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2——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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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就这么先用着,反正许珩也快回来了。

他燃起一支烟,抽出一份卷宗开始翻阅。上次沈雨的案子虽然已经平息,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像是哽在喉咙里的骨头,噎的人难受。

他唇角抿住,指尖略有僵冷,将烟头重重掐灭在烟灰缸里。

走廊外骤然响起脚步声,还有那小勤务兵的讨告,门被乓一声推开,传来一个大刺刺声音:“邵主任,别来无恙。”

邵瑞泽抬眼,看到门口站了个人影,那小勤务兵被魁梧的身体遮了,正探出头来一脸求饶的样子。

他并未生气,合上手中卷宗,扬眉一笑,“五爷,好久不见呐。”

来人是上海滩恒社“学”字辈老大的荀五爷,瘦削脸庞,青灰长衫,礼帽下眸光咄咄逼人。恒社名义上是民间社团,实际上是青帮的帮会组织,社中弟子遍布工商政兵各界,自然敢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政府的门。

对于青帮,那是自然是得好好招待。叫勤务兵上了茶,彼此燃上了烟,不料那荀五爷却朗声一笑,闭口不谈来意,只顾谈上海滩的艳闻轶事,仿佛是老友寒暄。邵瑞泽笑着放下茶盏,心里对荀五爷的来意倒明白了几分。因为那晚的并不是单纯的小混混街头斗殴,而是青帮洪门因为生意不均起了摩擦,双方都有社中子弟被法国巡警抓进巡捕房。

他见状也是熟络的应对,一时间颇有投契之意。直到对方也不再客套,单刀直入挑开话头。

青帮洪门因为生意不均起了摩擦,社下分帮一言不合就当街斗殴,死人不说,十几个弟兄还被闻讯而至的法租界巡捕统统抓走。青帮势力虽大,但租借当局的法国人却不肯买账,推三阻四不肯放人,想要释放就得托人疏通关系,恒社自然是找上了两边都能说话的上海行营主任。

面对要求,邵瑞泽笑笑,“早说,有顿饭的功夫,就能放了你的弟兄。”

荀五爷略有不好意思的摸着下巴,随口抱怨了两句,“洋人都难说话,这不才找上邵主任你么。”

“青帮恒社也忙了我邵某人不少的忙,客气什么。今晚我就给洋巡捕局电话,让他们放人。”

“那就有劳了。”荀五爷点头,眼珠又一转拍拍胸口,“您的那批货尽管放心,这一路到西安府,没人敢触青帮的逆鳞。”

邵瑞泽扣了茶盏,笑:“总是麻烦青帮的弟兄,我这几天公务缠身,等闲下来了,一定重重宴请恒社的几位当家,当面致谢。”

又笑着加了一句,“倒时候可别不给我这个面子。”

荀五爷弹了弹衣摆,悠然一抬下巴,眯眼微笑,“哪能呢?您是官,我们不过是些生意人而已。”

彼此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谈笑间荀五爷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朝他探身压低声音,“邵主任,陕北的情形您知道么?”

邵瑞泽心中一跳,也同时探身,佯装好奇道:“什么?”

“你们那东北军呀,不跟共匪打了。”荀五爷看看门口放轻声音:“西安回来几个弟兄,打听到小道消息,说陕北早就停火,张少帅杨将军那都是敷衍,做做样子给南京看。”

邵瑞泽听得像是极其认真,静默了半晌,而后一皱眉,“不可能,委座不是说先剿共再抗日么,南京成天大呼小叫,少帅和杨将军怎么会公然违背委座命令。”说着嘴角一弯,“五爷,又是哪里的小道消息,糊弄人也不能这么糊弄。”

“的确,张少帅那是什么人,二话不说就东北易帜,归顺中央政府,真真的国之栋梁。”荀五爷点头,忽的面上多了几分疑色,顿了一会索性全说了,“你不知道啊,西安城里那青年学生一拨一拨的,成天咋咋呼呼说什么打回老家去,还有什么风声说共匪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活动。”

“更有甚者,说不少共匪都打进了东北军内部,”他说着摇头,声音一顿,“你说。这不是乱套了么?”

