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沈段的尸首下葬沈家陵园。
夜深,荒山野地里也没个人打更,夜风习习安逸得让人昏昏欲睡,守墓的人放下酒囊,狠狠地打了个哈欠。
虽说是守墓人,他也真是惭愧,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别的不怕,就是怕鬼,偏偏又分到夜班这一岗。这酒他每晚都喝
,量不多,纯粹是为了壮胆兼御寒。
奇怪的是,平时晚上一惊一乍的自己值夜时别提打瞌睡,就是稍微闭一下眼也是不敢的,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居然上下
眼皮直打架,困到不行。
也罢,刚刚巡视完一圈儿回来,这没个活人的地方也没什么好看,小憩一会儿,应该……
直到守墓人彻底趴倒,房顶上茅草微动,小心翼翼地被人盖好,一丝儿杂草也没掉下来。屋顶上人形沐着溶溶的月光,
利落的掐熄了手中的迷香,然后一个翻身跳下屋顶,直奔后面的坟场而去。
沈家陵园很大,大大小小的坟茔大概有百来个左右,不难看出沈家从前的煊赫和庞大。只是这人家有钱了也有一点儿不
好,坟头都收拾得很干净,没得一丝儿杂草,乍一看也辨不出新旧;沈家人又好像不太关心这身后之事,所以即使是刚
刚下葬的新坟,也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加以区分。来人只好猫下腰,借着微弱的月光,眯着眼细细看每一座碑上的字。
那迷香够茅屋里的主儿睡上几个时辰的,可是现在他担心的不是这个。
这坟,分布得很有规律。
沈家到了沈永年这一代,已经是只有一脉。
那么,按照辈分来排,不管怎么说,应该也就是在外围这一圈才对。
来人扶着墓碑直起腰,揉揉酸痛的眼睛嘴角终于是满意的一勾。
找到了。
沈段的坟,孤零零的立在一侧,春季草木生命力何其旺盛,才翻的新土上原本带着的草根,还顽强的长在那里。墓里墓
外,两重天地。
来人显然不是为了前来拜祭感伤,操起从守墓人那里弄来的铁锹,开始快速地掘坟。
前几天才飘了一场四月雪,就恰恰在沈段咽气的时候停了,然后气温又回复到了应有的水平,只是这地面的土因着融化
的雪水,多少还有些湿润,大大方便了盗墓者的行为。
不出一个时辰,一座新坟早已洞开,上好的楠木大棺的盖子露出了个面。
来人仅凭一人之力做了这浩大的工程,此时早已脱力,汗珠一颗颗从额头上滚落,滴入脚下冒着湿气的土地。
可是眼前的大棺盖子早已经钉死,要打开棺盖,这又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精钢制的大钢钉很长,盖棺定论这件事做得很
好,来人看看已上中天的月亮,长剑出鞘,终于发狠,果断放弃了完整地保存棺木的初衷,举剑劈向厚重棺盖的四角,
火星飞溅。
第四个角上的木头落下来时那柄长剑也应声而断,那人抹一把汗也顾不得休息,更是直接忽视掉虎口处的裂伤,艰难地
打开棺木,敬业的精神大大的有。
棺内锦缎铺底,地下气温低,沈段稳稳睡在上面,面目与生前无差,只是多了一份安详。
来人没忘记花这么大力气的目的,伸手取出沈段嘴里衔着的金玉口钱,却好似看不上眼似的,直接甩在一边。那人却好
象有恋尸癖,一个俯身也进了棺,堪堪用自己的唇封上了死者的,辗转磨碾。
通体冰凉的尸体,就算是放了三天已经不是那么僵硬,并且长得还算可以也没开始腐烂,这滋味,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
,所以这一幕场景是相当诡异。
那人亲完了直起身跪坐在一边,左右开弓,对着沈段的两边脸又是噼噼啪啪的一阵抽打。
俗话说,把活人气死,把死人气活。
沈段就在挖坟者的殷殷注视下,非常没有形象的喷出一口黑血,腥臭粘腻,悉数溅上了那人的脸。
睁开的眼睛一时还没有焦距,茫然的缓慢转着,渐渐对上了身边那一袭黑衣。
“黑无常,怎么只有你,你家白无常呢?”
