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家了!走,去楼上喝杯热咖啡,尼尔斯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茶点。”
沈方夏第一次觉得,城堡里也是可以充满欢声笑语的。
安德拉斯仍旧很忙,但总是在晚上的时候匆匆赶回来,与他共进晚餐。他渐渐说起一些他不常分享的事情,虽然只是一
些只言片语,沈方夏也觉得他们之间的交流充满了甜蜜。世界上再没有比有人对你敞开心扉更好的事情了,这比晚餐里
的鱼子酱鹅肝还要甜蜜。
只是关于他的过去,他仍旧只字不提。安德拉斯很少向沈方夏谈起负面的事情,就连上次宴会上城堡中发生的意外也不
知道如何处理的,沈方夏忍不住提起,安德拉斯只说警察还在调查,可也不见警察造访或者什么的。也许北欧人效率太
慢吧,他想。
安德拉斯倒是很快给了沈方夏一张纸条。那是一家在斯德哥尔摩的公司,应该是马丁那个家族的企业。沈方夏却迟迟没
有动身,他看着自己行李中那一摞卡片,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在一个什么样的时间过去;他甚至有些退缩,甚至觉得
是不是还是不去揭穿这个谜底比较好。但他终于说服自己面对这一切,找了个周末动身了。
周五的晚上,他在晚饭后告别了安德拉斯。安德拉斯好整以暇地靠在皮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他:“今天晚上走么?
”
“嗯,车票已经买好了,一个周末应该就能回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安德拉斯拿下看报纸用的黑框眼镜,眯起的眼睛显得格外有魅惑力:“一路顺风。过来拥抱一下吧。”
沈方夏上前,弯下腰,想抱住陷在沙发中的安德拉斯。安德拉斯却一把搂住他的腰,用力迫使沈方夏整个人跌到他的怀
中。沈方夏一阵眩晕,因为安德拉斯已经在他的耳后深深地吻了下去;他用力地嗅他头发的味道,彷佛要把这味道记下
来。
“去吧,孩子。”
沈方夏想,安德拉斯是个有魔力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自觉地把人吸附过去,让人深陷其中。
十二个小时之后,天光大亮,沈方夏走在了斯德哥尔摩的街道上。夜车单调而无聊的轮毂声并没有让他睡着;相反,他
醒了一夜。晨光升起的时候他到了瑞典繁华的首都,按照安德拉斯的地址找到了齐格纳家族的公司,然后,不出他所料
的,他一无所获。
他获得了礼貌的接待,也获得了礼貌的拒绝。
“对不起,我们公司规定,不能透露公司员工的私人消息。”
“马丁•齐格纳?他虽然是齐格纳家族的一员,但他很早之前就与齐格纳航运没有关系了,不,他不负责这里的事务很久
了。”
“齐格纳家族在其他的城市,这里只是他们的一个分支机构,对于家庭成员的消息我们也很难了解,很抱歉。”
“如果需要,您可以留下联系方式,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告诉有什么客人来访过。”
“不,不用了,谢谢。”形形色色的熟练或者并不熟练的英语在沈方夏耳边回响,到后来他已经神游窗外,机械地说着
谢谢。
现在他漫步在斯德哥尔摩街头,看港口的海鸥在寒风中振动翅膀。虽然并没有雪,但空气已经足够寒冷,他穿着短靴踏
在人行道的地砖上,发出硬邦邦的声音。
他站定,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另外一张纸条。那张纸条上用潦草的笔迹写着另外一个地址,那是瑞典极北的一个港口
城市,吕勒奥。
刚才在齐格纳航运的公司里,他想的并不是这回事,那个出发之前就已知道的结果。他想的是这张纸条,和这个地址。
要不是他偶然在安德拉斯的书房中发现了这页地址,他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马丁的下落。
他出发的前一天,偶然去了大书房。书房里壁炉的火焰燃烧得正旺,里面空无一人。安德拉斯照例不会很早回来,沈方
夏无聊地从书架上试图找他喜欢的书看。他偶然一瞥,看见了书架高处的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头盒子,上面刻着几个鎏金
的花体字,正是这个家族的姓氏字母。
沈方夏踮起脚,静静地看了那个盒子一会儿,终于还是找来扶梯,把那个盒子搬了下来。
令人惊奇的是,盒子上竟然没有灰尘,里面却是一卷卷的图纸。他摊开来,发现是这个城堡的建筑设计图。19世纪的图
纸经过复写和保护竟然还珍藏在这个古老的城堡当中,他不由得对瑞典人的细心深感敬畏。
看了一会儿,他重新爬上梯子,想把盒子送还回去。书架太高了,他用手在栅格里摸索的时候,触碰到了一个凸起的东
西,好像是个开关。出于好奇心,他按了下去,然后发现,两扇书架缓缓地向两边移动,里面竟然还有一间隐秘的小书
房。
难怪这个角落的盒子上并没有灰尘。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来不见安德拉斯在家里办公,原来是躲到了这个角落。也许是
不希望有人打扰吧,他想。房间不大,光线不太好,所以台灯一直还亮着。然后,他走了进去。
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文件和信笺。信笺的第一页撕去了,但墨水有些漏下来,沈方夏能依稀看见齐格纳航运的地址
。然后他在没有撕去的第二页上,发现了第二个地址。
沈方夏很快就明白,这是马丁家的地址,也是更容易知道他消息的地方。很明显,安德拉斯已经写下了这个地址,但并
没有撕给他。他隐瞒了一些事情,隐瞒了马丁真正的地址,能找到他消息的地址!
