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方振皓想起自己在店里做的那身湛青文锦长衫,那时只是一时兴起,平日上下班也没穿的机会,现在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是想穿上身。他想着侧脸瞟了瞟他,自己穿起来,是否也是衣裾飘然,带上几分儒雅之气?
邵瑞泽嘴角翘了翘,好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前面的汽车领着路,几辆汽车疾疾的行驶着,过了虹口区进入日租界,来到一座公馆门前停下。几个士兵立即过来拉开车门,三人被引领着一路来到巨大的会客厅,方振皓当即愣住了,才知道邵瑞泽要穿长衫的用意。
木质走廊擦得一尘不染,走廊尽头挂了大幅卷轴,上书“大和”二字。内部是完全的日式风格,脚下是榻榻米,拉格门上描画着青竹兰花,一个高髻和服的东洋女子跪在地上,殷情的拉开拉门。
“喂,日本人的房子?”
“嗯,日本人。”
“日本人请你吃饭。”
“你以为我想来啊?”邵瑞泽说着拉拉领口,好像是脖子被拘束的难受。
谈话被陡然打断,对面拉格门发出轻轻的“刷”的声音,今出川一身青黑色的和服,通身的闲逸。他看了邵瑞泽笑,随即似又被他的衣着惊诧,“很少见瑞泽君穿中国传统的长衫,英武之外,又是另一种感觉。”
邵瑞泽漫不经心的笑,“还是穿自家的衣服,比较舒服。”
今出川辉听出弦外之音,一笑而过,伸出双手示意客人坐下,“请坐,不必拘礼。”
邵瑞泽径自坐下,将袖口随意一挽,方振皓不习惯,只觉得盘腿坐了很是难受,连西服也会揉皱。今出川盘腿坐下后,上半身挺得端直环顾着来人,目光在方振皓身上做了稍长的停留,而后皱一皱眉,“这位是?”
方振皓已经明白邵瑞泽要他来做什么,于是笑了一笑,“在下姓方,是他的私人医生,最近他肠胃不太好,为了他身体考虑,我得监督他吃饭。”
他说的时候,感觉到那个日本人斜睨着眼神看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抽动。
邵瑞泽仿佛没看到,拿起茶杯笑,“我这位医生管得严,生冷都要忌口,没办法,身体最重要么。”
今出川辉笑了笑,目光又瞟向他额头,“前几日听闻瑞泽君被砸淤青了额头,可否有大碍?”
“一只兔子,淤青而已,没什么大事。”邵瑞泽嘴角一挑,眼含笑意的看向方振皓,“你说呢,方医生?”
方振皓气不过,只得冷冷横了一眼过去,让他少开玩笑。
今出川辉心里不悦,但仍旧是彬彬有礼的笑,拍拍手示意上餐。数位女佣抬着餐桌低头走进来,一一摆在几人面前。小碗小碟,精致菜肴,前菜、碗盛、生鱼片等等,摆放的赏心悦目。邵瑞泽拿起筷子,挑了几口,就转过头看方振皓,微笑问:“医生,我有什么不能吃?”
日式料理清淡适宜的香味,方振皓吃到嘴里却觉得淡而无味,于是略扫了一眼,说:“忌生冷,鱼片不能;忌油腻,炸的东西不能,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消化不好,也不能吃得太多。”
邵瑞泽啊了一声,又挑了几口,最后拿起碗盛慢慢喝汤,笑得狡黠,“看来,我只能喝汤了。”
本来今出川辉只想要邀请一个人,吃吃饭,赏赏花,喝喝酒,聊聊天,就算只想一想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但是邵瑞泽一副不配合的样子还带了个搅局的医生,让他很是不快。斜眼看着两个人主要聊天附带着吃一筷子食物,他嘴角抽搐着忍了又忍,笑着开口,“不知料理合不合瑞泽君的口味,你当年在东京的时候,想必也领略了不少美食。”
“还好。”邵瑞泽将汤碗放回去,漫不经心应他,“那时候吃不惯日本料理,又没味又吃不饱,除了盖浇饭之外,只能跑去中餐馆打牙祭。”
说着侧过头去,“南光,你去美国吃的惯么?”
