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2——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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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能好?”

“最快也要三四天吧。”

彼此一时静默,唯有热热的温度烙在其间。

“你怎么知道的?”方振皓沉默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抓出几个监守自盗的,现在正查得紧,警察局长报到了熊世斌那里,顺带说了一下我那位表弟的英勇事迹。世斌跟我熟得很,还特意问了一下,于是,我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个表弟。”

方振皓尴尬地顿了一下,目光却还有些躲闪,只得狠狠出声,“多嘴的警察。”

“上海滩传的最快的不是军报,不是政闻,而是谣言。”邵瑞泽微微露出笑容。

将擦过的毛巾浸回热水,再绞干了,缓缓拭过他脸颊,方振皓松了口气坐在床沿,目光瞟过眉心的淤青,又侧过脸。

邵瑞泽又揉了揉眉心,蓦地听他问:“既然抓到了,那总该解除扣押了吧。”

他闻言望过去,神色淡淡的,只简略地说,“要抓的是黑市贩子,这几个人还不够,他们只是药品外泄的源头,就算顺藤摸瓜,还要再等等。”

想起那个蜷缩在病床上剧烈咳嗽的患者,因为没有药物而饱受病痛折磨,方振皓目光霎时显出阴郁,狠狠盯住了他。仿佛是看穿他的疑惑与不满,邵瑞泽低低叹道,“中间贩子几经倒手,那才是高价的根源。”

已是黄昏时分,天色阴晦,只有微弱光线从窗中照入,金色残光从彼此侧面照过来,平添柔和。

沉默许久,方振皓淡淡开口,“你好像很清楚。”

邵瑞泽轻笑,目光看向别处,“早年的时候,处理过许多军需倒卖事件,经验够足了。”

眼见气氛低了下去,他顿了顿,笑着岔开话题,“没想到你竟然会那么勇敢,万一是团伙作案,你当时没有过害怕么?”

方振皓随手将毛巾抛在床头上,睫毛浓密,目光却带了一丝无奈,“没想过。当时看清是个同事在那里盗窃药物,鬼鬼祟祟,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把他抓住交给警察。”

“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不计较得失报酬,他却昧了良心,被金钱迷住了眼,是医生的败类。于情于理,都不该放过他!”

柔柔的光线映上他侧脸,勾勒出柔和轮廓,那双大而亮的眼睛里,带了孩童般的恳切,还有一丝之前未见的坚持。

邵瑞泽目光复杂,看了他良久,心中有什么蓦地一动,按紧了他的肩膀。

方振皓深吸了口气,垂下目光,直直盯着自己指尖,手指无意识握紧又松开,“医生的手是要治病救人的,而不是为了金钱私欲偷盗。事发之后等待警察来的那段时间,我也曾后怕过。”

“若是遇了团伙,一定会出事,遭遇不测,但是随即我就想清楚,即便那样,我也不会后悔。生平做事,只求无愧于心!”

他那双眼睛里透出沉沉的黑,更显出沉沉莫测。一口气说完了,欲言又止,肩头因心绪起伏而有些发颤。

邵瑞泽见状修眉一扬,似想说什么,却又忍回了话,只是坐在他身边,嘴边逸出一丝温柔的笑,安慰似的拍拍。

真是个傻瓜,傻里傻气,却让他觉得有一丝的心疼。

“做得很好,而且,你要知道,你帮了很大的忙。”

方振皓蓦地顿住,抬起头看目光望过去。

邵瑞泽点点头,尽量简略道来。

“药品流入黑市的渠道多是医院,稽查队虽然盯了黑市贩子但苦于没有证据,这次被抓的人正好做钓鱼之用,顺藤摸瓜牵出隐匿在背后大大小小的黑手,待到时机成熟,便能一网打尽,省去不少麻烦。”

他说着,拍抚他后背,鼓励一笑。

方振皓哑然,心头有一丝涩意,又浮起一丝暖意。压抑苦闷仿佛都烟消云散,短暂的窒闷之后,心绪变得异样宁静,似将整个世界都远远隔绝。

邵瑞泽深深看他,目光欣然赞赏,笑意温暖,“南光,你做的很好。”

他抬眼看过去,看到他鲜朗俊秀眉目被微弱光线照了,不甚清楚,却又异常清晰。

缄默半晌,放好后缓缓将头低了,目光淡淡,却流露全不掩饰的自傲。

邵瑞泽收回目光,揽紧他肩膀,“下次注意一些,比如说多个人,或者多留意证据。切记不要一个人冒险。”

他直起身点点头,脊背挺得端直。

彼此侧首,相视释然一笑。

“走吧,去吃饭。”

暮色笼罩下的邵公馆亮起橘色灯光,下人进出布置晚餐。步入饭厅,桌上浓汤飘香,佳肴诱人,热腾腾飘散着香气,勾的人食欲大开。

刚要落座,就听外边一阵嘈杂,许珩见状奔出去查看究竟,不久之后就急促回来。

他一脸肃色的开口,“军座,有几个日本人要见您!”

