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唯觉得自己的手还被他紧紧握了。
正发呆间,手上蓦地一动,抬眼看到邵瑞泽对他目光一瞥。他忙稳住心神,翻腕看了看表,淡淡出声:“邵先生,你该回家吃药了。”
“是么?”邵瑞泽应了一声,暗中放了他的手,似在自言自语,“看来真该回家了。”
说着也不管主人是否同意,径自站起身,拂袖掸一掸衣摆,而后对了今出川辉一笑,“多谢招待,让您破费。”
今出川辉脸色极为不善,目光阴沉的看着两人站起来,眼看着他们俩人就要走出去,忽的出声制止。
“瑞泽君,你真不想要你家的家财物了么?”
邵瑞泽斜隐入鬓的眉,挑出淡淡笑意,“你想还我吗?”
今出川辉目光雪亮,一字一句出声,“那不然我为何下令不准任何人擅动!”
他凝望着他,似是有什么期待。
邵瑞泽自嘲地一笑,“拿走吧,钱财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还,就把东三省还回来!”
方振皓蓦地一怔,听出话里的含义,更听清楚话里的苦楚。
邵瑞泽最后笑笑,“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他说着伸手揽了他肩,并肩而出,将今出川辉抛在身后。
各怀心事于是一路沉默,回到公馆夜色已深,方振皓沉默着踏入自己的卧室,脑中还犹自想着方才的事情。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全部扔了的邵家的全部财产,那人回应日本人的话极有骨气,只是白白便宜了那些日本强盗。
刚解下领带扔向沙发,就猛然觉得胃中疼了起来。日本料理虽然不油腻,却也以冷食居多,专注听那两个人的谈话,无意间吃的多了,又惹得胃病发作。尖锐疼痛直令他倒抽冷气,手忙脚乱找出胃药,又想起没有水,却疼得不想走路,只得干脆窝在床上裹了被子硬抗。
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翻江倒海般。房间里只亮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他艰难的蜷起身体闭了眼,朝着光源蹭了蹭,一动之下又牵扯的胃部疼痛,发酵一样慢慢渗透到四肢百骸。胸口异常的窒闷,疼痛之下却开始胡思乱想,蓦然的,想起上一次胃疼,那人帮着他裹紧了大衣送回卧室,还倒了杯牛奶让他暖胃。
说到底,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却是个温柔的人。
心里顿时起了一股无端的温柔,环绕周身。蓦地又是一声咳嗽呛出,胃部依旧是尖锐的疼痛,他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朝身侧胡乱探去——
却被一双手轻轻握住。
“南光,胃病又犯了吗?”
方振皓猛地睁眼,却看到邵瑞泽在床前立了,下意识陡然将他的手紧紧攥了,费力的点点头。
邵瑞泽端了水和一碗热粥上来,帮着他吃了药。方振皓斜斜靠着靠垫坐了,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一声不吭忍受着痛楚。尽管没什么胃口,他还是一勺一勺的喝完了粥。
“那饭真是难吃到极点,早知道就不要你去了。”邵瑞泽苦笑了声。
方振皓揉揉胃部,吐了口气,“听你们那说话,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
邵瑞泽看他脸色依旧不太好,想了想干脆自己半倚了床头,揽了他腰搂在怀里,用被子严严实实将他裹住,然后帮着揉胃。通常情况下,方振皓会觉得这么亲昵实在是不习惯,但人在病中总是疲惫,于是默许了,靠在他肩头微微闭了眼。
一团橘黄灯光映出些许暖意,两人都不言语,浅浅淡淡的寂静黑暗里,彼此的体温却生出笃实温暖。
漫长的缄默过后,方振皓轻声开口,“你和那个日本人,看起来很熟。”
“嗯。我早年间去过日本,有几个日本熟人。”邵瑞泽淡淡应了一声,手上力道不轻不重,帮着他揉按。
“你去日本,做什么?”
