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得救了!”
“你说什么!”任展翔惊恐地回头。他从来没有那么慌张过,只会怔怔地望那个懒洋洋地趴在花梨椅子上完全没有淑女
风范的少女。
“怎么可能救得了!”少女一跃而起勃然大怒,指着任展翔的鼻子骂道:“你还脸面敢问我‘说什么’!已经太迟太迟
了!别的先不说,单单是先天不足就够受了,但毕竟生于名门之后,略略提点还是有过人之处的。遗憾的是没有落到伯
乐的手上,好端端的珍品就这样……给毁了。”
“是我不好,如果我快些许的话他也不至于……”任展翔将视线再次锁在昏迷的赵怀瑾身上。握紧他的手,惟恐他就这
样撒手人寰。
“对对对!我就说嘛,要是遇上像我这么博学多才容姿双绝的美人手上,才不让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千里马沦为驽钝,落
到你这凡夫俗子的手里,实在是暴殓天物啊暴殓天物!”少女叹息一声,踮着脚拍拍任展翔的肩头安慰道:“你也不用
自责啦,幸好地窖里还有一些存货,快快给我就是了!”
“你说什么?!”先前的还好一点,后来却越听越不对劲,待听到“存货”二字,任展翔带着不好的预感回头一看,冷
俊的脸上顿时爬满了黑线。只见柳眉倒竖的少女的纤纤玉指一翘,所指的分明是那一壶刚送来的热茶。
只在仞高千万丈的逍遥锋上生长的顶级茶树,四五十年才有摘得一小罐的乐逍遥,以其微苦而甘甜余香嫋嫋名扬天下。
物以罕为贵,即使有万贯钱财也不一定品尝到。就在一个月前,任展翔与白惜雨下了三天三夜的棋才从他的手上赢过来
的……
不错,乐逍遥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只是……问题是他关心的并不是这壶茶沏得怎样而是瑾儿的伤势如何!
“任、潇、潇!”生怕惊扰赵怀瑾的休憩,任展翔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仍不减当中的冷冽逼人,一副要把眼前的人生吞
活剥的模样。
明明秋老虎还在咆哮,任潇潇怎么觉得此时的房间堪比终年冰封的昆仑山顶?冷汗潸潸直冒,她终于体会到什么是“黑
云压城城欲摧”了,小小地在心里反省道:“果然在太岁头上动土是找死的行为。”
“咳咳……”任潇潇假意咳了一声,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去避开飓风的扫荡。她背对着任展翔,颇为心虚地乖乖回话:“
其实也没有什么,赵公子身上的皮肉伤不碍事,只要小心地修养两三个月的话,很快就能欢蹦乱跳……”
欢蹦乱跳?任展翔微微一笑,不可思议地望着赵怀瑾的睡颜,他稍稍地爱惜自己的身体已经很好了,还欢蹦乱跳?只怕
,这辈子是看不到的。
任潇潇胆战心惊地瞄了任展翔一眼,只见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于是趁机为白惜雨求情。
“不要生小雨儿的气,他真的手下留情了,就连赵公子身上的内伤也是可以很快治愈的,不然单是那一枚飞镖……你以
为小雨儿真的缺少剧毒吗?”话音一沈,任潇潇脸色惨淡,死死地抿唇撇开脸,说起她最不愿意提起的事。“你也知道
,小雨儿他……本来就是、就是毒物。要是赵公子沾上他一滴血就呜呼哀哉了,哪里轮到你在这里跟我打哈哈。”她歪
嘴牵强地呵笑,可惜笑不出来。
“我知道……阿雨他的难处……只要潇潇你能治好瑾儿的话,我也是不会怪他的,倒是要谢谢他当了这么一回的蹩脚‘
媒人公’。”任展翔故意地调和气氛,当看到任潇潇掩嘴窃笑,他知道效果达到了。
“哦,我忘了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任潇潇恍然大悟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从虚掩的门中露出一张狡诈的笑脸来,目
光在房间里暧昧的两人之间移动,不怀好意地贼笑:“养病期间严禁鱼水之欢啊,不过嘛偶尔吃吃豆腐还是就可以了,
只要不影响伤患,呵呵!”
