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2——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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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瑞泽干涩的笑了几声,陡然打破沉默,“五年了,我曾经以为,邵家的家财已经被日本人糟蹋殆尽,没想到啊没想到,今出川还给我送来这么一份礼物。”

方振皓沉默的坐着,双手握了那枚碧玉扳指,竟然觉得灼热的难受,仿佛在发烫。眼角看到他倏然一笑,眼波闪了一闪,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

而邵瑞泽说着也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果然是厚礼,好,很好,非常好。”

他口口声声说着好,末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

他依旧沉默的坐在他身边,那笑声却直刻入心里去。

定定望住他,那人眼中被触痛之色令他更觉痛楚。

是痛,还是什么,让肺腑翻腾的滋味,竟叫人如此难受。

黑暗里,他恍惚笑着,目光越发悲伤。

这枚扳指想告诉他什么?

是炫耀,是挑衅,还是羞辱?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丢了东北,丢了一切。

床头一盏孤灯,孤零零的亮着,照出白的壁,黑的影。

灯光微弱,只有一团小小的光亮,照不开屋内大片大片的阴影深暗。

但他仍觉灯光太过刺眼,每一丝光亮都令他觉得痛。

光线像有毒的刺,寸寸扎进肌肤,是无声无息的凌迟。

他慢慢坐起来,抽出烟时手指微颤,掉落一支在地上。

耳边一声沉沉的叹息,身旁那人却按了他的手,俯身拾起来。

“少抽些,会伤肺。”

“你曾问过我为什么要抽烟,那时候我说入乡随俗。其实真相不是这样,抽烟为了解闷,也为了麻痹自己。”

话顿了顿,一点火星亮起。

“抽烟的时候,总会有种瞬间失神的感觉,可以短暂的忘记过去,权作逃避。”

手中的烟被蓦地抽走,而后湮灭,他一时回不过神,怔怔看过去。

黑暗里,那人的眼睛却熠熠的亮。

方振皓静静凝视,不发一言。

他眼里有掩不住的忧伤,唇角却维持着坚强笑意。

抬眸直视他的眼,迟疑片刻,站起在他面前,将他缓慢而郑重地拥抱,紧紧揽住他的肩膀。

原来以为,被岁月风霜磨砺,他的肩膀会如同山一样笃稳坚定,没想待到拥抱着安慰的时候,才发觉他的肩膀同样清瘦,后背绷得僵直,微微颤抖。

俯身拥住了他,给他无穷尽的温暖依靠。

邵瑞泽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唯有急促呼吸,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

“都过去了。”

他俯身在他耳边开口,低沉轻缓,却莫名带上有稳定的力量,让他平静。

手慢慢抬起,不由收紧,将他同样紧紧地拥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消去了悲伤,目光渐渐平缓。

喉头略微滚动,他艰难开口,“南光,我宁愿永远不知那枚扳指的下落。”

宁愿永远不知,也不愿伤痕被赤裸裸的挑开,被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

他怔住,叹气将他搂紧,而后微微的笑,“为什么,那是你的东西,它回来了,不是吗?”

邵瑞泽恍惚而笑,骤然失语,不知该怎么回答。

目光相遇,将各自的影子都凝在了眼底。

方振皓唇边又浮起一丝笑容,温暖安慰,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抚摸着他的脊背。

“它回来了,一切都会回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着倾身握住他冰凉的手,轻缓了语气,“你不是说过么?总有一日,你要堂堂正正、挺起胸膛回到东北去,一雪国仇家恨!”