方振皓放了筷子,看了看只吃了几口的饭菜,皱了眉头而后一笑,“初去美国读书,都是吃菜叶子蘸蛋黄酱,凉面包里夹着酸酪,简直是不能吃。天天做梦都是老家的黄蘑鸡汤。”
说话间邵瑞泽被辛辣的芥末呛到了,侧过脸,连连咳嗽了两声。方振皓连忙放下筷子,轻拍他后背,帮他顺气。
两人相视着微笑,神态自然亲切,看起来像极为亲昵的关系反倒不是医生和病患,今出川辉斜睨过去,也不出声,只将筷子一点点捏紧,脸色阴郁。他放下筷子,换上一副笑容道:“地道的日本料理,需要一边观赏美丽的庭院,一边享用食物,佐以上等清酒,才能体现了日本食文化的美。”
说着又拍了拍手。跪在会客厅另一边的侍女微微欠身,将几乎占了整面墙的拉格门拉开,“刷”的一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花海,百合花、海棠、海角菊、金盏花、葵花、蝴蝶花、白玉兰……雪白,粉红,鲜红,嫩黄等等颜色,香气浓郁,扑面而来。
忽的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雅乐,女子细细的嗓音在唱着什么,又有一队侍女而来,跪在每个人身边,轻轻拈着白瓷瓶斟酒,透明的液体细细流入杯中。屋内顿时弥漫着一股花香与酒香混合起来的味道。方振皓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只觉得日本清酒清甜之中带了丝酸涩,没有寻常酒的辣味,淡淡的香气顺着喉咙直通到肺腑。
抬眼看去,邵瑞泽抿着酒,神色漫不经心,偶尔应对几句,根本不像是来赴宴的样子,懒洋洋的神态,似乎是故意做给对方看,多少带着些敷衍的意味。
今出川辉举起酒杯,笑意盈盈,“当年在东京的时候,想请瑞泽君吃顿便饭,没想到你就匆匆回国了,待到在东北相见,你又很快离开了东北,遗憾至今。而今补上,这都是日本厨子做的料理,味道鲜美、清淡温和,应该比油腻的中国菜更养胃。”
方振皓笑了一笑说:“先生此言差矣,我虽然在美利坚学外科出身,但中华的医典还是读了些的。《黄帝内经》有云:‘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他说着目瞟过两人,笑道:“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饮食和穿衣,就像两位所穿的衣服一样,本民族的,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说着目光闪亮,语声如清流如截铁,“犯不着去羡慕别人,也不该觉得别人的好,就强行据为己有。”
邵瑞泽没答话,眼神中颇有意外之色,他拿了就被缓缓点头,对方振皓露出赞许微笑。而方振皓则是抿唇不再言语,回以淡淡一笑,再度拿起筷子夹了鱼片沾芥末吃。
虽不太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但是火药味还是能闻出来的,方振皓在咀嚼之余觉得这个日本人脸皮够厚,目光总是一瞬不瞬的在邵瑞泽身上来回游弋,间或对他瞟一眼,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气氛忽变的沉闷而尴尬,缄默在旁的邵瑞泽却蓦地笑了,“我倒是满赞同这几句话。说到底,我最喜欢的酒,不是香槟白兰地,也不是红酒或清酒,而是东北土法酿制的烧刀子,味极浓烈,入口如烧红之刀刃,喝起来实在是惬意。”
他说着转动手中杯子,目光悠闲瞟过对面的今出川辉,“吞入腹中犹如滚烫的火焰,比起软绵绵的清酒,更适合我。”
方振皓冷冷扫了他一眼,“哪种酒都少喝一些,当心回去又胃疼。”
今出川辉一点点笑出来,笑在眉梢,抿了口酒道:“瑞泽君说的是,对于游子来说,家乡的一切都是好的。所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即便我把住宅布置的如同家中一般,还会不由自主的思念家乡和亲人。”
他说着唇角挑起一抹深深笑意,“不知我送上的礼物,瑞泽君可还喜欢,又可曾解你的思乡之情?”