“潇潇,”任展翔脸不红耳不赤地反击,轻描淡写地说:“上次柳总管跟我说地窖里可能渗水了。哦,好像刚好是藏着
乐逍遥的窖子……”
只听见门扉“砰”的一声掩上,遂有飞快的脚步奔向地窖的方向。仔细一听,还能听到一少女心痛地呼喊:“我的乐逍
遥啊啊啊啊啊——”。
打蛇三寸,效果十分的显着。
“真希望……”任展翔整理着赵怀瑾微乱的发稍,轻轻地抚过那张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你也能像潇潇那样活得那
么轻松……”至少,她从来不会过于勉强自己,除了拜药师白染尘为师以外。
04.
秋后冬渐,入夜后一阵凉风飒然而至。宫灯昏黄,罗帐飘逸,唯独坐在青灯前的青年不为所动。他陷入了沉思,无意地
摆弄手上的杯盏,如同捏着一枚至关重要棋子的对弈者,正推敲着如何走下一步。
咋眼望去,青年长得很平凡,饶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人仍旧记不住他的容貌。假如你仔细一点,留心一点,靠近一点
,你会发现这个青年姿色虽然平平,但细致五官却有着泼墨山水般的清雅脱俗。或者可以这样说,他只是长得太出众,
到了极点便返璞归真,倒让人觉得他毫无特色。
先不说旁人,就连青年自己也这么认为。他只是一个庸碌的俗人。既没有天姿国色也没有八斗才艺,更不是武功盖世。
可是却有一个人愿意对他说,他是最好的,因为他是他的瑾儿。
三个月了,自从悠然谷逃生以后,他,赵怀瑾在白道口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北辰教里头住了三个月。
当初答应任展翔做他的男宠的时候,怀瑾想到的仅仅是存亡的问题。至于颜面,对不起,这个并不能当饭食来充饥。剥
开那层层繁重的礼教外衣,人也不过是一头野兽而已。对于野兽来说,就生只是一种本能,跟进食一样自然,没有什么
可吃不可耻之分。
那时他早就有了被任展翔百般凌辱的心理准备。即使他是一个未经历人事的雏儿,但对男宠这种天下最低贱的娼仍略有
耳闻,更何况他自小生长在男风盛行的江南水乡之中。
只是,怀瑾不懂,他为何要待他关怀备至?这短短的三个月,是他十七年的人生中过得最舒适的一段日子。别的不说,
但是展颜一笑已经比之前的岁月里多出数倍,他几乎要怀疑先前的他究竟会不会笑?
眼前的烛影摇曳,往昔两人相处的日子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重演……
大伤初愈。赵怀瑾的右臂被野狼咬伤,依然不能动弹。白染尘的弟子任潇潇吩咐,如果想灵活如初,最好在半个月之内
不挪动一寸,否则回天乏术。然而,怀瑾未料到侍候汤药的竟是任展翔他本人。刚开始两人相对无言,渐渐地才搭上一
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话,至于大部分都是任教主的独角戏这个话题不在此讨论。每次吃完他手上的东西,他总是这么说,
瑾儿真乖。顺道宠溺地摸摸怀瑾的头,把他当成黄口小儿。
渐有起色。任展翔对他说,虽然是秋日了,可是外出晒一晒总是有些许的好处的。说着,便把行动不便的怀瑾抱到院子