声音近在咫尺,低微却坚定,听着他的话,邵瑞泽不知心中是宽慰还是悲酸。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籍与依靠。

方振皓默默无声,只觉得冰冷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目光不经意交汇,仿佛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扣着对方的手。

呼吸声在黑暗中点点扩开,心绪却愈加宁静。

半晌之后,邵瑞泽涩涩笑了一声,“很多时候,我会不由自主想起死去的人。我的父亲,大帅,东北讲武堂的同窗,还有我的士兵。很多的士兵,死在东北的,死在华北的,还有那个几个为了保护我死在洛阳的兄弟,他们都还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就那么在爆炸里丧命。”

他说着,喉咙里干涩得发苦,“我无法对激进分子报复,因为我是九一八的罪人之一,他们的怨恨和愤怒堂堂正正。从此再不愿同别人亲近,因为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而丧命。对姐姐,我总是说还想多玩几年再结婚,真正的原因,我从未对别人说过。”

他默然拽紧了他的手,苦笑出声,“现在我已经是日本人的目标,已经害怕会牵连到姐姐一家。如果有了妻儿,看着女人和孩子要为我担惊受怕;看着日本人四处肆虐,飞机就在头顶盘旋,既然如此,我宁愿一个人活在世上,无牵无挂!”

指尖触在肌肤上的温度,蓦地一烫。

他闻言一惊,一口气息梗在胸前,“你……你说什么,你已经是日本人的目标?”

他点点头,反倒平静,露出一抹笑意,“现在稍有点用的人,哪个不被日本人盯上眼?”

方振皓什么话也说不出,心中如海潮翻涌,只能将他的手紧紧握住。心中一片茫然,不敢想象。

掌心里,那人的手冰的渗人。

“扳指不过是对我的挑衅,或者是提醒。邀请我赴宴……不过是显而易见的鸿门宴。”

伴随着那句话,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

他看到他沉沉的黑眸异常的亮,肩膀却剧烈的颤抖。

沉沉黑暗里,方振皓咬了唇,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唯有抱紧,用自己去温暖他。

两人影子被灯光投在雪白墙上,恍惚看去,似耳鬓厮磨。

房间里一片沉沉的黑色,唯有床头一盏灯发出寥寥的光,此时却异常明亮。

方振皓深深吸了一口气,牵起他的手,将手按在他左胸上,目光温暖,缓缓开口,“有些人永远都不会离开,就如你的父亲,就如大帅。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住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守护着我们。”

彼此紧握的掌心下,邵瑞泽冰凉的手剧烈一抖。

掌心下是自己心脏搏动的起伏,一声一声,又仿佛是血脉奔涌的声音。

他抬起头笑了一笑,目光深凉,所有的话,不用出口,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

心底里隐隐有什么翻覆涌动,如同天风吹过寒渊,吹开云遮雾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涟漪渐散。

他扣住他的手指,目光落在他脸上,有一刹那的停留,“南光,再陪我一会,好么。”

那样的目光,令方振皓心中蓦地一动,涌上一股酸楚的温柔。有什么盘桓心底,到了唇边半晌,最终说出口。

他笑,紧紧拥住他,仿佛是给他安慰,“好,我陪你。我还会陪你去赴鸿门宴。”

第三十八章

会议厅里寂静无声,戎装整齐的各路人马都屏气静声的坐在长会议桌边。一水儿的黄绿制服白手套,大檐军帽整整齐齐扣在桌上,青天白日军徽正对着个人的脸,大幅领袖画像下,土黄军服的勤务兵拿着暖壶一溜的小跑给警备司令,参谋,秘书长,师长,党部代表续上水。

透过袅袅热气大眼看小眼,彼此对今天会议的内容都是心知肚明。共匪杨詹在党部情报处长家门口被杀,虽未引起南京十分重视,但也是这上海滩的一大新闻。人人都知道政府不是铁打一块,各个派系相互争斗,几乎个个都乐意看党部出丑。

有人看表心里暗暗嘀咕,这上海行营主任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一个,不过是个东北军的二把手,被南京踢到这里等于变相流放,还敢大摇大摆不守时间,也未免太大牌!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是个沪上最高军政长官,但那小子屁事都不管,谁的情分也领,谁的情分也还,嘴又甜把上峰哄得舒舒服服,不抢风头不断他人财路,有时候看着还挺顺眼。