“游学啊。现在流行去欧洲去美国,我们那时候流行去日本。”邵瑞泽说着手一横,搂住他,又往怀里拉了一把。方振皓在这样的角度能听见他每一次心跳,砰砰地,缓慢而有力。
他觉得全身都放松了,倚入温暖坚实的怀抱,身心都觉得轻松,暗自心满意足微笑。
以前不是没有这么亲密过,可是觉得现在,又好像与之前不一样了。
邵瑞泽从侧面看去,看到他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眉头渐渐舒展,睫毛微颤,神情变得安恬。于是他也笑了一笑,帮他擦了额上的细汗。
“流行……也真是流行,那时候一窝蜂的涌去学商科,痛苦的要命,缠着学校最后还是换了专业。”
“能换就不错了,我这个职业,估计得干到老。”
心里徘徊了许久,方振皓笑了笑,侧过脸说:“你不觉得,那个日本人,对你有点……不太对劲么?”
邵瑞泽半倚在一边没动,头枕在胳膊上,只侧头仔细看着他:“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风月场里打滚多了,什么样的眼神都能看出来。”
方振皓垂了眼,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没说什么,叹了口气,目光投向他面上,“你真的就想都丢了?”
邵瑞泽嘴角一弯,苦笑了声,“扔到水里还能听个响儿,我也不愿就这么便宜了日本人,但是不能要。”
他长叹了声,“我不想跟日本人有任何瓜葛。”
一时两人都敛了声息,黑暗里霎时对视,抬头迎上彼此的目光,静默无声。
邵瑞泽没有移开目光,“还疼么?”
“……还好。”
他凝视他,忽然含笑开口,“南光,你怎么觉得,他看我不太对劲?”
他静默了半晌,忽的起了纷乱心思,在他那双深邃凝重目光注视下,更是忐忑,不知说什么好。
静了一刻,他伸手拦揽紧了他的腰,挨了过来,面庞近在咫尺,热气缓缓的扑在面上,愈觉发烫。
那一团悠悠的灯光,偏偏生出些暧昧的光晕来,落在彼此眼底。
方振皓垂下目光,呼吸隐隐纷乱,竭力压下心中的莫名感觉。而掌心里渗出了汗,心跳得急切,耳际忽的有热气袭上。邵瑞泽笑,在他耳畔轻声呵暖,“我应该理解成关心,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彼此抬眼,而眼前的人,就那么轻轻撞进了眼里,落在了心里。
电光火石间,好像有什么触动似的,望进彼此的眼眸深处。纷乱的心绪变得异样宁静,似乎已经被远远隔绝在身外。手指不经意间相触,又像是回到曾经的那个夜晚,十指缓缓的。缓缓的,扣在一起,没有很用力地紧握,只是很轻柔的相互触碰着,彼此淡淡的体温在轻握间,融合在一起。
彼此的脸近在咫尺,温热吐息交汇,鬼使神差般的,稍一偏头,邵瑞泽便很容易的吻住了方振皓的嘴唇。
方振皓先是蓦地一僵,但唇上的温暖令他莫名的放松下来,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天地人生从此开始就理所当然,呼吸扑在面上,温温热热,酥酥痒痒。邵瑞泽直起了身,伸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伸舌滋润着对方的唇,温柔地含进嘴里,轻轻吮吸。
邵瑞泽从来都觉得,除却重要的人之外,其他人无论多么投缘,来去仍是陌生人。
此刻眼前这个人,却好像不太一样。
很奇怪的感觉,但是又好像顺理成章。
他并不太在意自己喜欢上的是男是女,自从学会在风月场里流连,这个问题就不再重要。
但是这个总是跟自己作对的家伙,却让他不知不觉中起了别样的感觉。
这么大的世界,这么长的人生。
总会有这么一个人,会让你想要温柔的对待。
想着便一手与他十指相握,开始激烈的吻上去,舌尖不再流连于唇间,而是撬开了那人的唇舌,伸了进去。方振皓闭了眼,呼吸急促,只觉得尖上似有一团火在唇齿间肆意燃烧,熟悉的气息融入了自己呼吸,鼻端都是他身上淡淡的烟草香气。
无意间十指相缠,感受着他还在触碰着自己的手指,那人指腹有稍硬的枪茧,触碰间却带了一种安恬的感觉。
不讨厌,即便是两个男人也并没有讨厌的感觉,激烈的亲吻间他这么模模糊糊的想,如果说第一次因为轻佻的态度而生气,第二次因为醉意微醺间半推半就,那么这一次,就是一种默认和允许。
住了如此久的日子,慢慢的接触深了,他才渐渐发觉,外表举止倜傥,看似冷漠坚硬,戎装笔挺的包裹之下却是一副柔软的心肠,会有烦恼,会温柔的笑,也会有无奈。并不是他曾经所预想的飞扬跋扈、老气横秋、面目可憎。
喜……喜欢么?