邵瑞泽脸色顿时一变,饭厅内气氛立刻沉了下来,许珩见状已经是哒一声手枪上膛,无比警觉。

“怎么回事?”方振皓已明白日本人上门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赶忙侧头发问。

邵瑞泽推开椅子,大步走向客厅,“寻到这里来,谅他们也不敢做什么!”

回头又叮嘱一句:“别出来。”

许珩早已出去,看到客厅门边立了两个人,均是衣冠楚楚,笑容满面。两人态度谦和,笑着和许珩寒暄,不料许珩一脸肃色,全然不苟言笑,令他们一时尴尬,随即神色恢复泰然,只顾四下打量,并不将这冷遇放在眼里。

为首的身材矮胖,脸上一团和气,拈了拈仁丹胡,瞧见一人转出来,身材挺拔,眉目俊朗,气度逼人,心知这便就是上海行营主任了。他笑着迎上去,连连谦辞,邵瑞泽略略颔首,含笑落座,神色间有些漫不经心的倨傲。

身材矮胖的人自报家门叫做三浦一郎,后面那人叫做中川友,是受今出川先生派遣,前来邵公馆送请柬,请他两日后登门赏光。

邵瑞泽倚在沙发,拿起请柬不在意一扫,两个指头夹了递给许珩。

三浦一郎看得出他漫不经心,于是谦逊地笑道,“今出川先生还备下礼物,请您过目。”

身侧名叫中川友的瘦削男子一抬眼,从随身提箱中取出一只小巧锦盒,放上茶几。他与邵瑞泽的目光飞快一触,立即垂下眼皮。

邵瑞泽装作没看到,“哦”了一声,没有动只是颇有兴味地笑笑,“何物?”

三浦一郎又是谦逊一笑,“今出川先生说,您对它一定十分熟悉,请过目。”

说着含笑将锦盒打开,推到邵瑞泽面前,“希望邵先生会喜欢。”

那盒子里,只是一枚古拙的碧玉扳指,衬在了红色丝绒上。

初看不起眼,但被璀璨灯光一照,扳指顿时闪动碧绿莹润光泽,水润清碧,纹彩嫣然,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极有可能是前清的御用之物。

许珩面露疑色,在他的记忆里,军座生活虽然不甚俭朴,却也不附庸风雅喜欢古董,从未有过这样奢靡贵重的古物。

那日本人说一定熟悉,又是从何说起?

不经意一瞥,却看到邵瑞泽唇角抿起,目光已然幽幽变冷,如同三九寒霜,冷的渗人。

第三十七章

夜里露水渐渐蓄起枝叶。

二楼书房窗口透出晕黄,有个隐隐绰绰的身影站在窗前抽烟。

餐厅里只剩了残羹冷炙,被那两个笑容可掬的日本人一打搅,谁也没了吃饭的心情。而邵瑞泽的反应更是令所有人都是心中惴惴。面对来路不明的礼物,他却收下了,捏着锦盒许久,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现在。

李太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絮絮叨叨的骂日本人不安好心,许珩借着送茶的机会上去几次却是无功而返。

方振皓看他的脸色似乎是又被什么触了霉头,经过的书房看到门严丝合缝,光漫过门缝,投下细长的一道光在脚下,很是孤单。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敲门。

半晌之后,才传出闷闷人声。

“谁。”

“……我。”

“干什么。”

方振皓这才意识到自己毫无理由的敲门,踌躇了几番,惴惴说:“我……我想找本书看。”

门开了,顿时又是一屋子的烟味,缕缕青烟在屋内弥漫,邵瑞泽倚门而立,手里捏了那锦盒把玩,抬眼朝他看了一看,便又垂下目光,“要看什么,自己去找。”

方振皓应了一声,走进屋内。刚刚拉开书柜门,刺鼻烟味就让他又开始咳嗽。

邵瑞泽一反常态,倚在门边,安静的仿佛是不存在。

抽出一本书心不在焉翻了翻,方振皓抬眼看向那边,看他垂下眼眸,紧紧捏了锦盒,像是恨不得捏碎一般。

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匆匆挑了一本封皮还看的过眼的,与他擦肩而过,反手带上门。