第三十九章
方振皓一时怔住,随即想起所提的礼物正是那枚碧玉扳指,名为礼物,实质上却是挑衅和羞辱,他侧脸过去,下意识在桌下攥住他手腕想要安抚,指尖触到肌肤,霎时感觉到异常冰凉。邵瑞泽回了一个眼色,只是笑笑,一丝冰冷笑意慢慢浮现在薄削唇边。
“今出川先生实在是费心,我还以为邵家的万贯家财都被你们糟蹋殆尽,就像你们在东三省土地上恣意横行,抢掠人口资源一般。”他说着淡笑,没有将手从他掌心抽走,却反手与他紧紧相握,“解思乡之情,恐怕也是今出川先生的一厢情愿。”
今出川辉眯眼一笑道:“瑞泽君稍安勿躁,我本意并非如此。”
他侧头看看方振皓,“我们谈一些事情,方先生是否能回避?”
邵瑞泽抢在方振皓开口前出声,“不必,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今出川辉脸色不善,目光在两人面上来回几圈,最终只咳了一声。
“大日本帝国并非强占东北,而是想与满洲,朝鲜,中国一道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这是共荣,这不是战争,更不是破坏!”他说着静了静,又对邵瑞泽微笑,“邵家的一切,金银细软,田地家宅,并未受到半分损失,没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擅动!”
邵瑞泽抬眸看他一眼,目光清冽,旋即回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今出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今出川辉目光闪亮,回答得很简单,“物归原主。”
方振皓默然不语,只能感觉到他瞬间抓紧了自己的手。
他同样握紧了,交换彼此的温度与力量。
邵瑞泽端起酒杯抿了口,笑容略带嘲讽,“有得必有失,今出川先生,把你的条件开出来。”
今出川辉见状摇头,语气带上不悦,“瑞泽君,你何必呢?我说过,我们不是敌人。”
邵瑞泽并不答话,只是从容地把玩酒杯,笑而不语。
见状今出川辉叹了口气,笑道:“满洲国皇帝看人的眼神太差,他所提议满洲内阁军政部总长兼满洲国家军队总司令的人选,令关东军总司令本庄先生非常不满意。本庄先生想来想去,觉得唯有瑞泽君你方可胜任。”
“昔日的东北,瑞泽君在军政两方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今的东北,啊,不,是满洲。”今出川辉笑着重复一遍,“是满洲。满洲国内也不少人曾是瑞泽君昔日的部下呢,虽然他们已经从兵变成了匪,同政府作对。但所谓旧主之威,也不得不听从吧。”
这么几句话,顿时令方振皓心惊意寒,想不到,这才是日本人真正的意图。
而握着他的手也愈发牢牢攥住,捏得生疼。
今出川辉看到他嘴角一勾,笑容嘲讽似乎又要同他打太极,索性一把打断他的话,“瑞泽君,难道你真的这样效忠于南京的蒋介石吗?你们的东北军被他驱使到穷山恶水的陕北围剿土匪,损兵折将,恶毒之心足以窥视,这样的领袖,还有效忠的必要么?!”
邵瑞泽哑然失笑,全不掩饰眼里的嘲讽。
今出川辉哼笑一声,似是不屑,“坦白的说,现在这个时候,你必须要选择自己的阵营。否则在将来,你会失去一切,毫无立足之地!南京政府,就那么值得你效忠么?!”
邵瑞泽微笑着,“不效忠中国政府,难道效忠关东军不成?”
今出川辉皱眉,拿起酒杯凑到唇边,又放下:“我们的天皇陛下对于宣统皇帝十分之同情,现在日满两国已经亲善,关东军鼎力支持宣统皇帝的复国,日满两国是永远同心同德的。满洲是全亚洲最富饶地方,煤炭,矿产,石油,铁路,工业,农业应有尽有!瑞泽君若是同关东军合作,马上就可出任满洲内阁军政部总长兼满洲国家军队总司令,到时候飞黄腾达,荣华富贵,难道不比你蜗居在小小的上海,被南京派系和中央军嫡系左右排挤来得更好么?!”
