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籁皆寂寂,空谷影重重。
漆黑的夜里,连朗月也躲在层层乌云中,如同待字闺中的少女透过密不透风的屏风隐约地露出一点点羞容。
惨淡的月色照射到靠在树下的一个人身上。他很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只是他一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又小心
地压抑着,倒像个行将就木的八旬老头儿。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上滚滚滑下,汇成了一条蜿蜒的小河。他一手按在腹部
的伤处,试图用点穴来止血,可惜并不甚奏效。血水如泉涌,渐渐地漫湿了他的黑色夜行衣。
就在他受尽了痛苦的时候,死,这个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也许死了,就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吹毛断发的名剑——破风刃就躺在自己的身后。手,触及了冰冷的剑柄,只要挥一挥就可以了,干净利落地……
不!我绝对不能死!
咬紧牙关,颤巍巍地伸手到腹部的伤处。犹豫了片刻,他仔细地摸索着,闭合上眼睛猛然地用力将陷入腹部的飞镖拔了
出来。
“啊——”他失声地呼喊,却又立马慌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但仍然惊动了一群停歇在林中的禽鸟,纷纷展翅逃亡,闹
起了一阵喧哗。
糟了!他角眦决裂,异常惶恐,这些声响足以引来悠然谷的人!
就在方才,他赵怀瑾盗取了悠然谷特有的灵草——重生,据说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的仙草。在过程中不幸被人发现了
,硬生生地受了一身的损伤。悠然谷的主人白惜雨尽管生得一副和气书生相,看似十分柔弱但实质武功底子硬得要命。
他明明已经谨慎地避开了白惜雨的锋利之处,仍旧被他的剑风伤及了要害。除了腹部明显的伤,肋骨断了两根,左脚脱
了臼,单靠自己是走不动了的,另外周身至少有七处的内伤。
怀瑾冷静地一一盘点自己的伤势,但最终的结果都是徒劳,他恐怕捱不过今夜。血腥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了,单单是失血
就足以让他必死无疑。摸摸怀中的救命灵草,心里倒是有些安稳了。即使他死了,但毕竟完成了父亲下达的命令,也许
这次能听到他的一声肯定了。哪怕是坠入了十八层的地狱也没有关系,一声肯定可以让他含笑九泉。
忽然,怀瑾如遭雷击一般瞬间警觉起来了。习武之人的直觉让他感觉到空气中有不寻常的气息。说时迟那时快,林子里
传出了细微的脚步声,莫名地,一对对荧光的绿宝石在夜色中闪烁着。
——是狼!
怀瑾心里一惊。就是遇上了悠然谷的人好歹地也能留得个全尸,如今遭遇到这么一群山林野狼,怕是骨头也不剩下一根
。他不由地向后挪移了一下,偏偏这个时候真气和气力都已经用光了,就是动一个指头也做不到。眼看狼群渐渐逼近,
难道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不可以!他绝对不可以死!至少要将灵草安放好,让父亲派来的人容易找到才行,至于他……应该是在劫难逃。
正当怀瑾用好不容易才压榨出来的力气处理好离世前的遗愿时,一头饿疯了的狼张开血盘大口向他扑来,一口咬住了怀
瑾的右臂,锐利的齿刃几乎活生生地撕下他的一块肉来。
寒光咋现,雪白的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啊呜——”
那只狼的心脏被一剑刺穿了,发出阵阵哀鸣,在地上滚了两滚以后再也动不了了。稍有野心的狼还在等待怀瑾枯竭的那
一刻。其他的都争先恐后地撕咬着刚死去的同伴,一口又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怀瑾艰难地用破风刃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每挪动一步都痛得死去活来,只能仰后靠着硬邦邦的树干歇息,团团白气从他
的口中冒出。如今身上的伤处又多添了一道,他放眼望向虎视眈眈的狼群,心想:“又是一回恶斗!”以他现在剩余的
力气跟一群饿狼对垒简直是以卵击石,难道他真的没有其他出路了吗?