被误认为是无常的人也不应,只是脏兮兮辨不清眉目的脸上露出一个甚是欣慰的表情,贴身就给他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
熊抱。
毕竟是毒入五脏,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诈尸的,沈段现在暂时还是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只能软绵绵的任他
抱着,听双方心跳。
“易和?”
“我注意看过,你的菊花附近,有一颗痣;前面的根部,还有一片红色的胎记。”
还是没应。
不过沈段已经确定那人是谁。
这喂药的方式熟悉,以前就被某人这样玩过;而且不管来人是谁,被说了那样的话还没一点波澜的,绝对是个聋子没错
。
片刻之后,沈段已经被拉拔出来平摊在地上,百无聊赖的看着易和挥汗,一锹一锹的往坑里填土。
事情完毕后易和盘腿在他身边坐下,学猫叫,辗转反侧春意无边。
“不错,还请了外援,是谁?”
易和的回答是抬手,指向墓园的入口,入口处有一人,灰蒙蒙的雾气中看不清面目,只从身形分辨出是个男人。
“你这次,耍的又是哪一招?”
易和今天话好像特别的少,只是反手覆上了他的手,手心里汗液潮湿。
“我知道,你要争取的就是这三天假死的时差,瞒着我是为了让戏做的逼真,可怜我还真的以为见不到你了。”沈段于
是自说自话,“你那天放掉的风筝上有东西,我知道。”
感觉到那只手颤了一下,沈段微笑闭眼继续:“我想,那就是叶锦帛悄悄留给你的解药方子吧,你想毁了它。”
“我虽然不信什么鬼神,对于血风筝的做法还是知道一些,那断了线的,哪有再捡回来的道理?你消失了三天去捡风筝
,临走给我下了假死,药效是三天,下葬以后正好是最后一天。”
易和闻言惭愧得嘴角抽气,道:“大人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那方子我当初扫了一眼记了个大概,那三天是做药去了,
你知道你府上药材虽多,出入总有记载,日后留着总是个把柄。至于那张方子,那几天下了雨,肯定早就稀烂了,没有
找的必要。”
“不错,言辞振振。怎么,在性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面前,就没有一点儿饱含深情的话?”沈段手脚已经能动,
只是还不太灵便。
“以后我们一起吧,跟着我招摇撞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果然是尺度很大的情话。
谈话间外援已经在眼前站定,同样是黑衣沾了露水气,面皮是一贯的五官端正愁苦苍凉,可不就是最近填补了大理寺卿
空位的前少卿陈之仪。
第十三章:大隐于市
“沈监国。”陈之仪拱手礼了一下,不再多话,只是过去扶起沈段,架在肩上,同易和堪堪把墓整饬好,三人赶在天亮
之前,寻上了停在墓园外两条街上的马车。
“陈大人,昨晚谢谢了。”沈段头微侧道谢,“现在,我们去哪儿?”
昨晚易和挖坟挖得豪放,匆忙之中绝对不可能还原到看不出痕迹,现在只能希望自家守墓的晓得分寸,别把消息放到外
面才好。
“沈大人,下官可不敢当。”
“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一介草民,跟着某人招摇撞骗的而已。”沈段话说得落魄,语调却轻快,眼角似有若无
的瞟一下易和。
陈之仪看在眼里,垂眼笑笑复又撩起车帘看向前方:“现在去哪儿?”
“都说大隐隐于市,何况某人要操老本行,少了人可不行。”马车晃得沈段头晕,就顺势躺下枕上易和大腿,找了个舒
服姿势道,“京城是决计不能再呆,沈家也不能再回。易和,你说去哪儿?”
