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心战若谷
人迹罕至的林间积雪上落满密密麻麻的脚印,一串一串,宛如蜿蜒的蛇行,诡异的排列。而最密集的地方倒着几个醒目
的黑影,是冰寒已久的尸体。
从衣着武器上看,的确是与早先的刺客同路。尸体唇齿指甲紫青,身上没有致命伤痕,系明显的中毒而死。周边没有打
斗的痕迹,也没有咬碎牙臼,不似自尽。可初见时雪地上除了他们自己的脚印,完全不见其他印迹,想必是主谋怕事迹
败露,提前给他们服毒灭口。
但这种毒很奇特。耶律元洪仔细盘查后慢慢起身,在冰天雪地的山林冻了一夜,死者的尸体冷归冷却还是软的,没有尸
斑,而且所有伤口的血都泛着微微的蓝紫色,异常诡异。
到底是种什么毒?他拧着眉一路苦思,脑袋里记得的毒物悉数过了一遍却还是没有一种有这种奇怪的药效。难道是异域
的毒?那可就麻烦了!他浑身紧张,急急的策马飞奔回营,却在走进毡帐前突然犹豫起来!
到底谁才是行刺的主谋?
一瞬间他感到茫茫天地间自己孤立无援,周边满满的人却没有半个可以依靠。他就这样久久的在帐外怵立,强迫自己在
最后关头破釜沉舟抉择出敌友。
毕竟他们两个是宋人,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展昭出现以后——
“太子你回来了?”
谁知展昭等不到耶律元洪,本欲出去先替自己与白玉堂取些吃的,一掀帘正好撞见太子站在冰天雪地里发愣。
“可找到什么线索?”他问得关切,神情自然。
耶律元洪盯着他那张白净如磁的脸孔,眼神从惊诧瞬间转为疑惑,随即带寒。展昭本就心思细致,极为敏感的心里一沉
,可是又出了凶事?
“被人灭了口!”太子最终仅淡淡的说此一句就进了帐篷,满眼所见的是白玉堂正没心没肺的伏在案上睡得正香!
那张睡脸还是如常的白皙精致,与展昭的俊美难分伯仲却又各有千秋,洒脱飘逸,透着独到的冷傲英气,敖杰无双,令
耶律元洪每每看到心里就是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楚。
是你这不羁的小子带我走出了那片茫茫的无望之地,结果却只求两不相欠,竟然希望我将它淡忘的一干二净才好?!
此时身后又响起展昭有些担心的疑问。
“你受伤了?”
“什么?”太子的思绪被打断猝然一愣,随即低头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胸前看,原来是一小片殷红的血迹。
“……只是溅到的,我没有受伤!”
他笑的高深莫测,当然也很清楚这是谁的血。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进山时他刻意没带其他随从,在回来的路上便一剑解
决了那个闯进过毡帐的禁军校尉。从不妄杀的他本还担心自己会不会心软,却没料到下手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为了你这死老鼠,我竟然也能像父皇那样杀人不眨眼了。他低头久久的望着白玉堂的睡脸,最终莞尔一笑。
原来人被逼急的时候才能做出超越自己极限的事,也包括血液中骨子里继承来的那份残忍!
山深林密,但在覆盖白雪的冬季却是瘆人的安静。
等耶律彦和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一片冰冷黑暗,唯有石缝里透着稀疏的光。天已大亮。
“咳咳……”他才动一下,就是周身折骨之痛,一口腥甜顿时涌过喉间,滚烫的鲜血喷在冰冷的手掌中,炙的他一颤,
中间夹着诡异的紫色血丝。
“父皇……”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童音颤抖的响起,耶律彦和这才再度睁开眼睛,儿子幼小单薄的身影模糊一阵后渐渐
清晰。
他定是哭了很久,鼻头眼眶通红,泪水涟涟,文弱而易伤,看的这个一向冷酷的君父心里泛起恍若隔世的伤感。
“……别哭了,朕不是还没死呢吗?”伸手拭去儿子眼角的泪水,却把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眉头一皱问道:“你受伤了吗?”