里。后来,怀瑾才知道他休养的那间朴素房间其实是任展翔的寝室,而他当当一个大教主居然每夜都睡在隔壁耳房里。
于礼不合吧?其实怀瑾一直怀疑任大教主的副业是不是说书先生,因为他有说不完的故事异闻,或神秘或凄美,或禅意
或哲理,或缠绵……每天,怀瑾只需要静静地听他说话就可以了,偶尔回应上一两句。而他却常常故意卖关子,引出自
己的好奇追问。
赵怀瑾没有拒绝过任展翔对他做任何的事,比方说亲吻,而且他也没有这个资格去拒绝。因为他是主人,他是男宠,说
白了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怀瑾不想死,想活,哪怕是任人唾弃的苟活,于是拿自己的身体去换取。幸好,在他养病的
其间任展翔没有作出什么过火的事。他只是待到清晨或黄昏的时候,抱自己到院子里晒一晒,然后说上一些茶余饭后的
闲话。
任展翔喜欢亲他的酒窝,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左脸上有一个浅淡的酒窝。每当他笑的时候任展翔都会靠近他的耳鬓旁
,问上一句我可以亲你吗?他素来不作回答,因为没有意义,他只是任展翔的男宠,不是吗?尽管任展翔对北辰教里的
人宣称:“赵公子是本座请来的贵客,不容许有一丝怠慢。”
悠闲的日子如青烟般逝去,转眼间,赵怀瑾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任潇潇说,“剩下的就只有悉心地照料着身体,都
不算严重问题。”她嘴角含笑,半掩,俏生生地对任展翔说,“小翔,当初的禁忌可以一笔勾销啦!”狡猾得像吃到鸡
的黄鼠狼。而任展翔假装咳了一声掩饰窘态,说:“潇潇,新送来的月牙眉……”任潇潇,他那位年方十五貌美如花的
姑姑立马噤若寒蝉。
当晚,任展翔于北辰教的山顶的一一亭上设宴,上的菜色都是赵怀瑾喜爱的。清蒸鲈鱼、翡翠白玉、月出东山、仙鹤报
喜……他疑惑地望着任展翔,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这些菜色。其实,对吃怀瑾的要求不高,一个饱字就可以了。以前他
奉父亲之命在江湖上行走,能在荒野找到一家小客店祭五脏庙就不错了,哪里顾得上讲究与否。只怕你问他喜欢哪些菜
色他也说不出。因为养病的这些日子两人相处得平和,怀瑾直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菜色。任展翔这样说,虽
然你没说过什么,也没有异样表情,但你对喜欢的菜色总是吃得比较慢,有心观察自然就知道了。
有心观察自然就知道了……
不错,十分简单。可是这十七年来第一次有人愿意为他这样做。赵怀瑾的父亲赵于锋历来对他不闻不问,而他的母亲唐
秋梨不知患了哪种失心疯,整日浑然不知所为。也难为他的父亲对她不离不弃,没有去多娶一个侍妾填房。那个对待他
如同己出的奶娘于数年前尘归尘土归土了,青草爬上矮小的孤坟,有半人高了。
夜深了,凉风开始鼓噪,蒙着红纱的宫灯晃摇不止。赵怀瑾转头望着那一层橘红的薄纱,露出了如流星划破夜空的粲然
一笑。他想起了西山那一场如梦如幻的红叶雨。
他时常这样想:“若果少了那一场红叶雨,是不是就不会有‘锦蝶舞空蓝染秋’这句难以忘怀的下联?是不是,心,就
不会迷惘?”