“叶家在京城南面有一处别院,那里清静。虽然是在京城,应该也不会被人注意到。”易和沉思一下,如是说道。
“不好,京城眼杂,你跟着我也没少抛头露面,容易暴露。”沈段侧身,干脆把手也按上他的腿,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
。
“我们还是先出城。”沉吟片刻后沈段决定,马车颠簸掀起车帘,窗外,熟悉的景色正在快速倒退中。
车夫应声,马车转头朝城门辘辘奔去。
城门那里却出了状况。官兵封了城门,出城的人挨个盘查,好似出了什么大事。
“陈大人,好像是说牢里跑了犯人,官兵封了城门,没有特殊原因不让出城呢。”车夫伸进半个头报告。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事儿赶得可巧。
马车也不迟疑,利落回转,这一次目标明确,直奔叶家别院。
这一路上沈段终于静默,只是在肚子发出窘迫的声音时才抽起嘴角,扬眉好心情道:“易和,你家有没有吃的。”
叶家别院,面积不大独门独院,果然是宁静清幽,可见叶家当年的财力水平。
要犯逃逸,大理寺当然要管,所以陈之仪送他们到了叶家后就匆匆告辞,只交待他们先安顿下来,等案子告一段落后再
行出城。
大理寺一切如常,皇帝坐在主座,茶杯在手中缓缓地转。
“陈之仪,你旷班。”
陈之仪跪地,低头不语。
好事全部凑到一起了,就连自己唯一的一次迟到,都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你可知道,这次跑的犯人,就是押在你大理寺牢房待审的那个河运案的要犯?”皇帝的声调猛地上扬,杯子也重重地
砸在了案上,瓷器撞击的声音听起来分外让人心惊。
陈之仪的脸霎时间白了。
逃逸的犯人是个土匪,就是陈之仪几月以前破获的河运一案押解回京的那帮土匪头头,陈之仪也是靠这个政绩得了三品
大理寺卿的位子。这下还没开审,人先没了,可不是大事一件?陈之仪心中骂娘,这事儿,来得可真他妈是时候。
“皇上,是臣的大意,臣……”
“爱卿站起来说话。”皇帝眼中怒色一闪而过,很快又回复到和颜悦色,“河运这事儿,他们劫的可是官粮。江汉平原
鱼米之地,朕要知道这些官粮的去处,你明白吗?”
江城河运那件案子陈之仪他们虽然设了套子生擒了部分劫匪,可是江城土匪猖獗,强龙难压地头蛇,为避免夜长梦多,
人还没审直接就将其秘密押解回京,所以这几年一直被劫的大量官粮,还是杳无音信。
实在不行,就只有挨家挨户地搜了,一盏茶后陈之仪坐在大理寺的案前,揉着眉头。
“——沈段他现在这样,还有什么用?”
陈之仪于是微笑,笼笼袖子,袖中有纸,脆脆的作响。
“易和,很多时候你不懂。”
那是一根导线,力量不大,却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引子。
而作为大理寺卿,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收集证据——让人无可推卸的证据。
金銮殿,早朝。
“南部大旱,颗粒无收。”锦衣冠冕的天子手中翻弄着折子,南部刺史巡抚都尉的总共一十五本,本本都在旁敲侧击地
要粮。
却唯独少了重要的一本。
“朕记得,南方大部应该是摄平王的封地吧。”
“回皇上,是。”左大臣出列答道。
拥兵已经是事实,粮草,更是一个关键词。刘廷赫做事,绝对不踩雷,至少在表面上做到无懈可击。而且这次是天灾,
计划不来,要粮的理由也是合情合理,只是刘泽显这次却颇感到为难。
“国库存粮多少?”