军靴踏地咚咚而来,长桌两侧的人刷一下站起致意。

邵瑞泽嘴角挑着一丝笑,戎装整齐出现在众人面前,伸出戴了白手套的右手示意众人坐下。许珩昂首挺胸双手别在身后,立在他身后右侧,仍是一副扑克脸。

将军帽拽下往桌上一扔,他坐下脱了白手套,对众人一笑,“各位,抱歉。”

“现在开会。”他说着揉揉眉心,“我知道大家都很忙,因此长话短说。投案自首的杨詹被杀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各位都清楚。熊司令搜集线索查案,也已经查了大约一周的时间。”

说着他与坐在右侧首位的熊世斌相视一笑,各自点头,“但是想必各位也知道,共党作案素来狡猾,抓了几个人,再也没有进展,现在中共高层都在陕北,查也查不出什么。被杀的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经过商讨,南京同意了我的请求。表示,这次的案子可以了解了,范处长也不必惩罚,功过相抵,吸取教训,下次注意便是。”

邵瑞泽接过茶水,灌了一口,停了一下目光巡视四周。桌两侧的军官们相互探身,窃窃私语,顿时嘤嘤嗡嗡地一片,党部代表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唯有熊世斌目不斜视。

他咳了一声,放下茶杯,目光在每人脸上来回转一圈,笑容不减,“至于犯人,依着南京的意思,审一审,枪毙还是坐牢由我决定,谁也不用再说三道四,就这么结案。”

所有人顿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熊世斌眯起眼睛,这么结案,既给足了党部面子又不又费神费心再去追查,他自然也落得轻松。想到这里他眯眼看向主座的人,似是隐有笑意。

邵瑞泽回了一个眼色,又对众人笑,“最近传回的消息,共匪的二、六军即将突破防线流窜进甘肃,委座大发脾气,南京亦下令要各地警惕。上海这里鱼龙混杂,有日本人也有残余共匪,还赖各位努力,为领袖分忧。”

提到领袖,各级军官霎时肃然起敬,目光齐齐瞟向他。短暂的一瞬过后,不少人神色诧异——他们看到那位行营主任的额头上有块淤青,很是显眼。熊世辉也注意到了,目光飘过去打量,眼神询问。

当事人却还浑然不觉的喝茶,许珩低促地咳了一声。熊世辉不等他回神说话便问:“邵主任,您的额头……是不是磕到哪里了?”

邵瑞泽这才回神,伸手摸了摸额头,“你说这个?”又满不在乎的笑,“被砸到了。”

“呃?”强烈的好奇心使的所有人都盯紧了他。

“躺椅上午睡,我家那只兔子不知抽什么风把一本书从桌上推下来,没把我砸死。”

众人显然不信,眼睛一扫,又看到他右手食指上留了一圈细细的牙印。

像是觉察到似的,邵瑞泽甩甩手,“也是兔子咬的,那祖宗原先吃了就睡,现在开始咬人。”

闻言有人忍不住低笑,感叹这是个很劣质的谎言,被砸到,被什么砸到,被什么人砸到,只要是个男人就能想到其他地方上去。个别好事者想到更远的地儿去,眼神来回交汇,露出不言而喻的微笑,心里感慨着百乐门的海棠终究是株带刺的玫瑰,东北军玩女人沉醉石榴裙也真真是传统。

忍住面部的抽搐,熊世辉显出很关心的模样,“要不要叫个医生来看看?”

邵瑞泽摆摆手,撩起眼皮看一眼,笑:“熊司令,黑市的案子,还得拜托你,上头催我催的紧呐。”

熊世斌一凛,“是!”