就在此时,形势大好的狼群却畏畏缩缩地向后退。不消一瞬居然纷纷遁去了身影,空留一副被啃咬得干干净净的狼骸。
血模糊了怀瑾的视线,依靠着碎散的月影他看到一人向他走来。来者衣冠楚楚,一把墨黑的折扇在襟前摆弄着,也不嫌
这天气临近秋日越发清凉。
是他!?怀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睛。这风度翩翩的来者竟是江湖中恶名昭彰的魔教教主——任展翔。武功高强,喜
怒无常,素来以行事怪癖着称的一代——疯子!
“这不就是赵家庄的赵公子?真是巧,竟然在这种荒山野岭上碰到赵公子,合该是本座的鸿运当头了。”任展翔操着皮
不痒肉不痛的调笑语气,稍稍带着些嘲笑又不至于污蔑。不认识他俩的,还真得以为是两个泛泛之交的会面,然而个中
的利害关系只有赵怀瑾一个人清楚。唉,怎么会碰到这只冤魂不散的瘟神?
“赵公子如今身陷困境,是否需要本座的一臂之力呢?”
怀瑾愕然地抬头,先前的狼群分了他的神,让他几乎忘了腹部的伤口还淌流着血,可笑的是能打救自己的正是这眼前的
瘟神。怀瑾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静地问:“代价?”
“明人不作暗事,本座已经拥有美姬艳妾无数,人不风流枉少年,倒是少了一个样貌还算可以的……男宠。”任展翔轻
佻地用扇子托起赵怀瑾染血的下颔,凑近观察着他眼中的神色变化,咧嘴一笑。“赵公子的相貌还算合眼,只是不知道
赵公子的意思。”
什么?他……想我当他的男宠?
02.
任展翔品尝珍馐似地欣赏怀瑾的脸色,一时间又白又绿又黑,比四川的变脸戏法还要有趣。他笑而不语,伸手一把搂住
怀瑾的腰,将他身体的重量都移到自己的身上,任他自然地靠在自己的怀里憩息。
怀瑾还没从“男宠”二字的震惊中醒来,没有丝毫挣扎就顺着任展翔的意靠在他身上,温顺地。此时更深夜重,山上到
处弥漫着初秋的干冷,唯有这具他非常讨厌的伟岸身躯传来了一阵暖意。相互依偎是如此的温暖,他无法拒绝,哪怕来
自一个针锋相对的……敌人。
两人就这么暧昧地相互依存,仿佛生来就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似的,直到怀瑾考虑过种种利弊做出了决定。其实也不
过是最简单的思考,答应就等于生存。既然能活下去,解决问题的方法还是会有的。
只、要、活、下、去!
“好——”万径人踪灭的深山里,就只回荡着斩钉截铁的一个字,颇有荆轲的风萧水寒风骨。没等对开口,他话锋一转
疑问地说:“可是……”
“可是什么?有话赵公子不妨直说。本座虽然被你们这些‘仁义道德’的白道人士‘冠以’奸淫掳掠偷蒙拐骗无所不作
的大大大……魔头,可是素来不爱强人所难。”低头,面对怀瑾一双写着“你这就是强人所难”的眼神责备,任展翔轻
佻一笑,狡猾地加上四字,“如非必要。”
“你能把我身上的伤全治好?”严重的皮肉伤加上七处内伤,倘若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后还是治不好,他还不如当场死了
算。倒不是怀瑾有什么高风亮节,只是不想做不合算的“买卖”罢了。
“我不能。”
“你!”
“我又不是大夫。”任展翔耸了耸肩,就好像刚才一番气死人的话根本不是他说的,推得一干二净。生受着怀瑾不敢显
露的愤愤不平,他忽然柔声地说:“我不通岐黄之术是真的,但我手下的药师能救回你的命。听过白染尘的威名吗?”
