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的微怔,以为是酒后呓语,于是想了想,俯身在耳边说:“军座,喝醉了就睡吧,有我在,没事。”
“几瓶茅台而已,我没醉。”邵瑞泽闭了眼,抬起手挥挥又骤然落下,“药品军需总算通过码头偷运了出去,过些日子就该到西安了,希望一路上顺利才好。”
“等东西到了,也能解了少帅的燃眉之急。现在那边日子也不好过,南京逼着他动手,真是……就算身在上海,我还得帮着他……”
许珩静默了会,抚摸着他的后背,“这也不是一趟两趟了,青帮的人帮着看货,还有我们的人混在其中,不会出问题。”
邵瑞泽朦胧间嗯了一声,仍旧闭着眼,含糊不清的说:“青帮的大佬肯出手,不过是看中了陕北的烟土,各取所需……利益交换而已……”
他挪了挪身体,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先端了黑市,筹集药品;又收买青帮,偷运出上海,官匪勾结,贪污自盗……不能做的,我样样都做了。”
说着自嘲的笑,说话声落了下去,起了唯有细细的呼吸。
许珩听着,垂了目光,慢慢的抚拍着他脊背,一时恍然,又透出股说不出的凉澈。
青帮码头居于租界,控制船货的大佬一向与洋人勾结,货船直接从英法租界码头走私,借着洋人的余威庇护,令上海税司和华人巡捕无可奈何。政府渐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知道上海滩多少人涉足进来,走私成了一个庞大而隐秘的产业。青帮租借码头里,已经不是黑白两道势力交错混杂,而是官、商、匪三道勾结,已是最浑的一趟水。
初来上海的时候,邵瑞泽借着职务之便,找上青帮,以重金笼络,许以陕西烟土买卖,同帮派头目达成交易。
一来二去,青帮的运输已经成为他们同西安暗地里来往的渠道,来往信件经由他们带回带去,而西安所需之物,药品纱布,枪支弹药,统统都是青帮协助之下,从上海运往西安,以解军内燃眉之急。
“警备司令部和中央党组,哪个都不能得罪。熊世斌的面子要给,范岑友的脸面要遮,幸亏政府没牵进来……老子又不是泥水匠,有什么义务天天给他们和稀泥……不就是帮中央嫡系吗?!”
邵瑞泽吐了口气,眼睛微微睁开,脸上透出酒后的红晕。
许珩真觉得他喝醉了,这些话又不能被人听到,哪怕是自家的司机,于是安抚似地拍他脊背,俯身弯腰搂住了,哄劝着说:“军座喝多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也不迟。”
“我没醉,清醒着呢。”邵瑞泽眼角一挑,嘟囔着,“说得不对吗……我们这帮人都是小妾养的,爹不疼娘不爱,别人吃肉我们啃骨头,苦活累活都要做,可中央从来没给过哪怕一点点吃食……”
车忽的颠簸,许珩赶忙搂紧了,以防他滚到座下去,邵瑞泽伸手抓了他衣袖,往他身边靠了靠。
许珩默不作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将一双浓眉紧紧拧起。中央军,嫡系旁系,政府眼线,中央党组……周旋在期间,恶浪滔天,也只得闭眼朝前走,停不了也逃不掉。
他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他,车外灯光照进来,他侧脸晕上柔光,似乎将醒未醒。汽车又是一阵颠簸,那人垂下座椅的手立刻被他轻轻握住,而呼吸声又变得平稳悠长。他俯身试探着开口,“军座?”
邵瑞泽没有应声,车窗外灯光飞驰,侧脸被投下淡淡阴影,昏黄光晕平添了几分柔和。
他长出了口气,靠在座椅上,一手揽在他腰间,另一手却仍然牢牢捏着他的手。
过了许久,邵瑞泽又一动,嘴角上翘似乎在笑,“不过,和姓范的这笔买卖做得也值……既然中央不给饭吃……小许,我也该让你们出去打打野食。”
许珩眉头隐隐蹙起,“军座,什么意思?”
