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束强烈的光线逐渐逼近,凌晨的海风掀动他的衣角。不,不是海风,而是螺旋桨拨动空气的颤抖。一架直升机,
正从远处悠悠而来!
“看到前面的海洋了吗?不多久,太阳就会出来。我们要在日出时分飞越北海,去参观欧洲的旧大陆!”
第十六章:欧洲特快车
如他所愿,太阳在他们飞越北海时逐渐升了起来。直升机像是一把利刃,利索地割开了厄勒海峡。在他们的右边还是黯
淡的群星、月色和冷峻的海水,左面却是金光万丈的朝霞。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城堡的黑暗,也把冰冷的海水染成了金黄
的颜色,沈方夏觉得,在他的心中,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这么让人心情明快、欢欣鼓舞。
安德拉斯坐在机舱中,侧头看着舷窗外面的风景。初升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清晰得彷佛能看到他脸上的细细绒毛。如
刀刻般的面容转过头来看着沈方夏:“记得吗?车祸的时候,还是这个驾驶员和这架飞机把你带回家的。”
“不记得了。我当时一直在昏迷吧?”
“是的。这个日出,算是我道歉的礼物吧!”
沈方夏摇摇头。“已经比道歉更多了,安德拉斯。”
“是吗?”安德拉斯靠近了一点,沈方夏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那我能得到什么呢?”
沈方夏不敢回答。安德拉斯歪了歪头,重新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看吧,下面就是西欧的门户。那条弯弯曲曲的河流
,就是易北河。我们的旅程开始了!”
站在圣米勒教堂高耸的红墙前面,看着温煦的早晨的阳光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沈方夏觉得有点恍如隔世。要不是安德拉
斯拉着他去吃早餐,他都忘了这回事。
两个人在找了家咖啡馆,大嚼着分量十足的德国早餐。并肩坐在双人沙发里,安德拉斯自然地搂过他的肩膀,说:“你
做个决定吧,是要直升机带我们一路呢,还是想站在欧洲的土地上看看这里?”
沈方夏有些发窘,说:“能用双脚走完欧洲,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哈哈,跟我想的一样。”安德拉斯侧面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额角,对随从做了个手势。个个都帅得让人瞠目结舌的黑
人帅哥们立刻散开,默无声息,像一头优雅而孤独的的豹子,沈方夏只能远远望到他们扎着的辫子一瞥而逝。
安德拉斯还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对沈方夏这样做。诚然,周围都是不会说话的人,但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事实上
,他们在独处的时候也几乎没有这样亲昵的举动。
沈方夏低估了安德拉斯的成长环境。在某一个社会层面以上的人,他们的外在并不需要修饰内心,就像当一个人功成名
就的时候,没有人会去挑剔你个人生活的问题。所以当你足够富有,或者足够高贵的时候,你尽可以出柜、抖落小时候
的丑事,或者说你其实有抑郁症。
然后他想到,马丁也是如此的。
他觉得安德拉斯彷佛心情特别好,跟在城堡的时候判若两人。难道汉堡的阳光也能改变人的心绪?还是说,巨大阴郁的
城堡即使对他,也是个心理上的压迫?总之,安德拉斯放弃了保镖或者随从,放弃了端着的架子,两个人就像一对大学
好友一样,换了欧元,和普通游客一起排队买了船票,嘻嘻哈哈登上了易北河的观光游船。
易北河的波浪比沈方夏想象的大,只见观光小船在风浪和大船里穿来穿去,好不风光。“看到那个水坝没有?据说是用
来限制大船进出的地方。”观光船是德语的,沈方夏听不懂,安德拉斯就略略俯身,在他耳边轻声翻译。沈方夏不知道
是导游说得特别好,还是安德拉斯自己编的,那些描写北德风光的词语入眼入心,动人不已。“看得出汉堡港的历史非
常悠久……也是德国最重要的港口之一,好多船的体积都大得令人咋舌,船的名字也千奇百怪。那些各式各样的集装箱
里……导游说你很好看。”
“什么?”猛然听到这一句,沈方夏回头看他,嘴唇从安德拉斯的发丝擦过,将将避开他的脸。
安德拉斯停了嘴,笑着看他。
沈方夏觉得自己都要被船晃晕了:“你脑子进水啦?”
安德拉斯笑得更厉害了。沈方夏转过身去看船外面,蓝天中总有海鸟的影子,叫声让人心潮澎湃。
“方夏,你是学设计的,对吗?”
“是的。”
“那么,下午去阿姆斯特丹吧。我们去看梵高。”
“还是坐火车去?”
