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方——Valerian
Valerian  发于:2011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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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望我了。”他喃喃地说,额头靠着冰凉的玻璃,试图让颅骨里的疼痛减轻一些,“有几份卷宗我建议你读一读——”

“去哈利街。”情报处处长平静地打断了他,对司机说。

医生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你病了,叶尼亚。”对方简短地说,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肩膀。

******

他惊醒了。

丹尼尔•诺瓦克疲乏地眨了眨眼睛,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吵醒了他。后来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一艘平底驳船的汽笛声,沿着

弯曲的河道,长长地呜咽着,似乎连玻璃窗都被低沉的声波震得瑟瑟发抖。

他跳起来,拉开了窗帘,时间很早,天空还没有亮透,泛出一种柔和的浅灰色,好像鸽子胸脯上柔软的绒毛。驳船融进

河面上的薄雾里,消失了。他侧耳听了听,整幢房子一片死寂,那个英国男人大概已经走了。丹尼尔不耐烦地拨开一小

绺落到眼前的栗色卷发,走下楼去。

报纸和邮件已经到了,男孩瞥了一眼日期,十二月已经快过去了。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不知道该干什么,时间好

像在他被母亲推上火车的时候就凝固了,他被流放了,软禁在这幢阴郁的房子里。他和那个英国男人几乎不说话,好像

两个不幸被困在孤岛上的陌生人。在那些漫长而静默的夜晚里他们各自占据着长沙发的两端,被自己的思绪裹缠着,无

暇他顾。丹尼尔不止一次地想问他的妻子和儿子究竟是怎么了,却始终不敢开口。他的监护人先生看起来那么像一块灰

暗的礁石,冰冷阴郁,仿佛胸腔里嵌着的是一块不会跳动的铁石。

他把厚重的米色窗帘撩开了一点,昨晚下雪了,那种惨淡的白色勾起了一种本已被遗忘的恐惧。他又记起了那个梦,尸

体扭曲地横卧在雪地上,脸上溅满血污,浑浊的眼睛惊恐地大睁着。那些想象是如此的鲜活而刺眼,男孩倒抽了口气,

退后两步,好像要躲避着那些并不存在的枪声和惨叫。

我不能在这里干等。他对自己说,我不能再等了。

在他来得及细想自己的决定是否理智之前,他已经拉开了大门,跑上被积雪覆盖的大街。

******

医生喝了一大口茶,不悦地皱起鼻子:“这里面没有白兰地。”

“那是因为我没有放。”伯兰特拖过一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来,递给他一个冰袋。

“噢,莫里斯。”

“别抱怨。”

科尔曼叹了口气,躺了回去,“就像回到莫斯科。”他咕哝了一句,闭上眼睛,把冰袋放到额头上。

“你可没少给我找麻烦。”

“我也没少给你解决麻烦,廖夫卡。”

“好吧,我不和病人吵架。”伯兰特举起右手,打了个“停止”的手势,“麻烦你闭上嘴,睡一会。”

医生果真不再说话,只是在枕头上变换了一下姿势,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厚毛毯里。伯兰特靠到椅背上,轻轻揉着自己的

鼻梁,事情恶化得太快,他知道的,在他们这一行里,当人们发现墙上有道裂缝的时候,整幢房子往往已经被白蚁蛀空

了。他拼命地搜刮着自己的大脑,想挤出一个什么方法来,好修补这个因为“马格沙”的死而开始分崩离析的渔网,有

没有可能让使馆保住几个有用的外勤,把他们送回来?但是在此之前,他需要把那只鼹鼠从地洞里赶出来,把他送上电

椅,看着他痛苦不已地死去——

“廖夫卡?”

他挣脱了那些充满仇恨的思绪,“……我在这里。”

“还有一个小小的坏消息,忘了告诉你。”医生侧过身来,拿掉了冰袋,“我的小蜘蛛……找到了他的家人。”他停顿

了一下,但伯兰特没有说话,“他父亲叫弗罗茨基•诺瓦克,国立马萨里克大学(*1)的社会学教授,一个——在苏联人

看来——‘危险的’自由主义者;他的母亲叫卡娅•诺瓦克,他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伯兰特清了清嗓子,“他们怎么了?”

医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淡色的瞳仁好像熔融的银,伯兰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答案。

“……他们死了,廖夫卡。在劳改五个星期之后,苏联人枪毙了他们。”

他无话可说,只好点了点头。医生疲惫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可惜我们没有时间管这个了。”

“我该走了。”伯兰特替他按紧了毛毯一角,“睡一会,叶尼亚。”

******

他不打算回办公室。如果六处里真的潜伏着间谍,他们想必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追踪他查阅过哪一份文件,跟什么

人谈过话。伯兰特在街口一个孤零零的站牌下面等巴士,冷得不停地跺脚,翻来覆去地想弗罗茨基•诺瓦克和他的妻子儿

女,犹豫着是否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丹尼尔。

他回到阿德莱德大街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人行道上的雪被扫过了,在路灯柱旁边堆成一个个白色的尖锥。他开了门,