打野食的意思他不陌生,但……这可是在上海,天子脚下。
“搂草打兔子呗……驻军那帮混蛋,竟然敢隐瞒不报……姓范的告诉我,苏北的一伙土匪现在正流窜到上海边界了,三不管的地方占了个山头,附近的大村庄小县城洗劫了个遍。过几天,你……带上一个独立团,跟团长一块……去剿匪。”
“军座?你说范处长给你的消息,准不准?”许珩揽了肩膀,凑到他耳边,“别让他诳了你。”
“……不会,那混蛋最爱钱,跟我提了战利品,三七开。”邵瑞泽微微合眼,说着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
许珩点头,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回去,既然都提到这份上了,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圈套。
搂草打兔子,剿匪自然是最有油水。土匪不抢穷人,只吃大户,地主富人被光顾了几乎就等于一扫而空,钱粮一车一车地运回匪窝,还能缴获不少县警与地主护院的枪械子弹。等他们吃饱了,政府军随后横插一杠,那就是飞来横财。
他想着,重重点头,“我明白,一切都听军座的吩咐!”
邵瑞泽的酒像是已经醒了,长长叹了口气,“好好干,回来我给你升官。跟我这么久,还是个少校副官,实在委屈了你。”
许珩尴尬地顿了一下,随后摇头,语声坚定,“我只跟着军座,哪里也不去!”
“那也不能一辈子做副官,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总的往上爬啊,他妈的这个世道……”
他呼了口气,脸色略僵,喃喃道:“别人的地盘,谁的面子都要给,谁的忙都要帮,更不能断人财路。”
“这年头,你断别人财路,别人就敢断你生路……”邵瑞泽侧过脸,低低咳嗽了两声,“……老子还不想死在上海。”
许珩连忙给他拍背顺气,又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是自嘲又是愤怒,心里蓦地抽紧了,瞬间一股莫名的悲凉和心疼涌上心头。
回到家里已经快十一点,邵瑞泽灌了口冷茶,念着许珩跟了他一天累了,把他打发去休息。回身上了二楼发现方振皓也不在,问过李太说打了电话不回来吃饭,百无聊赖的转了一圈之后,觉得酒意还没下去,于是去洗了个热水澡。
方振皓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又累又困。下午不知道上海地界的哪两帮混混不对劲,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操了刀枪在街上火拼,街上鲜血迸溅,连过路的路人都没能幸免,数十名伤者被送到医院,接连不断地推进来又推出去,几名主刀医生全部上阵,这才把性命救了回来。
他饿得饥肠辘辘,站了六七个小时的双腿酸软,先进家门就直奔厨房,找了东西填饱肚子,只想飞奔卧室倒在床上直睡到地老天荒。
不料门一推开,睡意立刻消了一半。
房间里只亮了床头灯,兔子在揪着下垂的床单使劲咬,床上有人穿了睡衣枕着枕头,将翻开的书本扣在脸上,正在打盹。他站在门口发了一会楞,立刻跑过去,一把抢过本子,“干什么!”
邵瑞泽不耐烦的抓抓半湿的头发,没出声。
方振皓手忙脚乱的翻着本子,这明明是他的日记本啊!不过……还好还好,他就写了两三篇而已,应该看不出什么。抬眼看到邵瑞泽又快要睡着的样子,一把将他揪起来,“要睡去自己房间里睡!”
邵瑞泽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激动什么,不就睡一下么,小气。”
“那你也不能看别人的日记本。”方振皓扬扬手中的本子,狠狠瞪了他,“这是个人隐私。”
“喂兔子的时候心血来潮想找东西看,不过你的那些什么茶花女、罪与罚我看的瞌睡,还不如这个本子来的有意思。”
“少废话。”方振皓恶声恶气打断他的话,飞快将本子扔到沙发上,又脱了外套解了领带。
他走到床边,准备把他揪起来拖出去。换做是平时他还会耐心一点,现在他瞌睡的站着都快睡着了,什么也不想管,只想睡个昏天黑地。不料又闻到淡淡的酒气,他眉头一皱:“你喝酒了?”