邵瑞泽没出声,只是斜睨了他,目光流露与年纪不符的洞察,心里骤然升起一丝忐忑。

明知他是东北军嫡系,却蓦地跟他说这些,看神色貌似为谣传,但寥寥几句话,又不知有多少是试探,多少是猜疑。眼下的情况来看,这番举动若是真的,这在南京眼里可就是天大的罪,如果是谣传最好,但如果真的不是谣传……

托了温热的茶盏在手心,不觉有些微汗,想到这里,他斜靠了沙发,右手支颐神色却认真,沉吟了许久说道:“攘外必先安内那是中央的政令,委座一向说只要剿匪成功,攘外就有把握。少帅敬重委座,言听计从,怎么会连这么个理都不懂。”

说着摇头:“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可不信。”

荀五爷也是点头,“那是, 莫说你这个跟了他多少年的人,就连我们大当家都觉得这不可能,少帅可是委员长的结拜兄弟,这事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么?”他端了茶盏拂去茶汤上浮叶,又是一笑,“大当家的说,肯定是那些泥腿子,被打得快散了,临死前胡乱咬人。”

邵瑞泽不语,只是瞧着他,看那神色态度,绝非说笑试探,心里稍有一丝凝定。而后抬眸微笑,“果然是青帮老前辈,看事情就是比我们这些愣头青看得深,实在是自愧不如。”

荀五爷哈哈一笑打住话头,“不说这个了,我们的事情,还请邵主任多多操心啊。您要是有什么事,包在我们恒社身上!”

邵瑞泽放下茶盏,也大笑,“五爷,这句话我可记下了,别想着抵赖。”

双方又说了些上海滩的新闻,不外乎官场商场,荀五爷还诉苦说最近洪门也有意图插手烟土买卖,又说道洪门借着日本人的势力,开始跟他们抢生意,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云云。寒暄了许久,这才站起身道别。邵瑞泽叫来小勤务兵送走荀五爷,自己在办公室里给法租界洋巡捕局打过电话,又百无聊赖的看了会卷宗,才决定下班。

穿戴的时候下意识叫了声小许,却没人应声,他愣了一会才回神,似是好笑的摇摇头,推门而出。

今天荀五爷说的事情他是知道一些的,比如说那帮青年学生,少帅曾经传话到北方,凡是抗日的学生,不论政治信仰,都可以前往西安府,他会提供保护。于是西安自然到处有公开的抗日群众团体,还有红军进行宣传。

但还有一些是荀五爷那些人不知道的,比如说劳山、榆林桥、直罗镇三次战役之后,东北军损失了三个师。南京不但不给补充,反而减发军饷,撤销番号,硬生生的剜下东北军的一块肉。莫说少帅,他知道的时候都心疼的滴血。

想着想着又开始心烦,看到车窗外天还没黑,想必还没过晚饭的时间,于是叫车拐到圣心医院去。刚要出声却发现许珩不在而别的警卫又不认识他,无奈只得带了个警卫,压下军帽遮了脸,自己进了医院。

问清诊室上了三楼,却被接待处的护士小姐告之方医生正在接待病人,于是两个人坐在走廊过道的椅子上,一边休息一边等。医院里凭空出现戎装整齐的军人难免吸引注意力,两个眉目英武的男人惹得路过的护士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过了不多时,哐当一声门被打开,有人走出来,那人寻常人家打扮,看到两个军人明显顿了一下,垂下目光快步走开。邵瑞泽侧头看过去,往下压了压帽檐,站起倚在门边敲了敲。

方振皓没有回头,一边洗手一边应着,“进来,请坐。”

走进了诊室,邵瑞泽环顾一周,“南光,该下班了吧?”

方振皓动作立时一僵,回头看果然是他,站在那里抱臂而笑,瞬间令他唇角微微抽搐。赶紧上前几步一脚踢上门,转头看过去,“你来干什么?”