不经意地,思绪飘到了那一天……
05.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那一天刚好是农历的寒露日,朔风逼人。
一身简装的任展翔牵着一匹四蹄踏雪的御风神驹,意气风发地踱步到他的面前。任展翔说,今天是狩红叶的好日子。一
跃而上,他稳妥妥地骑在马背上,对着自己伸出一只淡褐色的手。我们走吧,瑾儿。
此刻,赵怀瑾仰头望了高头大马上的人一眼,呆了。
说实话,任展翔长得不错,星目剑眉,俊伟相貌有着北方男儿的豪爽气概,又区别于草寇盗贼的鲁莽。这等桀鹜不羁的
旷世人物放肆地沐浴在耀眼的金光下,如此凛然无畏,就像一位骁勇善战的名将笑对沙场的风起云涌,一身气魄人移不
开眼球。
怀瑾第一次意识到,不能被打败的人物是真的存在的,任展翔就是一个。你可以杀掉他可以毁掉他,却驾驭不了他与生
俱来的傲,比朝堂上的九五至尊还要骄傲的傲。即使他并不是赫赫有名的北辰教教主,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市井庶人,
这种傲仍然与他的灵魂同在,不灭。
在赵怀瑾发愣之际,任展翔笑着把他拉上马,有力的双臂将他紧紧圈在怀里。马鞭一扬红尘飞,迎面而来的风景迅速倒
退,两人一马奔驰而去。
“到了。”任展翔一下子收紧了缰绳,马匹一声长啸,四蹄在空中晃动了几下,重重地踏在地上,停了。“剩下的路让
我们自己走会更有趣。”
尽管知道赵怀瑾的伤势差不多痊愈,但任展翔仍然处处谨慎,哪怕是下马的时候也握着他的手给予支持。
郊外空气清新,视野开阔,目之所及均是草木。阳光随着空气被带进了胸腔,然后被输送到四肢百骸,慢慢地唤醒身体
里沉睡的力量。怀瑾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踮起脚尖往上拉伸,持续了半晌松懈下来。不过是这样的一个简单动作,却
让怀瑾倍感自在,嘴角不由地冒出餍足的笑。
一旁的任展翔看呆了,他哪有见过赵怀瑾这种打从心里发出来的笑容。遥想起两人初见时是冷笑,后来是客套的皮笑肉
不笑,而现在……瑾儿怎么不是对着我露出这种笑啊!任大教主无名火起三丈,呲牙裂嘴地瞪着那些草木,心里谋划着
怎样派人来铲平它们,绝对要连根拔起!
心情舒畅的赵怀瑾转头望着任展翔,嘴角仍是那一抹愉悦的笑意,加三分感谢。任展翔的无名火一下子被灭了。愣了一
会儿,他掩饰地咳了几声,转身对着爱驹,在马鞍挂包翻来翻去。他看似平静无波,但已经开始计划如何保护这一块可
爱的林地。
“任教主需要我帮忙吗?”赵怀瑾来回扫视被任展翔翻出的杂物,水壶、铜镜、镰刀、鼓槌、肉干、号角、画卷、玉枕
等等,除了好奇一个小小的挂包为什么能装那么多东西,还能翻出什么奇怪东西外,他还好奇任展翔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
“不用了,瑾儿在一边看着就好。”任展翔一边扭头回答,一边心虚地把发霉发硬的月饼往天上抛。
嘎的一声,几根羽毛徐徐飘落,紧接着是一只被咂得晕乎乎的大雁,恰好倒卧在任展翔和赵怀瑾之间。两人对望了一眼
,再看看地上的倒霉伤员,脸色都暗了几分。任展翔不着痕迹地观察怀瑾的表情,见他嘴唇张合,要说不说的样子,似
乎很是不满。哪知道怀瑾突然扑哧一声,连忙捂着嘴却捂不住笑意,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发笑,渐渐地蹲下抱膝大笑。
任展翔自己也笑起来了,但嘴上仍然为自己辩解几分:“有什么好笑的,谁叫它飞到我头顶来?活该。”
“嗯,是它不好,谁让它有眼不识任教主。”赵怀瑾笑着接上任展翔的话,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忍着欲重振旗鼓的大笑
问道:“说真的,任教主到底在找什么?”
“一条布带。”任展翔两手分开比了比尺来长,“想蒙着你的眼,到时候到目的地再帮你揭开,这样才有惊喜。”
赵怀瑾从袖中取出一条发带,得意地在任展翔面前扬了扬。任展翔苦笑了一下,取过发带给怀瑾系上。
“瑾儿可别耍赖,偷偷把发带揭开。”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吹拂到敏感的耳郭上,现下一个激灵,怀瑾的耳朵都红透了。
他细若蚊蝇地说:“我不会……”
“去尽情地跑吧,离影。”任展翔往马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嘶——”离影回应主人似的兴奋地仰颈嘶鸣,足下骤然一阵疾风盘绕,它像是离弦的羽箭一样往漫漫官道狂奔。不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