“怎么,你看我像坐不起火车的人?”安德拉斯笑,“我也去买欧洲月票好了,可惜比你大了一点,买不上青年折扣了
。”
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车上却出了点问题。德荷边境的审查极其严格,荷枪实弹的警察上得车来,一个一个检查旅客的护照
。穿着盖世太保式警服的警察如临大敌地查护照,每对黑人尤其仔细。沈方夏轻声问安德拉斯:“是黑人容易犯事所以
有歧视呢,还是因为黑人受到歧视才容易犯事?”
话音刚落,警察与一个人黑人起了争执,好像在说他护照上的照片不是他,要把他带走云云。黑人突然拔出手枪,劫持
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警察,大吼一声:“不许动!”
沈方夏和安德拉斯趴在座椅下,大眼瞪小眼。安德拉斯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你刚才的问题现在有答案了吗?”
沈方夏还没来得及回答,黑人的枪口就对准了他:“不许说话!”
座椅的阴影下,安德拉斯的手握住了沈方夏的手。两只手静静地交叠在一起,静默如这车厢里的空气,没有声音。这静
默让沈方夏感到安心,那温度顺着皮肤的接触传递过来,他完全没有了害怕的感觉。他也回握过去,告诉他自己很好,
不用担心。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呆着,目光中带着对对方的鼓励和安慰。有一瞬间,沈方夏甚至忘记了这是个半恐怖主义事件,直到
枪声把他惊醒。
小小的意外很快过去了,警察很快扑上来带走了疑犯。安德拉斯拽着他从座位底下站起来,满不在乎地拍拍身上的尘土
,彷佛刚才的事情只是一场演习。然而他的手却握住了沈方夏的手,一直到下车也没有松开。
第十七章:在塞纳河边
阿姆斯特丹的空气中彷佛都充满了大麻的气味。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起来了;轨道在夕阳下穿过运河,穿过一艘艘五颜六
色的浮船。也许因为一切都被拿到光天化日下面来了,所以反而显得安详。电车外面是典型的荷兰风格的大房子,一幢
接一幢,楼层不高,但每层和每层之间的距离特别大,小商店里卖的是花花绿绿的木屐。
梵高博物馆已经快要闭馆了,人很少,他们两个慢慢在馆里溜达。这里有梵高各时期的画作和心路历程;沈方夏看得很
仔细,带着台湾腔的耳机导游声音和音乐在他耳边响着,慢慢讲述凡高是怎样的一个夸父,一个殉道者,一个火的崇拜
者,一个为艺术牺牲了自己的人。
“也许,只有内心如狂风骤雨般的人,才会对世界有清明的认识吧。”
“他们比常人更需要广阔的宣泄口。你看凡高在法国南部艾尔时期的作品,乡村的夏天一尘不染,好像画布就是他的田
地一样。”
“嗯,我喜欢他说‘向日葵是我的花!’彷佛画画就是他的唯一。世界上总有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他只是其中的一个。
”
他们几乎是最后两个走出博物馆大门的人。门口的守卫老头看着他们竖起大拇指,用荷兰语说了句什么。看够了向日葵
的沈方夏心情特别好,转头问安德拉斯:“他说什么?”
“好像是……说我们很勇敢?”
沈方夏这才意识到他们牵着的手一直没有分开过,脸上不禁有点发红,赶紧要松开手;安德拉斯却不放:“你开玩笑吧
!这里可是阿姆斯特丹!我们不是一对反而不正常了!”
沈方夏还是执意要放开:“我们本来就不是。”他说。
“你这个固执的孩子!”安德拉斯诅咒了句什么,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沈方夏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并不是不及时行乐的人,只是这一次显然有些放不开。他并非不贪恋手心里的温度
,但眼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太过神秘了,他永远无法猜到他的下一步是什么,更怕一不留神陷入万丈深渊。
因此走了几步,两人站在运河桥上俯视脚下河水的时候,沈方夏主动开了口:“我觉得你好像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像个开关一样。”
“如果我不像开关,那估计我要痛苦一辈子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这样的空隙,可以漫无目的地在欧陆
闲逛,就像小时候逃学一样。”
“前几天发生的事情……真的不严重吗?”沈方夏还没适应安德拉斯的开关理论。
“严重。我自己也在等待随时被传唤回去。所以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开关什么时候要跳起来。”
“可是你看着……像没事一般。”
安德拉斯皱了皱眉。“那也许是因为在我身上发生过严重得多的事情吧!”
“什么事情?”沈方夏脱口而出。
“你很想知道?”安德拉斯挑起眉毛看他。
沈方夏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既不想说是,又不想说不是,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起来。
安德拉斯却突然笑了起来。“我们比赛如何?看今天晚上谁先到塞纳河,你要是先到我就讲给你听,如何?”
“塞纳河?”沈方夏差点没蹦起来,阿姆斯特丹和巴黎中间还隔着一个比利时呢!