“没事啊,就来了。”邵瑞泽不在乎的笑。

“你知不知道医院有很多人认识你,你还敢只带一个警卫!”方振皓眉头微皱,说着甩了甩手上水珠。

“那又怎样,反正顺路。”邵瑞泽伸手拍了拍他肩,“下班,一起去吃饭。”

方振皓怔了怔,摇头,“等我一下,今天的病程还没写。”

邵瑞泽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又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好吧,我等你。”

眼看他又要点燃,方振皓下意识劈手夺了,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

“说了多少遍,不要抽了,又伤肺又容易上瘾。”方振皓板着脸,冷冷看过去,又指了指墙上贴着的禁止抽烟的标记,“医院禁止抽烟,要抽就得出医院。”

“我本来抽的就不多,自从遇了你,几乎一天也就能抽一两根。”邵瑞泽无奈着将烟盒踹回去,“家里也快被你搞得都没了烟味。”

医生总是有洁癖的,方振皓听闻丢过去一个不屑的眼神,“还委屈你了,将来烟瘾重了戒都戒不掉。为你好。”

“好好好。”邵瑞泽摊手,“不愧是我的私人医生,不让我抽烟就用书砸我。”

“闭嘴——”

话音未落,门就被撞开,随即传进某人的声音:“方!你那里有没有——”

最后一个词戛然而止,史密斯瞪大眼睛,看到房间里凭空多出来一个戎装的军人,张着的嘴巴一时半会何不拢,看了半晌才出声,“……你,你表哥?”

方振皓顿时苦笑,眼角看到邵瑞泽嘴角微微抽起来,而后喝了一声:“小周!”

“是!”

一张扑克脸的警卫立即冲进诊室,站在门口跟冲天白杨一般立正敬礼,邵瑞泽冲他扬手,唤名小周的警卫立即双臂一伸,把还在发呆的美国人拽了出去,走廊里顿时传来“啊啊啊我还有事你不可以使用暴力”“我要向你的上司投诉”之类的严正抗议,诊室里两个人听着相对苦笑。

邵瑞泽咳了一下先出声:“我觉得,我把他关了四天,还是有点便宜了他。”

方振皓看着他,叹气点头,“有时候,我也很想把他踹回美国去。”

第四十二章

大富贵酒楼的临街餐厅里,靠窗一张桌子铺着雪白桌布,坐了方振皓,邵瑞泽,还有那唤名小周的警卫。

这里的三鲜小馄饨是老字号,蛋丝、虾皮、紫菜的薄皮包裹着的鲜肉,口感咸香爽滑。哧溜一下溜入腹中,再配上刚出锅小笼包,鲜的诱人。

大厅里有个豆蔻少女一袭鹅黄中式褂裙,云鬓乌黑,弹了琵琶浅唱低吟,语声宛如稚莺。

歌声悠悠细细,低低宛宛,一口吴侬软语唱的悱恻入骨。

忽的响起一阵争吵,打断了低回婉转的唱音,几人不约而同转头,却看到隔了几桌有一男一女正在争执。男的西装革履,女的一袭旗袍,看起来却不像是夫妻。争执间那女子忽的扬眉骂出声:“你以为你是谁?穷鬼一个也敢来拿老娘开心?!”

她说着站起,拿了精致小包,斜睨一眼过去:“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当你是东北花花张少帅呢!丢了万贯家产不说,小鬼子打上门还从女人被窝里逃出来,提了裤子直跑到北平!”

说罢一瞥,扭了屁股走远。

邵瑞泽的目光霎时变阴霾,刚要拍桌子站起,却被方振皓一把拦住,他紧紧拽了他的手腕,压低声音,“衍之,跟个陪酒女郎,犯不着!”

他说着攥紧他手腕,让他冷静。邵瑞泽深吸了口气,抽出手抿紧双唇,缄默不语,一口又吞了个馄饨。

小周虽然不是许珩那样的贴身副官,却也知道军座的脾气秉性,静默了不说话,只是跟服务生要了杯水推到他面前。骤然而起变故让气氛一下冷掉,谁都不言语,唯有沉默着吃饭。过了会儿,邵瑞泽淡淡开口,“那会,他还在医院。”

方振皓听出他说的是谁,应了一声,“医院?”