听闻如此邵瑞泽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后又咳了声,霎时安静下来。

他对众人笑了一笑,“就这么着,散会。”

人影纷乱间熊世斌叫过来自己的秘书,吩咐了什么又挥手打发走,眼角睨到那那边瑞泽与党部代表看样子相谈甚欢,心里顿时一笑。年纪轻轻,倒学会了个圆滑世故,四面不得罪,四面都讨好,周旋起来滑溜得很。

散了会两人并肩出门,邵瑞泽笑眯眯地说:“老兄啊,黑市那案子快结了吧,拖着谁都不舒服。”

熊世斌哈哈一笑,拍拍胸打保票,“邵主任,最迟明晚,一网打尽。”

两人相视而笑,大楼下早已经停好了车,又短时间寒暄了一会,各自道别。邵瑞泽坐上车,等开到大街上,才吐了口气,“开个屁会,一会中央一会党部,成心不让人舒服。”

许珩从副驾驶座上回身,眼睛飘过他额头的淤青,装了没看见,“军座,现在去哪里?”

邵瑞泽闭眼揉眉心,“哪都不去,回家!”

“是。”

其实邵瑞泽不爱开会,总觉得坐那儿看似风光,底下一堆林立的派系等着他和稀泥,安抚党部,又传达中央的意思,还要给熊世斌脸面,看也看够了。他又不是泥水匠,自己的急事什么时候有人能来管管?瞬间又想起自己的烦心事——去他妈的嫡系杂牌,想到这里禁不住开口骂了一声。

许珩支起耳朵听见了,也当没听到。军座的脾气他是知道的,除非气到了极点,绝不会骂脏话粗话出口。

车厢里一片安静,窗外景物飞驰。骂了那一声之后,邵瑞泽扭头看窗外,再不说话。

既然熊世斌说最迟今天晚上一网打尽,那么就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逮捕到大批的黑市药贩,顺理成章的就能查抄赃物,没收赃款。按理账务赃款是要充公,哼,这年头谁还充公,熊世斌的眼睛还不是盯着赃款?他只需打个招呼说自己的五十三军和四十九师需要,自然就能顺理成章的拿走药品,到时候再经由秘密渠道送回西安就好。

还有那些在默许范围之内的空饷,也要换成一些急需的物品送回西安。

对嫡系军,南京是大把大把的给饷银和弹药装备,他们这些旁系杂牌真是小妾养的,自己找食吃,饿死也没人管。南京也不看看眼下什么局面,多少人围在陕北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剿匪,想打的又不让打,气也气死了。

但愿一切顺利,过了今晚,他就能把红十字会的药品全部还回去了。

虽然对于克扣、盘剥、黑吃黑,甚至是毫无理由的强占他都不陌生,但总有些事情,说过了就要算话。

敲了敲额头,最后他也只叹了口气。

这个不痛不痒的会议之后,上海滩在茶余饭后开始传一则有趣的轶闻,大致就是邵主任外面威风八面,回到家却要被只宠物兔子欺负,不仅砸淤青了额头,还被咬了手指头,简直比市长家的悍妇还要可怕,可叹可叹。

作为当事人,邵瑞泽对轶闻暂时没有什么兴趣,因为目前他要烦心的事情已经不是东北军要求的药品了,而变成了某张请柬。眼看着天色渐渐低了下去,时钟已经直向七点半。

“去他妈的鬼宴!”

当许珩一张扑克脸开口指出现在已经比请柬上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邵瑞泽忍不住开口咆哮。方振皓手插在深灰条纹西裤兜里,雪白衬衣袖子挽起,西裤裁剪得熨贴修身,皱了眉倚在卧室门边。他等的不耐烦,走到楼梯边看到一楼客厅里站了两个人,似乎是在等待的样子。一会邵瑞泽出来了,穿了一身藏蓝长衫,领口袖口露一线雪白衬缎,走起路来衣裾飘然,颇有林下风度。

西服对长衫,见惯了戎装和西服,方振皓一时还不太适应他儒雅的模样。

“为什么你要穿长衫?”

当坐上车的时候,方振皓一脸疑惑的问身侧的邵瑞泽,对方也只一抬眼皮,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又盯了他,上上下下看了几遍,伸手扯了扯他灰色的西装上衣,眉头一皱,“别老穿西装,也穿穿自家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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