屋子里冷得像冰窟,一片寂静,只有挂钟耐心地滴答作响。

“丹尼尔?”他习惯性地把钥匙丢到茶几上,喊了一声。

没有回答。一层不安浮了上来,伯兰特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走上楼去,很快又冲了下来,一把抓起钥匙,跑出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1:位于布尔诺,是捷克国内最大的综合性大学。

Epi.11

他在火车站找到那个男孩。

那个卷发的捷克年轻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焦虑,事实上,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长椅上,好像他天生就属于这个空旷昏暗

的大火车站似的。伯兰特在被踩得肮脏不堪的楼梯上愣了一会,才慢慢地朝他走去,觉得自己活像个傻瓜。

“我花了不少时间找你。”他说,在男孩身边坐下来,整了整领结。对方斜睨了他一眼,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谢谢”,

带着一丝难以忽略的嘲讽意味。

沉默。一班列车短促地拉响汽笛,入站。扬起的风把纸屑和废包装盒拨得团团乱转。这大概是今天的最后一班火车了。

一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年轻人匆匆地从他们面前跑过去,消失在站台的某扇门后面。

“我听到了关于你父亲的一点消息。”伯兰特突兀地说,目光滑向悬挂在月台上方的石英大钟——11点47分——又移回

来,“……弗罗茨基•诺瓦克,是吗,你父亲的名字。”

丹尼尔抬起头来,淡色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才点了点头,等待着下文。

伯兰特犹豫了一会,试图把句子修饰得圆滑些,好缓解噩耗的冲击,但什么都想不出来,他实在不是遣词造句的专家。

“他死了,被枪毙的。”他简短而鲁莽地把事实抛出来,“你的母亲和姐姐也是,我很难过。”

男孩痛苦地闭上眼睛,低下头去,把脸埋进掌心里。“我早该猜到的。”他的声音模糊地从指缝间漏出来,带着颤抖破

碎的尾音,“我早该猜到的。”

伯兰特移开目光,任由他独自消化苦涩和悲伤。他不是故意冷漠,而是这二三十年来的经历已经把他磨成一块粗糙冰冷

的岩石,他无法唤醒同情,更不懂得如何安慰。他无法理解哭泣或者欢笑,因为他早就失去了它们。他局促地盯着站台

,最后一个乘客也离开了,只剩下一个弯腰驼背的老雇工,吃力地清扫着垃圾。石英钟的分针划过最底端的刻度,单调

地鸣叫起来,好像一只受伤的猫头鹰——雪又开始下了,仿佛惨白的死灰,一点点地填埋这个阴沉的城市。

“回去吧。”他终于轻声说道,握住男孩的手腕,后者的皮肤冷得像冰,“已经很晚了。”

阿德莱德大街本来就是一条长长的、灰暗的巷子,在一个下雪的夜晚里,这种感觉尤其强烈。那个卷发的男孩走在他前

面,脚步虚浮,好像一道单薄的、半透明的影子,孤零零地浮在清冷的雪地上。

他跟着他,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没有把外套给那个男孩,尽管他看起来冷得发抖。雪片落在他们的肩膀上,缓慢地融化

成深色的水渍。卷发男孩在139号前站定,冷漠地看着伯兰特在衣袋里摸索钥匙。

门廊里一片漆黑,伯兰特摸索着打开了灯,丹尼尔却还站在门外的阴影里,微微侧着头,眼神空洞地盯着积雪,肩膀可

怜地往前弯着。伯兰特叹了口气,他觉得累,就像一头驮着稻草的骆驼,只差最后一两根干草就会砰然倒下。他很愿意

立即买张车票连夜赶到威尔士,从此在岩石嶙峋的山区里度过余生。“丹尼尔•诺瓦克,”他疲惫地说,“请你进去。”

男孩抬起头来,泪水让他的脸颊泛出湿漉漉的微光。伯兰特怔了一下,往旁边挪了一步,让他进来,伸手去关门。

丹尼尔抱住了他。

他僵住了,男孩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伯兰特只能看见他栗色的卷发。他崩溃一般抽泣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内

而外地撕开他的身体。伯兰特几乎可以触摸到那种痛苦,它唤醒了一些沉睡已久的东西,但他想不起它们是什么,仿佛

一连串明亮的、跳跃着的灯光,匆匆掠过去了,只剩下模糊的残影。他低下头,嘴唇轻轻贴上男孩的额头。

******

布莱斯在砭骨的寒风中缩起脖子,拉高了衣领。但他的脚步仍然很轻松,就像在某个和暖的春日下午散步似的。哈利街

的诊所几乎全都已经关门了,只剩下急诊灯还亮着,像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年轻人溜进一条小巷里,翻过低矮的水

泥墙,跳进某一户的后院里,轻车熟路地打开了后门。

诊所里漂浮着一丝消毒水那不甚令人愉快的气味。室内毕竟温暖一些,年轻人呼了口气,悄无声息地走上楼去。

二楼只有三个房间,朝南的那间开着门。黯淡的路灯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勉强勾出了家具的轮廓:一张书桌,靠墙

的一排书架。朝东的房间却关着门,布莱斯转向它,试了试门把手,小心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脑。

“停下,别开玩笑,医生。”年轻人举起双手,“是我。”

“下次记得敲门,我亲爱的小蜘蛛。”科尔曼的声音从阴影里传出来,懒洋洋的,“免得我一时错手……那就不太好了

。”

“您应该改一改疑神疑鬼的坏习惯,医生。”

“这可不是坏习惯,我亲爱的。”医生打了个哈欠,拉开床头柜抽屉,把手枪放回原处,“这是一种技能。”

“说真的,您应该该行去当律师——您有咖啡么?”