十二岁的孩子显然是受了惊吓,眼中带着草木皆兵的惊恐,瑟瑟发抖。这时耶律彦和才注意到,他衣衫单薄,低头一看
,那件小的可怜的外袍正盖在自己身上。
“托父皇的福,儿臣一切安好……”
辽王听了好像很欣慰,面容和蔼平静些许:“把衣服穿好,然后离朕远点。”
他垂下眼睑,听得见自己肺里沉重的杂音。最后那一击不得已用了玉石俱焚的手段,斩杀了刺客却无法阻止儿子跌落山
崖,唯一的办法就是纵身跃入,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下山石的撞击。还好这道沟壑并不太深,崎岖的跌撞下来居然没摔死
。
胸部疼痛难当,一动就会咳血,是折断的肋骨刺伤了肺腑。腿伤严重而且毒血顺着伤口蔓延至腰腹,连试几下都站不起
来,只得作罢。身旁的耶律沁吓得脸色煞白上来扶他,谁想却被耶律彦和一把甩开!年幼的孩子不敢出声的看着冷酷的
父亲急促喘息,在一旁束手无策,却始终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作为一个执掌乾坤的帝王,耶律彦和已经很久没在战斗中受过伤。即使在箭矢纷飞的战场,有能力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
之外的他一向很懂得知人善用,行军打仗几乎很少能碰上需要亲自动手的敌人。
但这一次他打得异常辛苦。并不单单因为刺客人多势众,武功高强,而是因为有备而来,刀上涂抹了剧毒。一旦侵入伤
口就必须封紧血脉防止毒火攻心,而这样做的结果是使得自己的武功大打折扣,不但多处挂彩,有几处还甚为凶险。
为了安抚儿子惊魂落魄的恐惧,耶律彦和本想将他揽进自己怀里,用身温抚慰这个生长于安逸的皇宫,从没见过弱肉强
食,生死搏命的孩子。但是心口的一阵绞痛令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冰冷的问话。
“朕睡了多久?”
“回父皇,这是第二日了……”耶律沁脸色极为惨白,因为摔得晕头转向,他趴在地上半天才想起疼痛和害怕。
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是那个逼朕背水一战的刺客首领,明晃晃的御用宝刀当胸而过,现在还插在他身上。
“过去替朕把刀拔出来!”
耶律彦和冷静的命令,吓得儿子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但他毕竟是个听话孝顺的儿子,即使是心跳都快吓停了,还是顺从
的走过去,拂上刀柄的手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别怕,有朕在……”辽王有些吃惊,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也会如此懦弱,但是一想到太子的那份宅心仁厚,又不得
不苦笑起来。是啊,也许真的是朕的这份血脉。
“把刀拿好站起来!”
这个帝王命令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的儿子,大声的讲话令他忍不住又咳出一口热血。
“沁儿,你听着,你大皇兄一定派了人四处找我们。但朕这样走不出山林,想办法向南走与他们会合,然后再来接朕。
”
“父皇,儿臣不走!儿臣要在父皇身边保护父皇——”
“……你已经十二岁了,要学会保护自己,才能有朝一日保护的了朕。记得,朕的行踪只能告诉你大皇兄,对其他任何
人都不能透露一个字。听明白了吗?”
辽王表情严肃,毫无妥协的余地。但看着幼小的儿子艰难的顺着山壁颤微微的攀爬,却始终难掩离别的那一抹无奈与凄
凉。直到耶律沁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崖顶的时候,这个叱诧风云英勇一世的契丹帝王却再也坚持不住,眼皮一沉,陷入无
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一百二十七、旧恨心结
贺兰山的风雪一如既往的呼啸,霸道的不输宫闱内的杀气。
“说!那个人到底是谁?!”
