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兰诺夫放下报纸,抬起头看他。
屋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一盏悬在餐桌上方的吊灯还亮着。灯垂得很低,兰诺夫的脸一半在阴影中。
沈方夏看着他下巴上微青的胡茬说:“我觉得住在这里挺麻烦你的,呃……我想明天跟学校说一下,能不能搬出去?”
兰诺夫一会儿没有说话。时间彷佛凝固在两个人眼前。
就在沈方夏觉得彷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候,兰诺夫站了起来,看也不看他,径直走上楼去。
沈方夏有点不明所以,也只能跟了上去。
上到二楼,兰诺夫不是走向他的卧室,而是往相反方向的沈方夏的卧室走去。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兰诺夫欺身靠近他的身边,近到沈方夏以为下一秒他就会扑上来。他彷佛变成了一只露出獠牙的野兽,鼻孔微张,带着
危险的呼吸,摆出进攻的姿态。沈方夏闻到他的身上有隐隐约约的酒味。
下一秒,他把沈方夏掼到了床上。床铺很柔软,陷进去并不疼,但突如其来的暴力让沈方夏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他不知
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你刚才说什么?想离开?你再说一遍?”兰诺夫一条腿单跪在床上,抬起他的下巴,逼着沈方夏的眼光不得不直视他
。
“……这没什么不对的。”沈方夏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努力控制着平静的语气。他要干什么?
“跟刚才那个人走,还是跟前几天那个,还是有另外的?你还真是人尽可夫啊!那么,多我一个如何?”
他的脸由于愤怒而发红,沈方夏还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他注意到,兰诺夫脖子和下巴上有几个疤痕,阴郁的颜色引人
注目,就像是魔鬼的指印。,沈方夏觉得颈间一疼,他脖子竟被咬了一口,似乎还被狠狠地吮吸了一下,齿痕带着血腥
气息四散开来。
他没有多想,一拳挥了过去,兰诺夫的嘴角被打破了,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滴了下来。
然后,他觉得自己的头发被撩了起来,他挣扎却无济于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往前带去,“砰”一声,撞在床头上。
“你打我?你还真有胆!”那人眼睛眯了起来,像一头豹子一样注视着他,“沈方夏,你听着。进了这个家门的人,还
没有说走就能走的,没有我同意,你只能在这里乖乖呆着!”
兰诺夫的眼中射出了危险的光芒,某一刻沈方夏几乎以为他要被烧着了。但他并没有受到更多的暴力,兰诺夫的声音低
沉下来,站起身。沈方夏觉得,他在压抑着什么,这被压抑的东西是痛苦多于愤怒。这痛苦并不是冲他而来,他只是一
个在他面前的东西而已。他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知道今天的事情如果说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沈方夏才从凌乱的床铺之间回过神来。兰诺夫早已离开。比起恐惧,他更加愤怒——兰诺夫竟然
敢赤裸裸地威胁他!他想到瑞典语老师说的他家族的势力,不由得心生寒意。他充分相信,如果自己贸然要走,不会有
什么好下场。
人尽可夫,他说他人尽可夫?那不是他自己的写照么?除了夜店里的和刚才车上那一个,他还有多少禁脔,多少情人?
就这么一个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却说他人尽可夫?
等到沈方夏从愤怒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在为什么而生气?为他自己?还是为那个人?
他甩了甩头。他无法判断自己的感觉。这些事情——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四周静极了,窗外既没有夜莺的婉转,也没有乐音,更没有人声。兰诺夫一定还在这个城堡的某一角,但他听不到任何
声音。
沈方夏躺在床上,任凭自己的思绪飘散。他在这时想到的不是兰诺夫,更不是袁豫,而是另一个金发碧眼的人。
有两个水一般的年轻人背影,在古色古香的校园园林中嬉戏。那些嘴角上翘的笑容,那些水晶般的脚踏车铃声,那流浪
的青春岁月,渐渐清晰起来。其中一个年纪小些,是他自己,另一个,是他的马丁,曾经的马丁•齐格纳。
他们的关系,也始于一次争执。
那时候沈方夏刚上大学,对自己的身体和取向有模模糊糊的感觉,但并不确定。那时候同性恋这个词都很少见到,即使
见到也是被当成贬义。
最初他并不明白自己对马丁的感觉,只觉得这个跟着自己学中文的人很可爱。十七岁的时候,面对二十七的人,感觉他
比自己老了不止一个世纪。回头想起来,两个人一样幼稚。他站在马丁背后,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中文名字。“齐,明
,天。”一笔一划写,写得歪歪扭扭。马丁回过头来看他笑,他也笑。什么都不想,就是觉得时光停滞。
“你的名字怎么写?”
