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方圆数里都已经被军警封锁,连猫狗都不能乱窜,诊所里渗人的安静,刺刀凌利,枪口乌黑,不明真相的人个个面如土色,腿抖得如同筛糠,幼女依旧在母亲怀里惊恐的哭嚎。许珩那句话无异于一声惊雷,在艳阳高照的中午噼啪闪过,震耳欲聋。
许珩示意身边一个士兵,他立即接过另一人手上的小皮箱,方振皓心里顿觉疑惑,他是认识这个东西的,那夜沈雨独自来到诊所,正是为了送这个东西。她只说是遗漏的资料书籍,还能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小皮箱被打开,不是什么资料书籍,却以一台半新不旧的机器,许珩收回目光,盯了沈雨,“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雨傲然昂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们把刺杀罪名栽赃给我们学生,现在又在这里诬陷我!无耻!”
许珩身侧的男子上前一步,站在沈雨面前,得意的笑,“相文裕子小姐,你真够狡猾,不过还是抓到你的狐狸尾巴了!”
相文裕子?
相文裕子是谁?
眼前明明是沈雨,圣约翰大学中文系的女学生,哪里来的什么相文裕子!
一切都是像在梦里,如坠云雾,看不分明。
许珩蓦地打算男子的话,“吴科长,不用废话!”
说着手一挥,“带走!”
这一切的突变太紧张,如晴空万里忽然暴雨漫天。
人人呆若木鸡,看着两名身材魁梧杀气腾腾的军警,牢牢压了那如花年纪的少女走出。
方振皓无从接受,呆愣的回不过神。沈雨蓦地回头看他一眼,目光里竟有几分哀哀的求助。
“住手!”
许珩听到是方振皓的声音,蓦地皱眉,停下脚步。
方振皓脸色骤变,阵阵青白,拦在许珩面前,“为什么抓她?”
许珩目光冷冷一扫,“与你无干,不要妨碍公务!”
“许副官,她是圣约翰的女学生,不是什么相文裕子!”方振皓语声蓦地拔高,犀冷目光直迫过去。
许珩压下不耐烦,冷冷开口,“说了与你无干,不要挡路。”
“她是学生,你在我这里乱抓学生我当然要管!”
他说着,觉得心中激愤之意愈浓,接连涌上心头。
许珩扫了一眼过去,没有答话。
沈雨一言不发,脸色先是通红,而后恢复如常,最后煞白,那双平日里闪着傲然光芒的眼睛蒙上一层哀伤和倔强。
“你们诬陷我!”
“带走!”
军警立刻牢牢抓起她的肩膀,拽向门外。
方振皓脸色阵阵青白,在瞬息间变了又变。眼见许珩就要出门,突然拦在他身前,“许副官,她不过是个学生,你们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抓人?!”
许珩脸上笼罩严霜,却没有对粗暴推开他,“方医生,不要阻碍公务。再这样,连你一起抓走!”
史密斯挣脱军警赶忙来拽他,要他安静,方振皓狠狠甩开他,脸色苍白,目光执拗,定定望了许珩,依旧拦在门口。
“冲进来就抓人,抓到了就拉走,不问青红皂白。还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这是怎么回事?!”
他喝问出声,“许副官!你说清楚!”
许珩脸色瞬间铁青,额角颈项的青筋全都绽起。
“小许,废话什么,直接带走。”门口传来淡淡的声音,众人都朝外望去,却看到邵瑞泽倚在车边,只着寻常衣服,不合时宜的叼了根烟,语气从容。
沈雨脸色顿时一僵,远远盯了邵瑞泽许久,细细弱弱出声,“就是你,就是你。”
许珩面色瞬息变化,回身拽了她领口,厉声逼问,“你说什么?!”
沈雨扬起下巴,一改之前的柔弱模样,冲他冷冷一笑,“你不配知道!”