“那时候日本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少帅前往石家庄同委座会面,回了北平就病倒在协和医院,是我跟王老两个人坐镇沈阳。”他拿着杯子晃了晃,看着水波,“北大营的第一声枪响,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东北人性子急,小日本欺负到自家门口,手里就算有块砖头也得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说着喝了口水,笑了一笑,字字却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如果不是中央三令五申地训示不准动枪,现在也不会便宜了那些狗娘养的。”

方振皓听他谈起九一八,心知马上又快勾起他的伤心事,于是揽了他肩膀,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邵瑞泽见状嘴角跳出一丝淡笑,一口喝完杯中的水,摇摇头再没说话。

回家路过一所戏院,抬头就见那剧场上醒目地白底黑字的横幅“为东北前线抗日军队捐款募捐义演”。方振皓直起身多看了几眼,回身问:“现在东北还有抗日军队?”

“有。”邵瑞泽也朝车窗外瞥了一眼,“东北抗联,中共的军队,其中有一部分没撤出关的东北军。”

方振皓顿时想起今出川辉那句“但所谓旧主之威,也不得不听从”的话来,让东北保安副司令做满洲内阁军政部总长,再兼国家军队总司令,就算他本人不愿意,也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名正言顺的打着他的旗号镇压东北境内的抗日运动,心里感慨日本人实在狡诈恶毒到了极点。

想着他的脸色就阵阵青白,神色也在瞬息间变了又变。忽的又冒出个念头,在心里徘徊许久,最终看过去发问:“说实话,你是想和自家人打内战,还是想打小鬼子。”

邵瑞泽蓦地抬头,一字一句出声,“就算做梦,我都想把关东军司令本庄的脑袋拧下来。”

其实有时候,方振皓很想问问他对于陕北以及中共的看法,去书店的好几次,都能看到老板苦着脸。自从苏区被围剿红军转移到陕北之后,高层纷纷离开上海,上海政府和警备司令部对于赤色势力的消灭逐渐减缓,但留下来坚持的人们却总能感觉到捉襟见肘和重重的压力。

陕北地处偏僻,资源稀少,不少东西都需要外地的同志采买秘密送回,但眼下上海到处是出没的特务还有租界的洋巡捕,再加上围困在陕北的庞大军队,上海地下党同陕北联络的十分困难,送货渠道都断过好几次,这让整个上海下地下组织都十分苦恼。

如果能让他这个上海最高军政长官睁只眼闭只眼,那么地下组织的日子想必会好过许多,货物的运出也不会那么难。

他相信邵瑞泽不会投靠日本人,也看过他冒着重重压力保护过学生,虽然那人说过东北军和中共的渊源很深,但是却不知道他真的对三民主义以外的东西,用什么眼光去看待。

那人很多时候从不会把想法宣之于口,只会隐藏在心底,窥视一切,在恰当的的时候作出恰当的抉择……这些,他从未拥有过。

看来真如大哥所言,他还得好好向他学学。

车厢里静悄悄的,司机和小周坐在前排一身不吭,邵瑞泽朝身侧看去,眼底有什么一掠而过,随即消散无形。

那边方振皓还没觉察,自顾自的想着事情。方才在诊室里一回身看到邵瑞泽出现在眼前,差点没吓到,因为前脚刚刚出去的那人正是地下党的联络员,又给了他一个任务。那人交给他一份清单和数份无线电英文杂志,要求他在法租界寻找机会购买电子零配件,是电台和发报机所用。

那人还特别叮嘱他,这是陕北所要求的,因为长途跋涉原先的电台早已不能使用,现在因为诸多原因所以非常急迫。

方振皓看着车窗外风景,默默地思考着这件事,他必须先得逐一看完那些书,再把清单誊抄一遍,才能找个机会去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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