“应酬。”邵瑞泽挑了挑眉看,又打了个哈欠。
带到看清他充满血丝的双眼和苍白至几近透明的面色,他顿时皱眉,“又加班了?”
方振皓疲乏的点头,“所以,你让我睡觉,行不行?”
说话间兔子跑过来扒住他的裤脚,抓住了不放,方振皓觉察到脚下异状,低头一看令他哭笑不得。又不敢乱动怕踩了兔子,只得手上用力,让他快起来不要耽误自己睡觉。邵瑞泽愣了愣而后却笑,直起上身,拽了他手臂,又揽了他腰,将他拽入怀抱,自己也身体一斜,方振皓没防备,脚下一个踉跄,双双摔在床铺上。床上柔软舒服,自是没有摔疼,唯一不满的却是兔子,气哼哼的趴在地上,对着床撅了屁股。
“做什么了,回来的这么晚。”
方振皓刚还觉得不快,随即舒服的床褥已然让他不太想动弹,于是揉了揉疲乏的眼睛,“小混混火拼,医院里送来伤员,做手术折腾了一下午。”
邵瑞泽点了点头,看他额上微微渗出的汗真像是疲惫至极,于是也放松睡了不想动弹。
方振皓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却还能感觉身体边有人,于是推了推,“喂,你又不是没有卧室,这么晚了又喝酒,回去休息。”
那人声音低细而清晰,“睡不着,烦心。”
方振皓睁了眼看过去,看到台灯光线似暗非明,照着他的轮廓,挺秀鲜明。
呼吸声一起一伏,彼此已经习惯这样的亲近,他慢慢吐了口气,开口问:“又是公务?”
“算吧。”邵瑞泽答得坦白直截,“我拿别人当枪使,另些人也拿我当枪使,这样的日子,过够了。”
他说着侧过脸凝视着他,笑了一笑,很是无奈。
方振皓一时默然,看着他无奈的模样,心中不觉泛起说不出道不明的涩意。睡意褪去,他神色渐渐变缓,伸手覆住他的手背,慢慢摩挲。
邵瑞泽长长叹气,是不言而喻的憋闷。
握紧他的手,方振皓知道他并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同情,只需要有个人陪着他,就已经足够。蓦然间,却已经懂得他的寥落。
他从来便是一个人,就像他说的那样宁愿无牵无挂,不敢要,也不愿要一个悲喜远近都会默默守候的人。
但是,人总都会寂寞的,都会有寥落的时候。
如果说原先的喜欢只是一株刚刚萌发的芽,那么现在就是开始缓缓的生长,在他心里刻下一个人的影子。
彼此的手指相互交缠,扣在一起,目光望在一起。
在这样的时候,说什么都已多余。
两人静静并头躺着,不发一言,他仍握着他的手,手指交扣,感应着他的孤独落寞。
“很晚了,你休息吧。”邵瑞泽坐起来,抽出手笑笑,“我也去睡了。”
方振皓也坐起来,看他下床,不知为何,突然叹了口气。
邵瑞泽一怔转身过来,旋即明白过来,慨然而笑,“我没事。”
他看到他目光温柔笃稳,带了隐隐的忧切,让人看了觉得温暖。
也许吧,也许这就是自己觉得他不一样,想对他好的原因。
想到这里,他抱着双臂,扯出一个浪子的招牌笑容,“怎么,南光,不想让我走?”
方振皓蓦地怔住,明白过来意思之后,耳后一热,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还不去睡觉!”