“不、不、不要逼我——”面对李元昊如同鬼刹般高大的身影,昔日的西夏王,如今的太上皇,鬼哭狼嚎的大声尖叫,
手脚并用的落荒而逃,却被自己的儿子一把揪住领口,重重的摔在椅上!
“你是不是对她下了蛊咒?她为何不认得我!?”
这个冒着天下之大不为陡然起兵造反的暴戾男人此时表情僵硬狰狞,丝毫不顾及面前这个惊恐的老人是自己世间仅存的
亲人,咬牙切齿吼得粗暴,甚至能遮蔽室外咆哮的风雪!
“不要,不要害昊儿——我把她给你就是了!她是个妖女,蛊惑人心,一定能替你杀了他——!!”老王爷深凹的眼眶
泛着青光,脸上混着因为恐怖与喜悦纠集一起后独有的复杂表情,“一定的,一定可以!”
“谁让你把她送给辽人——!?!”
李元昊听完更加暴怒,一个巴掌就把自己的爹掀翻在地!
突然屋外的风雪暴涨,窗棂殿门‘咣当’几声就被吹开,整个大殿里瞬间灯火摇曳,连贡在中间的神位都险些被吹倒!
老人吓的魂不附体,哭爹喊娘的朝贡位下的桌帷钻。雷鸣闪电的光影之间,李元昊却抬头,一双阴郁冰冷的眼睛死死盯
着贡位最高处的那张丝画长卷!画中女子相貌姣好却面带神秘微笑,高深莫测,一席拖地白服衬托的火红秀发异常妩媚
妖艳。
自你走后整整六年了,这座宫阙再也没有响起过那神奇的琴瑟同鸣,冷清的宛如死域!李元昊瞪着画卷中拒人于千里之
外的冷漠,想起在辽国上京见到她天真温存的围着辽王谈笑风声,想到之后于金殿之上的横眉冷对,不知不觉恨得咬牙
切齿。
你那冷傲高洁的孤傲呢?那惊赫世人的残忍呢?那清婉绝尘的冷艳呢?你何以会甘心屈于人下,为那辽人鞍前马后的卖
命?
乩言说的明白,‘御天之玺’,得者偿,失者罔,岂争奈天地茫茫,独寻一方。你这妄言星月的妖孽女人,到底是何方
神圣?!凭什么断言我就注定无法与那男人争夺天下?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这天地的霸权,诱惑我恍然一梦却最终一笑
置之选择了在他一侧。与他相比,我在你眼里就这般一无是处?耶律彦和能拥有的,我不配吗?
又是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瞬间凄婉妖艳的紫,宛如地狱恶鬼的伤口。
与你降临的那晚一样。
厮乱说的对,你的确是个不详的妖物,注定让这世间血流成河。从遇上你的那天开始,我就被你引诱走上这条万劫不复
的不归之路。
他冷冷的佞笑,棱角分明的脸上突兀阴冷却带着凛冽的不甘。
我一定要你心甘情愿的回来,也会证明给你看,你的妄言是无稽之谈!!不管是你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辽王,终有一天
会像我大夏万里疆土上的子民一样,彻头彻尾的臣服在我的脚下!!
李元昊微微低下头,冷眼旁观自己懦弱的父亲伏在地上抖得夸张。路毕竟要一步步的走,在此之前,还有件当务之急要
了结。
如今的一切都发生在上京的那个雨夜。那天夜里他到底见过何人?为何回来之后就一夜疯癫,至今都徘徊在那惊愕的瞬
间?
思虑片刻,李元昊俯下身去,将这个被惊吓过度的老人扶起来。
“爹爹,我是昊儿啊——”他突然语气平和,看着父亲昏黄的眼睛笑的出奇温顺。老王爷周身一颤,眼里透着似是而非
的焦虑,盯着那张实在说不上和善的脸久久凝视。
“昊儿……是我的昊儿……”终于,他肌肉抽搐一下,破涕为笑的颤抖,“我的儿啊,你无事就好——”
“托爹爹洪福,孩儿一切平安。”他讪笑的说,刻意收敛眼中心底那几乎喷涌的杀气,“爹爹今晚有客?”