“厨房里,右手边的橱柜,第二层架子上。对,我的中学老师也这么建议过,可我觉得自己更喜欢解剖课——别开灯,

布莱斯,我可不想让邻居知道我有深夜访客。”

年轻人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叮叮当当地摆弄着杯子和咖啡壶。医生披上一件晨衣,想了想,又加了一条毛毯,缩进一

张扶手椅里。

“您要咖啡么,医生?”布莱斯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不,我感觉糟透了,看在上帝份上,亲爱的布莱斯,别太悠闲了,赶快把你的小秘密倒出来,我是个病人,需要充足

的睡眠。”

煮咖啡的咕嘟声代替了回答。医生无奈地揉了揉前额,把毯子裹紧了些。楼下的大挂钟开始报时,低沉的三声,敲碎了

冰冷寂静的深夜。

******

挂钟的报时声惊醒了伯兰特。

他觉得冷。他躺在床上,却还穿着他的长外套。男孩在他身边睡着了,一丝痛苦的线条在他年轻的脸上绷紧了,伯兰特

猜想他正在做噩梦。他们可能半梦半醒地谈了几个小时,伯兰特记不清了,记忆消退得很快——或许太快了,几乎连碎

片都没有留下。他拉起被子给男孩盖上,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发了很久的呆。远处有只狗吠叫起来,那声音听起来竟然

空洞又可怖。伦敦的冬夜总是如此的阴冷。阴冷,寂静,萧索,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场。

Epi.12

“要是有人问起,一律说我在出差,你知道怎么圆谎的,安娜。”

安娜•塔尔科特小姐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看着伯兰特抱着一个纸箱走出办公室,艰难地腾出右手按了一下电梯按钮。这

位满头白发的老小姐端庄地摘下老花镜擦了擦,仍然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敲打字机的键盘。

那个男孩在楼下等他,紧贴大门站着,一副时刻准备逃跑的戒备姿态,街道和来来往往的人群似乎让他感到不安。伯兰

特冲他点了点头,丹尼尔跟着他走出这幢阴沉的建筑,感觉到门卫好奇的目光一直粘在背上。

他们在梅德韦尔大街上站了差不多一刻钟才等到计程车。要是让外交专员知道六处的一箱重要文件就那样无辜地出现在

伦敦城的某条街道上,他一定会当场中风的。伯兰特钻进计程车后座,把纸箱摆在自己和丹尼尔中间,把目的地告诉了

司机。

******

门铃响起的时候,罗德里克•科尔曼医生简直觉得这就是他生命的终结。

他挣扎着从毯子里爬出来,颅骨里似乎填满了红热的炭块,疼得快要炸开来。地板和家具都在眼前旋转,医生随手披上

那件羊毛晨衣,脚步虚浮地走下楼,摸索着打开了诊所的门。一阵冷风涌了进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当伯兰特抱着

他的纸箱挤进来的时候,科尔曼呻吟了一声,在候诊室的椅子上跌坐下来。那个卷发的男孩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关上

门,好奇地打量着这间整洁的诊所。

“莫里斯,请不要告诉我——”

“是的,我正准备告诉你,”伯兰特丢开几份老旧的报纸,把纸箱搬到候诊室的小方桌上,“……恐怕你得借给我一个

办公室了。”

“不,我拒绝。”

“很不幸,这是行政命令。”

医生疲倦地揉了揉鼻梁,“你等等,我现在去写一份辞职信。”

对方假装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或许来一杯热茶?”他转向那个卷发的男孩,“请到厨房去泡一壶茶好么?就在二楼,

我们等下就上去。”

“不,我去。”医生讥讽地打断了他,“免得这位年轻的朋友在可怕的诊所里迷路。”他站起来,冷冷地瞪了伯兰特一

眼,走上楼去。丹尼尔局促地移开了目光。“别担心,他总是那样的。”伯兰特告诉他,重新捧起那个装满文件的纸箱

,“上去吧。”

厨房很窄,刚好放得下一张小咖啡桌,科尔曼把水壶放到炉子上,打开碗橱,把茶杯拿出来。“听着,亲爱的。”他对

那个卷发的男孩说,“或许你可以到我的书房去等——就是走廊尽头的那一间——书架上的书都可以随便看,但请不要

动桌子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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