方振皓顿时愣在原地,身边男男女女一连串的对话听在耳中,明明每个字都懂,连在一起却不能听明白半分,没有人管他,他的发问被彻彻底底的忽视。每一刻每一分都是折磨,漫长的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
军警从未见过这种情况,面面相觑,许珩脸上已经是不耐烦之至,却碍于情面无法像对付别人一样将方振皓粗暴驱离,直到邵瑞泽冷冷侧首,出声严厉喝止。
“都给我住嘴!”
许珩难掩愤怒,强自平静,狠狠甩开沈雨,“带走!”
蓦然的,沈雨忽然狠狠咬住了牙,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疯一样的踢打撕咬,那身材高大的两名军警都制止不住她,几乎被她挣脱。沈雨费力挣脱右手,转回目光在方振皓清秀的面颊上停留,用袖子揉揉笑得流泪的眼睛,“单纯的家伙,对别人都那么好心,还真是不忍心伤害你。”
方振皓被她眼里的目光一刺,顿时浑身发冷。
沈雨目光投回邵瑞泽脸上,微笑,“邵主任,不,邵副司令,关东军会很欢迎您。”
说完她猛地闭了嘴,许珩见状蓦地变了脸色,脱口惊呼,“拦住她!”
军警飞快钳住她下巴,沈雨死死咬了牙,身体扭动挣扎,饶是怎样也不肯张嘴。瞬息间,嘴角边留出白沫,身体晃了几晃,轰然摔在地上。她仰天躺了痛苦抽搐,身体阵阵发抖,最后眼白一翻,鼻孔里流出黑色的血迹,滴落上月白旗袍,狰狞可怖。
在场的每个人都呆住。
顿时静默的吓人,刚才还冷笑的沈雨已经成了地上的一具尸体,口吐白沫鼻孔流出乌黑的血,仿佛鼻端犹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平生仅见的,最可怕的画面。
许珩大惊失色,连忙蹲下身在鼻前颤抖伸手探了探,脸上顿时一黯,沉着脸回身对门外摇头。
“军座,她已经死掉。”
许珩说着站起,目光在方振皓脸上一扫,口气是重重的责难,“如果不是你阻拦,这个日本女特务怎么能找到机会自杀!”
日本女特务?
方振皓如罹雷击,呆在当场,霎那间心底空白一片,手足瞬时僵冷。
那明明是一个中国女学生,明明是沈雨!
一句句话听在耳中愕然的不会动弹,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之前他们说了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那一句“如果不是你阻拦,这个日本女特务怎么能找到机会自杀!”来回在耳边回响,仿如坠入寒冰地狱。
怎么可能!
浑身颤抖,方振皓看一眼脚边尸体,脸色比雪地更白得怕人。
顿时连呼吸也困难,他惨白了脸,嘶声喊道,“许副官……是不是弄错了?!”
许珩没有理会,大步走到门口,“军座,现今怎么办?”
邵瑞泽又抽了口烟,将剩下的半根扔在脚下一碾,“所有东西都收起,尸体同样搬走,我还有用。”
他走了几步,又忽的站定,“诊所封掉。”
“NO!这是直接下属于红十字会的,受国际法保护!你没有权力!”史密斯听闻急忙追了出去,还未靠近邵瑞泽,只听喀的一声响,乌黑枪管已抵在他额际——许珩一个箭步上前,拔枪指住了史密斯。
许珩堵在他身前,冷冷开口,“先生,不要做出任何让我误解的举动。”
方振皓只觉得身体里冷意一阵一阵袭上,像是阴冷的夜风一样侵袭身体,让他手足发冷,心里也沉甸甸似悬上石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振皓缓慢重复这句话,深瞳里光芒似针尖。
他看向他,心里渗出了汗,心跳得急切,却慢慢颤抖问出声。
邵瑞泽慢慢抬起眼来,眼底锋芒敛去,冷冰冰的一句话从他薄削唇间吐出,“这两个人,都带走!”