齐明天和沈方夏,并排写在纸上。
他去在马丁的公寓,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是个阳光好到不知所以的下午,即使有薄薄的棉布窗帘,阳光还
是倾泻在两个人身上。
电视里演的是什么,他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两个人安静却又暧昧地坐着,眼睛盯着屏幕,然后马丁的脸在他
面前无限放大,他的初吻就这样被夺走了。
他反射性地给了马丁一拳。
这么看起来,兰诺夫,你们还真是像呢。
在静静的夜里,沈方夏不出声地笑了起来。只是,他已经不再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那个能把自己全身心交给另一个
人,同时也全身心接受对方的人了。
那个故事的结局给了他太多伤害,也带走了他最后的少年时光。
他没有开灯,拿出卡片,在月光下开始写:
“我遇到一个人,跟你有点像。但你不会嫉妒的,他的性格跟你完全相反。他如果是恶魔,你就是天使……”
卡片写完了,他从包里拿出一张新的,继续写下去。
“亏我那时候觉得你那么老,现在看起来,不过跟我差不多而已。”
他突然发现,马丁离开他的时光,已经比在他身边的时间还多了。这个发现让他停住了笔,深深地陷入了叹息中。
第九章:阳台上的月光
沈方夏还是第二天一早就把调换寄宿家庭的申请放到了国际学生管理处,而兰诺夫果然也兑现了他的诺言。如沈方夏所
预料的那样,得到的是不温不火的“我们现在很忙,你的申请可能需要等一些时候”的回答。只是不知道这个“一些时
候”,会是几周,几个月,还是就此石沉大海。
袁豫却不干了。他的想法,几乎没有人可以反驳。从小生长在家庭优越的环境中,长得又招人喜欢,从老师到同学到朋
友,所有人都像众星捧月一样地捧着他长大。没有人在他做出了决定之后可以更改,所以当他知道沈方夏不能立即搬出
来之后,他满不在乎地回答:“你管管理处呢,你自己搬出来就是了,谁还能奈何得了你?”
沈方夏想了想,没有把前一天的事情告诉他。而且就算是告诉他,袁豫的反应也往往会出人意料,他可不想承担没有准
备的后果。他只是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再等一会儿吧,也许管理处会有办法。”
“有办法?全世界官僚都一个样你知不知道!”袁豫的爆脾气上来,痛心疾首地看着沈方夏,觉得他怎么那么不开窍,
“你不跟我住一起,太不方便了!”
“方便?方便什么?我不在,你还不有的是人可以方便?”沈方夏斜他一眼,一时没忍住,又加了句,“那天在夜店,
伊莉不是可着劲往你身上贴?这两天,她不是跟你形影不离?”
沈方夏说的是实话。在大众面前,他和袁豫正经八百,谁都看不出来他们的关系。两个帅哥在一起,自然吸引足了女孩
的目光。而袁豫的家庭条件,又使他占尽了三分天时地利,伊莉这样的女孩,怎么可能放过。
多说的这一句成了两个人之间的导火索。从跨上瑞典的土地以来,两个人就一直不冷不热的样子,那天说好去他家的沈
方夏又在夜店里不辞而别,去城堡的“探险”更是不欢而散,袁豫求不得的感觉更上一层。本来他不怎么把沈方夏当回
事,觉得他们不过就是个玩乐的伴儿。可是越求不得,就越想要,这段时间沈方夏稀奇古怪的样子让他觉得心里有水草
在无声无息地挠,积了一肚子的无名火无处发泄,这会儿“腾”地热血上头。
结果就是,两个人大吵一架。说是吵架,其实就是袁豫把这辈子没说过的难听话都说了出来,一个人跟猴子似的面红耳
赤上下折腾,沈方夏站在一边静静听着,偶尔说个“嗯”“啊”的让袁豫有接下去的话头,等袁豫说得差不多的时候看
见旁边一个花枝招展的影子飘过来,连忙像抓住什么救星似的,叫道:“伊莉!”
“咦,袁哥、方夏啊!”娇滴滴的声音,伴随着浓郁的香水味。
“我刚想起来还有点事没办完,我先走了,你们俩慢慢聊吧!”沈方夏一转身走了,把袁豫和伊莉撂下了。
袁豫站在原地。他也堵上气了。
沈方夏是真有事。他一转身去了图书馆,找了几本关于瑞典历史和贵族的书籍典册,慢慢翻看。
图书馆里人很少,高大的天花板上枝型吊灯垂下来,很有点古色古香的感觉,正如同他手里现在翻着的书页一般。
腓特烈家族,瑞典最富盛名的家族之一。过去的几百年不断积累的财富让整个瑞典心惊胆寒,甚至连王室都要对他们礼
让三分。他们以坚持不畏艰险的品质为荣,长期的忠诚和信仰引领着腓特烈家族的经商之道。“他们是kingmaker”,拥
立王者的人,史书的作者这样写道。他们坐拥大笔现金,而且几乎没有负债。许多北欧当代的著名企业,背后的股东都
有他们的一份,并大量投资教育、慈善、图书、考古等公众事业。
这个家族的创始人,是一个水手。在北方威尼斯的斯德哥尔摩,从航运开始,他们的财富积累于横贯瑞典东西海岸的约
塔运河之上。
历史很长,系谱也很复杂。读完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沈方夏从书中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兰诺夫母亲的家族只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一支,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未可知,这个家族的历史和富有也是他没有预料
到的。
只是史书过于严肃,几乎没有关于这个家族的任何八卦,而他想要的东西,也没有拿到。
沈方夏向图书馆借出了这几本书,正要迈出图书馆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后面响起:“沈大哥!”