“回皇上,由于漕运船匪猖獗,原本计划进京官粮大打折扣,现在陈米尚足,新米短缺。”
“那就用陈米,传旨下去,开仓放粮。”刘泽显坐正下旨,眼中闪过一道寒意。
沈段过身已经七日有余,传言却还是纷纷。先是说监国逝世天降异象四月飞雪,又是传出南方大旱粮食短缺,再加上河
运大案要犯逃脱搞得人心惶惶,那些沈监国一死,国无宁日的说法似乎越发猖獗。
人言可畏,也并不排除有人暗中制造舆论。
可是沈家已经被他亲手打压了下去,一个老糊涂的前太傅和孱弱的长子,能干出什么来?还有沈段从前在朝中的势力,
也是树倒猢狲散,有一两个忠心的,也都被逐渐不动声色的替换了去。
现在,还能有什么?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形成。
“来人。”对着空旷的大殿唤了一声,立刻就有人悄没声息的出现在身后——自己掌权后,他也培养了一批暗探。
“朕要你们去探一下沈段坟的虚实。”那人眼神凌厉,低头应了一声,又悄没声息的隐了去。
这事儿可笑,说他天方夜谭也罢,只是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想要去求个实证——朕,哪里就不如那个死鬼沈段
了!刘泽显独坐龙椅,手在龙袍下,暗自攥成了拳。
朝堂里硝烟滚滚,叶家清静的小院里也闯进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衣衫褴褛,头发胡须盖了颜面,又是爬的墙头,易和
转进来看见一个类似丐帮的人站在那里,张嘴就要惊叫出声。
那人以极快的速度捂住他的嘴,只留易和两只眼睛在外面滴溜溜的转:“别叫,不然我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易和受到恐吓,很配合地惊恐地点点头,却无法抑制地一阵阵干呕。
那人不明原因,看看他的小模样下意识地松手,皱皱眉头小声嘀咕道:“不对啊,应该是个男人的……”
易和一经自由,立刻跳出三尺开外,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见来人又想靠近,连忙步步后退,渐渐就退到了墙角,退无
可退。
“哎你这是干嘛,我只是到你这儿避避,至于这样吗?”来人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恶狠狠的几个大步就逼到了他跟前
,与墙之间形成了一个几乎封闭的空间。
易和面皮一阵发青,捂着口鼻的手再也封不住,哗啦一声吐了个痛快,当然也顺带溅了那人一脚的污秽。
那人条件反射的向后跳开,半是懊恼半是惊奇道:“果然是个女人,害喜害得这么厉害……”
“知道他是我的人,还离那么近做什么?”沈段操了根棒子,快步走去扶住易和的肩,凤眼斜睨一副关门打人的气势,
“翻墙入室的贼,走走走,跟我见官去!”
“哼,想抓老子我去见官,也得先过得了我这关!”那人见有人敢跟他抬杠,虎躯一振,摆出一副一夫当关的架势。
他这么一抖,沈段也皱了皱眉:“你从那儿钻出来的?猪圈?茅厕?”
易和此时也吐了个干净,正扯了头顶树上的叶子擦嘴,看到沈段这话也不由得轻笑出声。
那人本来蓄势待发,这时猛然被人这样一说脸上就挂不住了,一阵红一阵白,粗了脖子争辩道:“你当老子像你这个小
白脸啊,老子九死一生才逃出来……”忽然意识到什么,没了下文。
沈段挑挑眉,装模作样的叹气:“算了,我也是一介穷酸书生,打不过壮士,只好认栽。不过,我家虽穷,澡盆可是一
等一的大,壮士先去沐浴吧,请!”
那人明知道沈段嫌他脏,本想揶揄几句可想到人家女眷在旁,只好作罢,只最后交代了一句:“若是有官兵来找,提前
知会我一声!”
沈段微笑点头,笑吟吟给他引路。
待到沈大爷这辈子第一次鞍前马后将人家在澡盆里安置停当,转头出来,见易和环胸而站,长身立在中庭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