他依稀记得马丁跟他说过,他的家在很北的地方,北到离首都还有很远,北到可以看到极光。沈方夏用颤抖的手撕下了
这一页,揣在自己口袋里。
向安德拉斯告别前,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安德拉斯还有没有什么话说,他在等待他告诉他真实的故事。
然而他失望了。
“那么,这一切就让我自己来发现吧。”他望着手里的纸条,轻轻地自言自语。
上飞机前他给安德拉斯打了个电话。安德拉斯低沉好听的声音响起:“事情办得怎么样?”
“……没什么结果。我想自己散散心,周末结束前回来。”
那边深深地叹息一声,彷佛要说什么。沈方夏屏住呼吸,他在等待和奢望安德拉斯最后的回心转意。“夏,你还好吗?
”
“还好。安德拉斯,你觉得我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找到他的?”
那边沉默了很久。
“夏,你不管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可是有些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要不要我到斯德哥尔摩去接你?”
沈方夏的心落到了谷底。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转转就好。回来找你,再见。”他心慌意乱地挂了电话。最后的机会流逝了,他所能给予的信
任和希望消失了。安德拉斯最终是连他也不信的,他想起袁豫的话:他会后悔的。
他迷恋安德拉斯的冰雪气质,迷恋他的怀抱,甚至迷恋他说喜欢他的方式。但同时,他身上的不确定性又给他们的关系
带来了太多的起伏。从开始的不安、敌意和争吵,到后来的追逐、试探和陷落,安德拉斯每每在给他一丝光明之后,又
深深地把他推入黑暗的海洋。
安德拉斯,你既然不信任我,为什么又要说喜欢我?
在飞机上,沈方夏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中。
第二十三章:大雪和葬礼上的男人
“你好,我叫齐格纳。马丁•齐格纳。”
“你好,我是沈方夏。你想学中文做什么呢?”
“公司和中国的业务越来越多了,所以派我来中国市场走几个月,在分公司里实习一段时间,顺便学习中文。我们从哪
里开始呢?”
夏天的校园里,林荫道旁两行笔直的白杨树哗哗地在风里响着。那和白杨树一样笔直的身影,那双蓝得像北海之波的双
眼,那在阳光下淡金色的头发,被微风吹起的发丝遮住了他的双眼。如果不是认识他,沈方夏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个在世
界地图上一隅的国家,也不会意识到这是他的宿命所在。
与许多第一次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大学新生一样,沈方夏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后来想起来,也
许就是这样青涩的感觉引起了马丁的注意吧。最开始沈方夏以为马丁只是一个普通瑞典公司的员工,像许多被派到中国
的外籍员工一样,过着半工作半体验的生活。他们把中国当成遍地黄金和美女的销金窟,只要自己出现在夜店里,白种
人的五官就是最好的招牌。
但马丁不一样。马丁并不把他当做外国人,而是当作可以一起工作娱乐的朋友。他不执着于神秘的中华文化,而是像一
个普通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学中文,闲暇时间也讲瑞典的故事,关于他们古老的航海之道的开通,与北方威尼斯的旖旎
港口。当沈方夏发现马丁并不一样的时候,他在心中下意识地把这个来自离中国几千英里之遥的异国男人当作了朋友。
他会问这个年长他几岁的男人一些关于人生的问题,也会在自己需要做决定时征询他的意见。他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
很快超越了友谊的界线。
“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吗?”马丁突然问。
“开玩笑吧,你的眼睛才好看呢!蓝得像海水一样。”沈方夏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
“我喜欢黑色的眼睛。”马丁略微低头,在他耳边轻声地说。
那嘴唇彷佛触到了沈方夏的耳垂一样,他的耳朵腾地一下红了,烧得整只耳朵几乎透明起来。他为自己本能的反应而惊
慌起来。什么啊!又不是女生,自己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
马丁瞧着他微笑,暧昧不明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什么,什么一样?”沈方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随便反问了句。
马丁把他扳过来,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吗,在瑞典,夸奖一个人的眼睛可是很亲密的事情哦。”
他亲了亲沈方夏的鼻尖,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沈方夏的脸烧了起来,红得要滴出水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对男人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那是他迈向不归路的第一
步。
如果当时没有遇见马丁,如果当时自己在成熟一点,是否可以逃过这场宿命呢?那个他曾经疯狂爱着的人,又羞怯地逃
避着的命运,始终萦绕在沈方夏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所有的第一次,接吻、上床、甚至打架……全部都是与他一起完