这个念头突然涌现出来时,他自己也为之一震。可是很快,他就把它抛到了脑后。只专注于彼此唇间的火焰,吐息交融间,这两个字在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响个不停,直刻入心里去。
一个激烈地吻,撕裂了彼此间戒备的篱墙。
彼此心底有一处隐秘情愫,被抽丝剥茧的拆开来,一丝丝,一层层,直直蔓延至咽喉,最终化为激烈火热的亲吻。
亲吻最后变得温柔,仿佛微风吹过水面,在平静湖面掀起阵阵涟漪,彼此都沉浸在呼吸和对方味道的环绕里。热,不知从哪里来的热,暖暖烘着周身。
一吻终了,邵瑞泽慢慢放开他的唇,注视着方振皓的脸,看到他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粉色,目光似有迷离,不由得唇角上扬,宛如微笑。
方振皓吐了口气,只觉得呼吸急促,喉咙发紧,抬眼看过去正对上他的目光,蓦地有些不自然起来,顿时耳后有些发热。
目光深深浅浅,相对无言,却不同于静默的宁定。喜欢的种子在温柔的暗夜里萌发,如藤蔓般密密缠缠,之前漂浮的心绪,都在这一刻沉下去,眼底都只有对方的影子。
他扳起他下巴,凑近了吻了吻脸颊,低笑出声,“南光,我可以确定,你那位女友的吻功,实在不怎样。”
他呼吸平静了些,目光有些躲闪,呼吸也在下意识中放轻,身体的热度仿佛还残留着几分。
他眉梢一扬看过去,浮上丝笑意,“怎么,你还想传授一下你是怎么把人追到手?”
说话间还与他十指相缠,相互触碰着,掌心的温度令人留恋。
对视一眼,彼此已然心照不宣。
他笑,带着枪茧的手握了他的,缓缓引至唇边,吻住他惯握手术刀的修长手指。
“不,我只是想好好教教你,该怎么接吻。”
话音未落,他将他伸手拥住,而他揽了他的肩膀,贴上彼此嘴唇,肆意的吻了下去。
第四十章
没有阳光的午后,盥洗室异样的阴暗,唯有潺潺的流水声。
墙上镜子里映出方振皓忙碌的身影,他刚给一个病人做完手术缝合,正脱下手套习惯性地做着清洗消毒的动作。方才是一对夫妻拌嘴吵架,妻子拿了剪刀哭天喊地,不小心划伤了丈夫的手臂,血淋淋的一道。他在清理的时候,还听到那个女子在门外嘤嘤的哭,等自家男人出来的时候赶忙扶住了嘘寒问暖,全没了吵架时的泼辣,最后相依着走远。
身旁帮他忙的护士打趣道:“这就叫‘床头吵床尾和’。”
蓦地,又想到了那晚上彼此深深浅浅的亲吻。彼此都好像顺理成章一般,没有人觉得大惊小怪,也没有人觉得不应该。以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一个同性如此的亲昵,而且还是最初看着极为讨厌的人。
缘分?
心里一下跳出这个词。
被问及原因的时候,那人也只朝他一抬眼,轻轻淡淡说,“总有那么一个人,看到他的笑容,就想对他好。”
心底有什么被轻轻触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响……心思太过复杂,有时连自己也绕不清楚,他盯了镜子,恍然间开始发呆。
“方,你看着镜子做什么?”