方振皓的手剧烈一抖,陡然打了个寒噤。
军警持枪驱散人群,将此处查封,有嫌疑的物品通通被搬走,不到一会儿只有汽车绝尘而去,空留两张封条重重贴在门上,望之触目惊心。
消息被严密封锁,当日情形无人再知晓,尸体与嫌疑物品不知下落。
史密斯被羁押在军队内部的特定机关,只因持有美国护照,美国领馆要求移交,却被严厉拒绝。声称事关重大,涉及军方机密和日本人在沪的特务活动,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强硬,美国参赞数次求见,都不得允许。
红十字会曾经强烈抗议,表示强行关闭诊所侵犯了他们的合法权益,但递交的书面抗议材料被随手扔进纸篓,都未曾多看一眼。圣心医院甚至未曾出一声询问,仿佛医院从来没有这两名医生一般。
他被禁足在邵公馆,不得出公馆一步,公馆内外都有荷枪实弹的警卫把守。
只能在公馆内活动,做任何事情都有人在侧,不得随意外出,不得随意接触外界人员。
一连数天,与外界重重隔绝,唯有报纸广播,但媒体都仿佛失声一般,再无一丝关于那日的消息。
他第一次见识到强权的威力,蛮横而迅速,抹杀掉一切,无视任何人的抗议。
初时震惊,而今却更想知道事情真相,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沈雨疯狂的笑声犹还在耳边回荡,那些纷乱的言语,许珩的,沈雨的,邵瑞泽的……全都争先恐后涌上来,仿佛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尖厉吵嚷,压在心上令他喘不过气。
方振皓在沙发里坐下,深深陷进绵软的沙发里,仿佛同样陷进混乱迷离的回忆中。
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女学生会突然变成乔装卧底的日本女特工。
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瞬,就会突然口吐鲜血,最后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为什么又要强行关闭诊所,将他们作为嫌犯带走。
他们口中那些支离破碎的对话,似乎隐藏了太多的谜团,处处都显出蹊跷。
一个一个为什么,在心上不断盘旋,几乎将他逼得快要窒息。
脑中一团乱麻,太多的疑问,太多的不解,令他在几夜几夜的辗转反侧中夜不能寐,心中盘桓的疑问却不能问任何人,不能问许珩,更不敢问邵瑞泽。
两人早出晚归,来去匆匆,有时候甚至不在公馆,偶尔见一次,那人一脸倦色,却抵不住铁青脸色和森然目光。
陡然间,方振皓眼角一跳。
沈雨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她想骗谁?
她在遮掩什么?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为什么会说,“就是你,就是你!”
还有临死前犹自露出一丝微笑,“邵主任,不,邵副司令,关东军会很欢迎您!”
直到气绝身亡,那双眼睛仍然睁着,好像带出讥诮的笑。
看着他,那双眼睛就那么看着他,似乎含了嘲弄的笑意,带了满满的讥讽,仿佛在对他说,愚蠢。
想到这里就猛地顿住,满心恐惧纷乱,冷汗透衣而出,背脊上乍冷又热,不敢再往下想。
她曾经冲着醉酒的美国士兵跺脚,大骂“没有教养的混蛋!”
也曾经傲然开口,“我们更不会屈服!强权压不倒一切!”
还曾经爽朗大笑,大方的伸手同他握手言别。
谈及封建家长制的时候,她昂着头,目光熠熠,“做一个旧日封建的叛逆者并不可耻!”
仿佛拥有两张脸,一面明,一面暗;一张做给别人看,一张留给自己。
陈设精美的房间亮着柔柔的灯,晕下一地昏黄,可他却觉得讥讽、嘲笑、怜悯、痛惜的目光从各个角落穿梭射来,直直扎在身上,刺进血肉,令他几近崩溃。
许珩说因为他从中阻拦,才会导致她有机可乘。
自杀,死亡,永远的沉默,再也问不出幕后真凶。
这不是真的,不是!