他说着手一挥,语调激昂,“在日满两国人民的建设之下,满洲一定会重振大清时期的辉煌!满洲国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邵瑞泽扬起下巴,颇有意味的一笑,“从不知道什么满洲国,只认东三省。”
今出川辉脸上瞬间笼罩上一层厚厚的阴郁,“瑞泽君,不要执迷不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邵瑞泽撩了袖口,拿起摆放的细小松枝把玩,扬起唇角,似笑非笑,“我姓中,不姓日。”
方振皓抿唇不语,深眸微睐,下意识握紧他的手,只觉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
“瑞泽君!”今出川辉声音略带嘶哑,“日满合作,大东亚共荣圈将会是大势所趋!你真得要忤逆历史的潮流吗?关东军对你的态度十分友善,更欣赏你的才敢能力!何必跟着毫无前途的东北军与国民政府!我们是不会亏待朋友的!只要你点头,你就是满洲国的栋梁!内阁军政部总长兼国家军队总司令,哪里是小小的上海行营主任能相提并论!”
一连串的语声在屋内回荡,方振皓变了脸色,目光转寒,眼神死死盯了犹自激动的男子,只觉得这人大言不惭,无耻至极!
“满洲国?”邵瑞泽敛了笑容,目光转凉,“还是那句话,我从不知道什么满洲国,只认东三省。”
说着他将手中把玩的松枝掷在地下,换上温文尔雅的微笑,“本庄司令太抬举我了,在下消受不起。”
今出川辉凝视着他:“瑞泽君,你若再一意孤行……”
邵瑞泽抬眼温言微笑,“继续。”
今出川辉费力的咽下唾沫,目不转睛的盯了他,“关东军对于敌人,从来不会手软,绝不姑息!”
“今出川先生是逼我现在就表态么?”
邵瑞泽似笑非笑发问,今出川辉见状便笑:“难道瑞泽君是害怕被人指责么?区区小民,无关痛痒,我相信瑞泽君这般的英雄,从不会在意别人看法。”
“看似今出川先生很喜欢揣测别人的内心,但子非鱼也,焉知鱼之乐?你不是我,所以你不能代替我做决定。很抱歉。”他说着微笑摇头。
一番话说的今出川辉面红耳赤,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复又开口,“瑞泽君,我不想让你成为关东军,乃至大日本帝国的敌人!”
邵瑞泽悠然抬眸,闲闲发笑,“为什么?”
他死死盯了他的面孔,看到他凤目微挑,笑意慵懒,又因为酒的关系脸颊微微透出粉红,竟像幅美人画般赏心悦目。今出川辉顿觉得口干舌燥,他下意识的皱起眉头,目光却丝毫不肯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他咬牙切齿的想,心中热潮暗涌,因为他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敌人!
他不允许任何人夺走他!
雅乐顿时停了,方才激昂的气氛立刻冷了下去,邵瑞泽很冷漠的看着今出川辉,那张脸以及露骨的目光,让他觉得现在他有种挥拳相向的冲动,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只自嘲一笑,从那唇间吐出的话语,带了刻意的疏离。
“今出川先生,老话说得好。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免得谈下去伤了彼此和气。你我以后说不定还有公务往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太好。”
淡漠神色令今出川辉双颊越显苍白,“瑞泽君,你难道不想要邵家的家财了么?”
他注视着他,恍然觉得那种淡漠的神色,又显出另一种勾人心弦的错觉。
方振皓抬起眼睛,不经意间触到今出川辉的目光,看到那目光似是热切又似恍惚,顿时一念澄明,仿佛明白了什么。难道……难道这个唤名今出川的日本男子,竟然……
心中蓦然冒出这大胆念头,令自己也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