方振皓吓了一跳,仓促回神,看到史密斯拿着消毒酒精正瞅着自己,于是扯出了一抹微笑敷衍,“没什么。”
史密斯瞅着他略显古怪的脸色,不信似的看了看,才点头,“但愿你没事,我看你最近一直神思恍惚。”
“没事,你想多了。”方振皓侧了脸避开他目光,敷衍笑笑。
“哦,那就好。”史密斯点了点头,看他又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扑在面上。他靠在门边,摇头晃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大声说:“对了,忘了告诉你件事情。”
方振皓正拿起毛巾擦脸,“什么事情?”
史密斯笑嘻嘻说:“你表哥很守信用,今天菲尔德先生打电话过来说,药品已经被军警们全部送回来了,经过清点什么都没少。他本来想亲自感谢你,现在只能托我表达谢意了。”
方振皓静了一刻,唇上带一点暖暖笑容。
那边史密斯还在摸着下巴,一会点头一会摇头,“他还算守信用嘛,经过这件事情,我可以考虑,在回忆录里,不把他写得那么坏。”
听了方振皓便笑,拧住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他微笑,“这世上并非只有绝对的黑白,我以前总是以自己好恶去看别人,现在却不会了。”
说的时候有什么在脑中浮想起,他想起他所做过的事情,非黑非白,亦正亦邪……令他恍惚明白过来,当日那一句“这个乱世,谁活着也不容易”,果真是有深意的。
以前的自己,果然还是太过天真。
史密斯点了点头,耸肩摊手,“这就是所谓的既非好人,又非坏人吧。”
他忽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搭住方振皓肩膀,“菲尔德先生还说,他还有些事情,很希望能与你表哥谈一谈,希望他能够出手相助。这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但真的还需要你帮忙。”
方振皓心里一怔,随即做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泰然姿态,淡淡回答:“这个忙我帮不上,他不喜欢公私混淆,闲暇时间也从不说自己的公务,这一次的事情已经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说真的,我爱莫能助。”
说着他耸肩,一副无奈的摸样。
史密斯也只好摊手,“好吧,你们中国官僚的思维真奇怪,说‘是’的时候意思是‘可能’,说‘可能’的时候意思是‘不行’,干嘛不直接一点。”
他还想滔滔不绝发表一通关于行政机构的弊病的长篇大论,门被忽然推开,护士进来直嚷,“别偷清闲!出事了!十几个伤员呢!快去!”
两人对视一眼,急忙扔下手中物品,匆匆跑去手术室。
夜幕才稍稍降临,市区就已是霓虹闪烁,繁华佳境到处是灯红酒绿。
以苏菜闻名南山斋天字号包厢里,华灯高照,锦屏绢绘,桌上摆满了精细的菜肴,圆桌边两三个人影,是军人富商打扮,举止作派却毫不张扬。南山斋来往贵客如云,隔了屏风依稀瞧得见席上来来往往觥筹交错,谈笑间相互敬酒,好不热闹。
宴罢人散,宾客鱼贯而出,天色已黑尽。
几人站在酒楼下又寒暄一阵,等汽车开过来,这才打道回府。
邵瑞泽喝的已经有点多了,司机开门的时候脚底轻飘飘的,他捂了额头觉得有些晕,身体登时一斜。站在旁边的许珩眼疾手快的抱了他腰,半拽半抱着上了车。邵瑞泽觉得靠背不舒服,下意识的侧身躺了,一下枕在许珩大腿上。
许珩拿下他军帽捏在手中,又示意司机开车。
车开的平稳,邵瑞泽懒懒倚在他腿上上,神色疲乏,又觉得酒喝多了有些热,索性几把解开了军服铜扣和衬衣领口,长长吁了口气。
许珩坐的端直,动也不敢动,好一会儿瞧见似乎是睡过去了,才敢伸手,放在他肩上。
忽的听他轻声说:“个个都是人精,谁都不愿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