情急尴尬之下,方振皓拧起眉,随手摸起枕头,堪堪砸了过去。
邵瑞泽缩肩一躲,不由笑出声来,枕头落在地上,兔子却不知为什么一惊,一溜烟跑出门去。
第四十一章
第三天许珩就奉命出征,和四十九师下辖一个独立团赶往沪外剿匪。对于划界而居的各军阀派系而言,剿匪历来是个微妙的活儿,虽然有损失,但也意味着打赢了就会有油水十足的吃食,但此次匪徒已经侵扰了上海周边大村小县,因此上海行营主任亲自下令剿灭,倒也显得顺理成章。又因为土匪占据了个三不管的地儿,苏南的大小军阀不愿自找霉头,眼睁睁的看着东北军一个独立团就那么开打了。
苏南本就没有什么险要的地势,经过上峰首肯许珩又多带了一个炮兵营,十几门野炮轮着开火,还特地多加了两门美制榴弹炮,把土匪轰得六神无主哭爹叫娘,那点正规军嗤之以鼻的防御工事被打得落雨似的往下掉砖石。
当地驻军一看苗头不对,立刻上报长官,长官战战兢兢打了电话询问上峰的意思,自然被行营主任在电话里骂了个劈头盖脸狗血淋头,从防务疏漏骂到党国利益,从南京意志骂到委座厚望,骂完还勒令他们须全力配合剿匪行动,如有疏漏定严惩不贷云云。
隐瞒不报在先,驻军也得自认倒霉,乖乖整顿队伍开拔去前线团部协助剿匪。
邵瑞泽扬手丢下电话,顺手拿起茶杯灌了口润润冒烟的嗓子,很快又皱起眉头。茶水还没泡开就端上来,喝到嘴里一股生叶子味,再看一眼杯沿的茶垢还没洗干净,顿时一股火就冒起来。
将新的勤务兵叫进办公室,冷着脸把茶杯给他看,顺手给了一个爆栗。那勤务兵年纪小,第一次伺候这么大级别的军官,吓得惶然地问:“军座……我……”
“还不快倒新的来!”
小勤务兵马上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转身就跑。邵瑞泽吐了口气,坐在了办公桌上翘起二郎腿,心里直盘算这帮兔崽子连个眼头见识都不会看,越发偷懒怠工。
事实证明,在邵瑞泽心里的模范副官,唯有许珩可以胜任。当年他把许珩从土匪俘虏堆里扒拉扒拉拣出来,抹干净了发现这小伙子长得还挺精神,试了一下身手更觉得合适,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敢指着他的鼻子操爹骂娘,于是先用鞭子抽服帖了再送进东北讲武堂,用了不少时间来调教,从此野生变家养,指到哪里就打哪里,苦活累活绝不含糊。
没过多久小勤务兵跑回来,端了热茶恭恭敬敬奉上,邵瑞泽喝了一口,觉得这次还差不多,连灌三四杯,才正眼瞧了瞧小勤务兵。看样子稚气未脱,眼珠滴溜溜转,他端着茶杯仍旧坐在桌上,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扬了扬下巴,“多少岁了。”
小勤务兵低头看鞋,点了一下脑袋,“回军座,十六了。”
十六了,邵瑞泽摩挲着茶杯,他当年十五就进了奉军,军营里摸爬滚打一年又进了东北讲武堂,从此这身军装就再没脱下过,直系皖系、蒙古骑兵、俄国毛子、日本鬼子……见得多了也早就麻了,不觉得怎么着,现在天天跟人文绉绉的打交道却让他烦心,又不知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回西安。
想得多了又生出些火气,抬眼看那小勤务兵还站在面前,又觉得有点可怜。当兵的就是些丘八,除了他们这些子承父业的军阀后代和黄埔系的嫡系军官,好人家的孩子谁也不愿进这火坑,除了家穷的吃不上饭才来混军饷,进了军队还要被老兵油子欺负。
邵瑞泽看他站在自己面前,十六岁的小子,一脸惶恐抖抖索索,偷眼看他,又马上垂了目光,不觉想起自己以前被老兵痞子欺负,于是松口,“好了,哭丧着脸就跟死了人一样,下次注意。”
得了赦免,小勤务兵赶紧躬了腰,迅速的收拾起残局,一阵风地跑出去。
邵瑞泽看那小身板,越发想起自己刚进军队被欺负的事情来,不由得扬起眉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