成的。他甚至觉得马丁是他青春岁月的一个模板,之后他生命中所有的人,包括袁豫,都回避不了这个模板投下的阴影
。
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
沈方夏记得他走的时候,中国的网络并不发达,越洋电话对于学生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马丁只是急匆匆地说要回国一
阵处理家里的事情,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上飞机前说过的要打电话、要写信、要联系……所有的事情,他一样也没有兑
现过。他就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样,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沈方夏不记得最初的几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从等待到希望到失望到绝望,而且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失踪。更绝望的是,
他想象不出来马丁是个不认真的人;他不能想象马丁说过的那些真心相爱的话,和做过的那些让人感动的事都是假的,
这就让他更加沉溺在痛苦之中。很多次他就着红酒把安眠药吞下去,醒来时发现红酒已经打翻在桌上,整块地毯被染得
一片血色。
后来他认为他死了,而那一摞摞的明信片,却是某个隐藏在心里的希望他还在世界上的愿望。
而如今,他只能记得他依稀说过的城市,那个被安德拉斯藏起来的信笺上所写的城市。
“先生,你还好吗?”空姐过来,和善地问沈方夏。
“我没事,只是有点头痛而已,一会儿就好。”沈方夏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紧蹙着眉头,连忙对空姐说没事。
舷窗下面就是你的故乡了。我只愿意找到你,哪怕你已经彻底地背叛了我;我只希望你还好好地活着,哪怕在这世界上
我永远找不到的角落。
吕北奥是个北方的小城市,已经接近北极圈。清冷的空气打在脸上,有种雪粒的味道。很快,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
到了那所房子。——房子没有兰诺夫的城堡大,但也是不小的三层独立别墅,显然这里住着一个大家庭。
然而他敲了很久的门,却没有人应声。北欧地广人稀,连过路的行人都没有,他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去问谁。
然后他轻轻走下台阶,沿着小道慢慢地走远。
“方夏,等我回来,找个时间我们去旅游,我带你去见我爸爸妈妈,他们一定会喜欢你。”
“方夏,我给你带最好的咖啡回来,中国买不到的。”
而如今他终于到了他的故乡,就站在他的门前,可是他的心里,却一片空白。
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笼罩了吕北奥的上空,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落下来,在他的大衣上形成一点湿迹,渐渐晕开来。远处
传来大提琴低沉柔和的声音,他竖起了自己的领子,无意识地向音乐的方向走去。
“什、什么,你说什么?你爸爸妈妈会见我?”他听见脑海中以前的自己这样问道,声音中充满了惊讶和疑虑。
“我们的国家正在给同性婚姻立法,估计很快就会颁布了。”马丁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一字一句地说。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在心里确认下来,马丁对他的感情是认真的,在遥远开放的北欧,这并不是一段见不得阳光的爱情
。突如其来的喜悦抓住了他,也使他内心变得更加患得患失。
在马丁走前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床边坐下,相互依靠。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感觉,马丁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迟疑着把
这种感觉说出了口,以为马丁会嘲笑他的幼稚和疑心,可是马丁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你就在心里想,我很快就会回来吧。”马丁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两个人缓缓地一起倒在柔软的床铺里。
那个晚上,他们相互拥抱着,谁都没有睡着。
“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礼貌的声音打断了他对最后时光的回忆,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乐声传来的方向
。一个黑衣的神甫正端详着他,显然把他当成了小镇的来客。
“我……我是来找人的。”由于下雪而逐渐加深的寒意侵袭到身体里去,他开始觉得衣服真的穿少了。
“先到里面来,暖和暖和吧。”神甫看出了他的窘状。
这是一个小型的教堂,唱诗班的成员正在排练不知名的曲子,大提琴、吉他和人声合奏出安静的旋律,让人温暖。他在
前排坐了下来,神甫坐在他的身边。
“请问,你是来找谁的呢?”
“呃,我想要找齐格纳家的人。他的名字叫马丁。”
“马丁……啊,你说的是那个个儿高高,金色头发的马丁吧?他出生的时候,还是我给他洗礼的呢……”年迈的神甫显
然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
“啊 ,是吗,你认识他?那太好了!”沈方夏情不自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