怀瑾点点头,他自小就听过白染尘的大名。
在这个纷扰的江湖上流传着一个历久常新的异闻:天下第一圣手?药师白染尘。据说他岐黄无双堪比扁鹊,能跟阴曹里
的阎王爷抢生意。白染尘,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第一代的药师而世代相传的。每当前任的药师认可了弟子的资格,便可
以得到白染尘这个名字,以之行走江湖悬壶济世。因此,无男女之分老幼之别,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名为白染尘的药师
,每一代都是一个传奇。
待怀瑾回过神来,带着无畏的眼光直视头上的人。任展翔就知道他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决定。“放心,既然你是本座的人
,自然不容他人在你的身上留下任何的伤痕。”
“那么,赵公子是要答应当本座的男宠了?”任展翔的语调神奇地露出一点点雀跃。他本来小心翼翼地收藏得极好,大
喜之下还是露出了马脚,幸好赵怀瑾神志不清并未察觉。
“是……”有气无力的声音,赵怀瑾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脸色煞白。若不是任展翔早用一种特殊的点穴法止住了他伤
处,他哪有能耐跟任展翔拌嘴似的聊了半夜。
悠然谷、灵草、白惜雨、任展翔……
好累,他真得好累了,累到连身上的伤痛都麻木了,一点知觉都没有……唯一感觉到的,只有贴近自己的温热源体。战
战兢兢了半夜终于找到了依靠,放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怀瑾倒在任展翔的怀里,昏过去了。
任展翔解开外袍温柔地裹着衣衫单薄的赵怀瑾。也不嫌他脸上沾满了尘埃血污,脏兮兮的,仍有兴致地在他的额上印下
了一吻,“就当是定金吧,来日方长,余下的以后再慢慢跟你讨。”任展翔的温柔目光像是看着这天下最贵重的珍宝。
“扑哧——”。不合时宜地,空荡荡的林子里传来了一声忍俊不禁,似乎是忍耐了好久好久才不得不爆发的一声嬉笑。
“阿雨,戏看够了吧?还不给我滚出来!”任展翔的眼光莫名地凌厉起来,凶狠地望着东南方,一个观看他和怀瑾的最
佳位置。
“那么凶干嘛!人家好歹出了一份力,不然任教主怎能抱得美人归呢?”随着这一声轻柔似水的调笑,一抹青色的身影
从茂盛的树梢上一跃而下。风吹仙袂飘摇举,犹似霓裳羽衣舞。那浅淡的青色宛如月晕,使白惜雨那一张素白的书生脸
多上几分仙人风度。
不说可能还好一点,一说起这个任展翔无名火起三丈高。“你还有脸说这个?假如不是绿水死命向我送信只怕他连骨头
也不多剩一根,你居然还要我谢你?没送你上西天就已经给你面子了!”任展翔一声怒吼,哪怕是老虎也要装小猫,偏
偏白惜雨与他认识多年熟知他的脾性,免疫了。
“嗤,重色轻友。你是这样徐知行也是这样,一个二个统统都是不讲情谊的家伙!”白惜雨负手仰望青天,努力地挤出
一两滴鳄鱼泪,故作交友不慎地痛心呼喊:“真是‘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我好苦啊!想当初……”白惜雨口若
悬河,从他们总角之交说起,而且大有一直说下去的可能。
任展翔本来是爱理不理的,终是受不了白惜雨的唠叨,忍无可忍地妥协了。“阿雨,谢谢你!”想来也是,若赵怀瑾伤
得不够重,他怎么可能乖乖地答应自己,怎么可能比较“合理”地趁火打劫?
“嘿嘿,终于学乖啦!”