“不,不,他不是客!昊儿,他是敌人,我们最大的敌人——”老王爷一把揪住李元昊的衣袖,紧张的目光僵硬,双唇
颤抖的叫道,“他比耶律彦和还要阴险!他逼爹造反,否则就取你性命,踏平我们的草场,烧光我们的城池!!”
——你果然是被人吓疯的。
李元昊的眼中瞬间闪现浓烈的鄙视与摒弃,你这个缺少血气的胆小鬼,的确没有资格成就什么千秋霸业!但这个逼疯了
你,又一直与我大夏暗中往来,不惜重金长久以来接应扶持我们党项的契丹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爹爹不必惊慌,没有人能进犯我们大夏,只要知道他是谁,我们就可以先下手为强!即使是耶律彦和,孩儿也能替您
讨回公道!”
被某些字眼儿刺激到的老王爷听了似乎被雷击了般一震,但很快不断的摇头嘟囔:“不必不必,萧墙祸起,他早晚一死
……谁让他杀了他的女人……”
又是一个女人?李元昊眉头一皱,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耶律彦和,你不愧是让天下人都深恶痛绝的男人!
“那个要杀他的人是他的亲信?”李元昊试探,犀利的扫过父亲毫无是非的昏黄眼睛,突然间若有所悟。
那个男人的确赐死了他的皇后。想到这儿,李元昊不禁脱口而出:“……难道是他儿子?”
“他比我们还要狠他……所以要让他吃尽人间悲苦,然后再要他的命!”可谁想老王爷上句话还说的清晰,紧接着却马
上把头一歪,瞪着已经面目狰狞的李元昊陡然大叫一声,“滚——不要让那个妖女再缠着昊儿!”
‘啪’的一声,身旁的花梨菱花方桌瞬间被李元昊一掌劈开!这个气冠山河的西夏帝王终于按耐不住杀气,圆睁着铜铃
般的眼睛大声吼道:“不要再提那个女人——!!”
一百二十六、帝王落难
好消息是在刺案发生的第三日清晨传来的!那一日万里无云,旭阳正当,中靖王的侍卫远远地望见了山林间的青烟。
所有人都守着大难不死的耶律沁问了整整一上午,可出了毡帐却是令人失望的摇头。这孩子可能受了太多惊吓,从被发
现的一刻就一言不发,除了顺从什么也不说不做。
“……还好没被刺客先找到。”白玉堂等在帐内,见展昭与太子回来有些垂头丧气,思量再三才想出个听上去合理的宽
慰。
但耶律元洪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恐怕不会再有漏网的刺客,昨日就毒发死绝了!”说完揭开遮掩在几案上的一
方帛巾,下面是耶律沁替换过的衣袍,只不过上面的斑斑血迹居然是诡异的蓝紫色。果然。
“太子可知是何毒?”展昭听了有些纳闷,心道你既然知道为何到现在才说?
耶律元洪侧脸斜目扫了他一眼:“我并非精于辨毒,但此毒甚奇,尸沉不僵,在我契丹闻所未闻!”
白玉堂在旁看了也是直皱眉头,没心眼儿的随口嘟囔:“要是在中原,倒是可以求助与我大哥素有交情的神医罗秋水,
听说他也算是是中原数的着的药王门徒,兴许知道!”
展昭听了有些诧异,这老鼠是玩笑还是明知找事儿啊?中原武林人士个个恨契丹恨到骨子里,怎可能会伸出援手?转脸
望向耶律元洪也是颇为意外,眼睛里瞬间透出与刚刚在帐外看自己时一样的疑惑与警惕。
原来如此——
“此事关系重大,容我想想!”太子说罢就转身出了毡帐,白玉堂紧跟着叫了他一声,可是他却只当全未听见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