真相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没有人告诉他,他被禁足在这里,仿佛被外界遗忘。
方振皓沉重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仿佛在黑暗中大口喘气,紧紧地握住拳,只觉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潮潮的全是汗水。
他不敢去问别人,恐惧别人责难和讥讽嘲笑的神色,他更不愿见到邵瑞泽那种森然的目光,尖锐的仿佛从里到外,将他看得一清二楚,再无隐秘。
那日他眼底锋芒毕露,目光冷冷的没有温度,却迫的人似乎连呼吸也要忘记。
目光冰冷,深深含了他从未见过的失望。
抑或失望,抑或无奈,抑或其他什么……最终沉着脸掉头离去,走的挺拔坚定,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他闭上眼睛,仰头靠着沙发脊上,耳边唯有滴答滴答钟表走动的声音。
现在就好像是一生中最孤单无依的境地.
窗外天色已暗了下来,外面风声呼啸,夜色翻涌,看似暴雨将至,这样的傍晚却没有关好窗户,风从阳台灌进来,吹得窗帘乱摆桌上纸张四下飘飞,像是下雨的的前奏。
院里匆忙响起脚步声,庭院里亮起灯光,一声拖长的刹车声从楼下传来,在这阑深雨夜里格外清晰。
看一眼浓黑如墨的夜色,风夹杂着雨丝飘进来,在书桌上落下点点痕迹,打湿洁白纸张。
他叹一口气,满怀愁烦如流水一般绵绵不绝,闭眼不想再看。
心生郁闷,只在早上草草吃了几口,竟不觉的饥肠辘辘。
现在他甚至连走出去的勇气也没用,觉得面对别人,就止不住觉得别人目光里讥讽、嘲笑、怜悯、痛惜的目光。
那人失望的目光已然让他如坐针毡。
自己在他面前说过的话,想在想来竟是无比刺耳。
门忽的被敲响,李太犹豫的声音传进来,不甚清晰。
“方医生,下来吃晚饭了。”
方振皓已依旧默默坐在沙发上,闭了眼,仿佛这就是他仅有的保护。
李太又敲了一次,他仍是缄默,异样的安静,随后听到嗒嗒脚步声渐行渐远。
心里陡然涌上一股委屈,随后生生压下,强迫自己平静。
他不想要别人的怜悯。
时钟时钟滴答滴答在走,已经临近八点钟,窗外雨越下越大,一刻不缓,挟风泼洒天地,弄得窗外庭院树摇花摧。
走到窗前,飞溅雨丝飘上脸颊,沾湿眉睫,雨幕中昏昏不见一物。
远处一道闪电劈开黑漆漆夜空,突然,房门被咣咣敲响。
“开门。”
听到是谁的声音,他肩头一颤,马上恢复平静,恍若未闻。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语声似已是不耐烦,“再不开门,老子就要踹了。
第二十七章
托盘里放了米饭菜肴,还有一碗泛着油光的鸡汤,被人往桌上重重一顿,顿时不稳,汤水溅泼出不少。鸡肉香菇的香气溢出,萦绕在鼻端,很是诱人。
“吃饭。”简短的两个字,简洁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犹如对着千军万马下令。
“我不饿。”回答同样简短,却带着强撑的倔强。
“不吃拉倒。”
邵瑞泽明显没有耐心,目光从他脸上一扫,抬脚走向房门,方振皓顿时一惊,忙起身拦住,挡在他身前。
四目相对,皆在一瞬望进对方心底。
他开口,“告诉我一切,一切!”
邵瑞泽冷下脸色,话说却的平淡,“你没有权利知道,这是军方机密。”
方振皓脸颊因愤怒而涨红,狠狠看过去,“我是当事人之一!我有权利知道!我要知道来龙去脉!”
他看到他蓦地抬眼,目光隐含冷意,“我说了这是军方机密,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方振皓倔强地扬起脸,哑声反问,“军方机密?!就算该枪毙的犯人,也该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邵瑞泽脸色已经不善,“你最好懂点分寸,不想送命太快,还是少知道为好!”
“我还要出门,让开。”
“去哪里?”
“少管。”
他说着伸手将他猛然一推,没有防备,方振皓顿时一个踉跄,重重撞上身后立柜,书籍纸张散落一地。肩膀后背被撞得生疼,那边邵瑞泽已经拉开门,一只脚踏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