白惜雨嘻笑一声,不着痕迹地收敛起方才“卖力表演”的玩世不恭,终于展现出一副稍微正经的态度。望了望被友人抱
在怀里的赵怀瑾,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阿翔,我有一句话要忠告你。假如……”
任展翔默默地铭记白惜雨的话,与他对峙而视,熟悉的脸孔亲切的气息。虽然他们俩之间只有那么一点表亲的血缘,但
恐怕比亲兄弟还要亲。
“我知道。”任展翔允诺一样严肃地回应。白惜雨听罢眯眼微笑,好像一只吃饱喝醉的满足小猫,遂扬起衣袂离弦羽箭
一般消失在黑夜中。
收拢手臂,将赵怀瑾微凉的身躯更加贴近自己,任展翔低喃了一句:“瑾儿,你是我的……”
03.
梦里不知何处是,忽闻故人折柳曲。
小小的孩童本该有着天真烂漫的个性,到处调皮捣蛋做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可眼前这个小娃娃才多大?也就六岁左右
,就已经努力地装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窗外白雪皑皑,小娃娃没有睡到日上三竿,反而伏在案台上,端正地,一笔
一笔又一笔地模仿颜筋柳骨。
斑斑点点的墨污弄脏了玉白的脸蛋,真的好生趣怪。但站在一旁的六旬奶娘却看得直摇头,忧心忡忡,差点要落下星点
老泪。
“我写好了!”小娃娃终于露出难得一见的欢笑,如获至宝地将写好的字帖捧给奶娘看,却立马想起前些日子老先生教
导的“宠辱不惊”,他只得压抑着心中喜悦故意淡淡地唤道:“奶娘,你看着字帖写得怎样?”
“好!小少爷的字越来越好看了。”奶娘一开口便眉开眼笑地夸奖他了。其实奶娘只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婢,哪里知道什
么书法什么的,但小娃娃依然觉得很有成就。
“小少爷忙了一下午了,老身到厨房去端些糕点来吧。”见小娃娃点点头,老婢掩上门离去了。
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小娃娃贪婪地望着字帖,肆意地幻想着父亲看到的情景。这一次会得到夸奖了吧?
“嘶——”分明是轻微的撕裂声,比白雪飘扬还要细微,为什么在小娃娃的眼里看来却是平地咋起一声雷。那个他不敢
直视的人残忍地在他的满腔热情上泼下一瓢雪水。直到撕成两半的宣纸在他的惊愕目光下徐徐地飘落到地上,染上了轻
薄的黄尘。
“不知所谓!”那个人冷冷地怒斥了一声,阔袖一扬,迈着宽大的步子离开了院中。小娃娃的潸然若泣并没有使他的铁
石心肠动容,倒是添了几分的厌恶之情。
小娃娃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脚边是他曾经珍视的一幅字帖,现在已经碎了散了。他乞求的不多,即使不是一句弥足珍
贵的称赞,一声冷淡的“嗯”也可以,他就会满足了。谁知道……滚烫的泪花不断从眼角溢出来,划过瘦削的小脸,袖
子都湿透了却还是擦不干。
不可以!不可以让别人看到他这副窝囊相!他不可以哭,他是赵家庄的少庄主!他不可以哭!
小娃娃以袖掩面,纵身跳到了院子里的荷花池中,溅起两尺多高的连连水花。寒冬腊月,刺骨的池水把他冻得手足都发
紫了,僵硬了,可是那一颗心却奇异地安静下来了。在这个池子里没有人看到他在哭。他还是可以保持一点点称之为颜
面的东西。
想到这里小娃娃扯起嘴角笑了,是一种竹子开花般凄冷的笑。他异常惬意。任由自己瘦小的身躯在严寒池水中浮沈,包
裹,让那如银针刺骨般的冷渐渐地渗入身体发肤……
是夜,一间素净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对话声,似乎是一男一女的。
“怎样了?”任展翔看着床上形容憔悴的人,担忧地问道。
“不好!”少女用特有的娇柔声音直截了当的否认。
“到底是怎回事?”这是他疏忽所至的,一切的后果他都愿意承担,他只是希望他能活得快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