域,唐闻道略略安心,用冷静的语气将问题原封不动打回去。
拖把头并没有显出不悦,反而觉得有意思似的发出口桀口桀口桀的笑声,仿佛下水道不怎么通,又好像泥石流通过隧道
。
“现今鼠辈竟不识得吾的名号,留着眼睛还有什么用,由吾吞下吧!”
一边说着,拖把头猛然伸手向唐闻道脸上抓去。唐闻道早有防备,双臂交错护在脸前。结果眼睛安然无恙,手臂自小臂
以下却再度被扯断了。大约抱着侥幸心理,又或许是饿狠了,拖把头又将唐闻道的断臂填入嘴中,而后发出一连串呸呸
呸的声音。
“这般难吃……待吾食几个活人,再来吞你。”
“想得美。”唐闻道的手臂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度重生的双手绞住拖把头的手腕,趁拖把头注意力稍稍为之吸引
的瞬间,腰部用力,双腿毫无征兆地踢出,宛如锋锐的剪刀夹住拖把头的拖把头,卯足了劲左右一别。
“唔……”拖把头低吟一声,也欠缺痛苦之意,诧异的成分更多。
唐闻道只感到踢住的头颈仿佛极其寒冷的铁块,在这样的怪物面前,自己的腿也像牙签一样纤弱易折。这种感觉实在太
不好了。
拖把头的头部像发条手柄那样水平地转过去,一口咬下唐闻道半条左小腿。对于这一口的滋味,唐闻道自己也不抱什么
希望,拖把头却十分执着。只是奇迹并没有发生,骨灰的味道一如既往的糟糕。
拖把头失望极了。嘴里的余味挥之不去,他决定还是去吃几个活人先,于是一手拖着唐闻道打算穿墙而出,房门却砰得
一声飞进来,撞在他身上,顿时又像台风中的纸片那样被吹飞了,巨大的冲量瞬间削断了铁制窗棂,木头和玻璃的碎片
余势不衰,继续向远方飞去。
这样可怕的怪力没能吓住涂桦,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斯巴达状态,啊啊地呐喊着,将一把一把糯米撒向拖把头。
临近端午,身兼传统与居家之长的涂桦买了糯米打算亲手包粽子也不奇怪。坊间传言糯米可用于驱鬼,涂桦没机会验证
其真实性,毕竟这种事也不能咨询唐闻道,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洒了一会儿糯米,他把盐罐子整个向拖把头泼了过去
。
拖把头大约足以跻身妖魔中的战斗机、鬼怪中的VIP之列,这样的攻击对他基本无效,如果他头上有块屏幕,涂桦就能看
见“-1”“-2”和“9999999+”这样的数字组合。
而唐闻道就不一样了。他被米粒和盐粒击中的部位瞬间就会溶出一个透明的洞,整个人很快变得千疮百孔。
“你个傻B别撒了!换一个!!”
一瞬间,涂桦恨不得把手砍了谢罪。他忽然福至心灵,反应过来碍于在场的拖把头,唐闻道不能直接说“用那个”,只
好以“换一个”暗示。于是当机立断,从口袋里摸出刚才唐闻道塞给他的东西,捉住紫色丝带的一头用力挥动,配合王
八拳勇敢地向拖把头扑去。
拖把头无视他的攻势,抬起另一只手准备直接掐断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的脖子,痛快地喝几口热热的血,冲掉嘴里苦涩的
骨灰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