是方青。夕阳映在她单薄得可怜的身躯上,也给了脸庞几点红晕。自从那天去Rica之后,沈方夏还没有单独和她呆在一
起的时间。小姑娘跑得有点喘,显然是看见他要走才追上来的。她手里拿着两张票子:“沈大哥,今天晚上有瑞典广播
交响乐团的演出,你……想一起去吗?”
在巨大圆号的轰鸣声中,交响乐团结束了他们《布兰诗歌》的演出。两个人并排走在通往市中心轻轨的林荫道上。方青
显然意犹未尽,一路说着她对这篇史诗的想法。马尔默的夜晚是宁静而美好的,沈方夏已经把白天不愉快的事情放到了
一边。
方青突然说:“方夏,你和袁豫,是不是不太对付?”
沈方夏还沉浸在音乐中,听她突然转变话题,不由得愣了一愣。
方青看他没有接话,怯怯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我总觉得他对你很好的,可是你……不太上心。”
沈方夏吓了一跳,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上心?我们……我们关系是不错。”
方青显然准备了一晚上,要把她的话说完:“你们是好朋友,还是……”
沈方夏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们是朋友,仅此而已。”
“是吗?”方青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开心起来。
回到城堡幽静的山路上,沈方夏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不好。这本来是个多美好的夏末!玫瑰还没有枯萎,带着晶莹的露
珠,山毛榉颜色艳丽得发紫,一丛丛疯长,几乎侵入了车道。可是,那座房子的巨大阴影使他止步不前。几天之前,本
来他和兰诺夫之间的关系还是平稳的,甚至可以说是友好的!而现在呢?他成了举步维艰的囚徒。
他进入房子的脚步几乎可以说是偷偷地、无声无息地。房子里没有开灯,看上去兰诺夫又出去了。整座宅邸笼罩在柔和
的月光中,白色的月光镀出大理石地板温柔的光泽。每张桌子上都摆着花瓶,插着紫色的鸢尾花和黄色的菊花。地板上
面光线昏暗,越往上光线越暗,楼梯高高地隐没在阴影中。
沈方夏叹了一口气,往上走了几步,确定了这房子没有人之后,才开始放松呼吸。
回到这座城堡,几乎变成了一种冒险!
可以刚到楼梯顶端,他就发现二楼的大阳台有细微的声响。他知道不应该放纵自己的好奇心,可是楼梯到自己房间的那
一段必须经过阳台的门口,他在楼梯顶端站了一会儿,还是往前走去。
他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声放轻,然而,在路过阳台的时候,他还是怔住了。
在明朗的月光下有两个纠缠不清的身影。一个面向大海,一个面向城堡。前者像是纠缠在后者身上,而那些含含糊糊的
呻吟就是他发出来的。
而那个面向城堡的身影,扫过来的眼光,正是安德拉斯?兰诺夫,这座城堡的主人。
沈方夏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的一声,下意识想赶快离开这里。可是兰诺夫已经看见了他,那射过来的眼神在月光下带着
诡异的颜色,如鹰隼一般。沈方夏彷佛被什么定住了,腿脚挪动不得。
缠在兰诺夫身上的男子仍然在卖力地叫卖,声音妖媚,做出各种黏腻的动作,像一条蛇一样娇媚地蠕动。兰诺夫微微一
怔之后,眼睛微眯,身子重重地往前一顶,身前的男子“啊”地又是一句媚声。
兰诺夫身下动作不停,眼光却直勾勾地一直看着他。彷佛那动作不是在取悦欢爱的对象,而像是对着他。那邪魅的眼神
似乎带着催眠的效果,沈方夏被他的眼神看得两腿发软,彷佛觉得自己才是被他插的那个人。他几乎要站立不稳了。
“啊……嗯啊……宝贝儿你真棒……”兰诺夫朝背对着他的人说着挑 逗的话语,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沈方夏,彷佛那些话
是说给他听的。沈方夏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英语,而不是瑞典语。他是故意的!
沈方夏终于清醒过来,也顾不得脚下的声响,飞速奔回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他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口。
兰诺夫,你这个魔鬼!
他不知道他一离去,兰诺夫就放下了身上的那个人,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脚步。
那个少年的背影是他所熟悉的,也是他一度以为,可以轻易使他投降的。他本来以为,那是到手的猎物,可以慢慢地玩
耍,啄去他的羽毛,或者拔去他的硬翅。他本来以为这个来自异国的少年可以轻易地成为他弥补过去痛苦时光的玩具,
就像他众多的玩具一样,作为他受过多年折磨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