“……你能用走的吗?”沈方夏赌气了。
“我保证不用飞机,真的。”瑞典人一副诚恳写在脸上,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吧,赌就赌!”沈方夏来了劲,一个大男人,还怕在欧洲迷路?
两人顿时像两个幼稚的小孩,在阿姆斯特丹街边勾了勾手指,数完一二三,然后发足朝两个不同方向飞奔。
沈方夏跑到火车站就用了半个小时,好在欧洲的火车及其准点,没有放他鸽子。等他终于冲上站台的时候,一车人看见
他来得如此幸运,几乎都要鼓掌欢迎他这最后一名乘客赶上了火车。到布鲁塞尔就花了三个小时,又转车一个小时的高
速列车,等他气喘吁吁跑到塞纳河边的新桥的时候,已经是快临近半夜的时候了。
他坐在桥栏上,仰头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月光。这真是诡异的一天!他觉得自己被人耍弄了,从一大早就开始折腾,飞机
、火车、轮船,加上莫名其妙的警察,现在则干脆被抛到了一个不知所以的地方!以那人的性子,说不定现在都坐他的
直升机回家睡觉了,还在嘲笑他好欺负呢。
他低头看静静流淌的河水,思忖今晚是住青年旅馆还是露天算了,突然发现,河水中多了一个人影。
他回头,安德拉斯扬扬手里的纸袋:“饿了吧?我也没敢吃饭,要不然浪费了巴黎最正宗的鹅肝和红酒。”
他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来,在月光下晶晶发亮。沈方夏从他手中接过纸袋,里面竟然还有两个玻璃杯,他暗暗摇头,突然
明白了他为什么迟到。
两人在波光粼粼的河边长椅上坐下来,西欧的天气比北欧暖和很多,竟然有些初秋的味道。安德拉斯手搭在长椅上,闭
着眼睛,彷佛在轻嗅塞纳河上的水汽。
“对不起,折腾你一天了。休息一下吧,半夜把你弄到这里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握着玻璃杯轻轻摇晃,酒液变成暗红色的漩涡在透明的杯中旋转。
“我十五岁的时候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和我表哥一起。欧洲是个步伐缓慢的城市,跟你的家乡不一样,二十年前与二十
年后并无变化。”
“我们一口气跑到巴黎,也是接近午夜。人比现在还少,没有这么多游客。”
“为什么……跑出来?”
安德拉斯转过来看他。“你很难理解吧,不过还是请你试着想一下。每天三个家庭教师围着转,没有朋友,没有同学,
没有学校。有的是无尽的功课、礼仪、生意和宵禁。那时候我还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是个陪读的。”
“和你表哥?”
“本来他才是正式继承人。我全部的童年生活就只有跟他在一起。他比我知道得多,装出个大人的样子。我跟他在一起
,以为世界就是他说的那个样子。”
“我……能不能问个问题?”提起生意,沈方夏突然想到什么。
“问吧。今天晚上你赢了,随便你问。但是只限于今天晚上,我说完了,你也问完了。成交?”
沈方夏点头:“你们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
“哈哈哈哈……”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沈方夏一跳,那笑声好像是他问错了什么。“我们不做生意,我们只投资。看见
好的就投进去,不好的就及时抛掉——”他还是停止笑声,尽可能详细地向他解释,好像一个老师在教小学生,“投资
就像学问,越往高处走,你会发现做的事情越来越相似。大豆,棉花,金子?我们下面的投资人可以做二十年大豆,却
从未见过一粒真的豆子。”
沈方夏听着他侃侃而谈,这是他从来没有向他表露过的一面。“不过,因为我们最初是航运起源的,所以很大一部分精
力还是放在这上面。在北海区域,航运像是神圣的宗教,是我们的血管,我们的命脉——”
“航运?船只、水手、贸易?”
“嗯,加上物流。”
“我能向你打听个人吗?”沈方夏侧过身来,望着他。安德拉斯还从来没有见他这么认真过。
“说吧。也许我不知道,但可能帮你。”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叫马丁•齐格纳——”
安德拉斯抓住了他的手。红酒在沈方夏的手中摇晃,月光倒映在小小的酒杯中,变成支离破碎的影子。
“你问他做什么?”
第十八章;蒙马特高地的转身
沈方夏被他带得往前一倾,身体重心有点不稳,红酒差点泼洒出来
“你问他做什么?难道……他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安德拉斯问到。
“是的……但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
“呵,这样。”安德拉斯放开了他的手。“算是认识吧。”他想一想,又说,“我们曾经很熟悉,他的家族与我家曾有
过来往。”
“那……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他现在在哪里?”安德拉斯反问了一句,好像又是自言自语,“不,我不知道。他家在北边,我们在斯德哥尔摩见过
,可是我没有去过他那边。好长时间没有生意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