回到自己卧室,旋开床头小台灯。他仰面躺了,一看封面,却是本手抄的《曾文正公家书》。翻开一页一页细细看了,蝇头小楷的毛笔字,一笔一划抄的整齐,可见当时誊抄的人定是心神沉静,两耳不闻窗外事。

心静,自然笔法流畅。整本字迹挺秀均匀,字形端正,看得出誊抄者写得一手好书法。

一页一页翻过去,蝇头小楷的字迹从不曾变,“盖世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吾谓言多招祸,行多有辱,是故,傲者人之殃,慕者退邪兵。”……

看到这里他摇摇头,曾老夫子位极人臣,从他的家书里却也看得出实在是小心翼翼,令人不禁想起《诗经》里的“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蓦地有人砰砰敲门,方振皓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看到邵瑞泽推门而入,眯了眼打量,“南光,我那本手抄的《曾文正公家书》在你这里么?”

方振皓愣了一愣,对他扬扬手,“这本么?”

邵瑞泽走进了一看,点头接了过去,“是。心里有股邪火,想抄书静静心,没想到找不到了。”

方振皓看他左手攥成一团,似乎捏着什么东西。耳边忽然回想起许珩刚刚说过的话,关于那个似迷似雾的碧玉扳指。

有看他唇角抿紧,似在隐抑怒意,于是轻声问:“衍之,到底怎么了?”

邵瑞泽不语,目光变幻,目光在方振皓面上来回几番。却见他面色关切,虽开口询问却没有探究之意,坦荡得令人无奈。

他苦笑了笑,自己被一言触动心事,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个家伙,真是坦白的一眼就能望到底。

握上门把手的左手缓缓的松开了,他长长出了口气,不知为何,他第一次有了向别人倾诉的愿望。

不想要安慰,不想要怜悯,只想要一个聆听者,静静的,静静的,在黑暗中,听完他讲的故事。

闭眼复又睁开,他关是上门走回去,坐在他身边,幽幽的呼了口气,展开左手,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

“为这个。”

方振皓接过,借着灯光看到是一枚碧玉扳指,在微弱灯火照耀下,闪烁着幽幽的荧绿。

握在手中,如浸了寒泉一般沁凉。

“是……日本人送给你的?”他小心翼翼拿了,侧头问他。

“不。”他干脆全身放松,躺上床望了天花板,眼前心底,无数景象掠过。

“这是我家的东西。”

黑暗中,语声冷漠迟缓。

他心口却是一紧。

却听他又笑了起来,那淡淡笑声听在耳中,也如碧玉扳指一般沁凉。

笑得够了,他叹了口气,微微阖了眼睛。睫毛一颤,喉间微动,那些几乎被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慢慢浮上心头,碧玉扳指的失而复得并不能令他愉悦,唯有深深地耻辱和愤怒,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心里,让他疼得几乎就要发怒。

缓缓的,他张了嘴,第一次给别人讲起那些已经被他尘封了许久的故事。

“大帅出身草莽绿林,从他投身绿林开始,奉天督军兼省长,东三省巡阅使,直到最后成为奉系首领,我爹都一直跟着他。大帅位高权重,称霸一方,我爹作为他手下的得力将领,在东北三省同样也是步步高升。财产虽不如张家,但也是家财万贯。”

“他跟着大帅东征西讨,流血流汗积下万贯家财,一部分给姐姐做嫁妆,一部分留给我。爹死了以后,族里叔伯欺负我年幼,觊觎家产,也是大帅替我护住,等成年了才交在我手中。究竟有多少,我并不知道,只知道金银细软,良田家宅,吃喝玩乐几辈子都不用发愁。”

“那枚扳指也是其中之一,前清的东西,据说是前清哪个皇帝御赐给王爷的,后来旗人落魄,辗转被我爹得到。”他说着哼笑了声,声音带上涩意,“说是当作传家宝,留给我。我那时还小,只觉得绿莹莹的好看,套在大拇指上又神气,开心的不得了。”

他说着,觉察到夜风裹着湿气,从窗户吹进来,扑到脸上,吹得眼睛莫名酸涩。

转过脸,不住的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脑中画面一幅幅揭过,仿佛时间也无声流过。

他想起了曾经与父母一起居住过的家宅,想起了庭院中母亲最爱的皎皎白玉兰,那个连廊次第的大宅里曾留下他们姐弟与父母的晏晏欢笑,是他一生也抹不去的回忆。

他曾经缠着父亲,小小的拇指戴上那枚扳指,炫耀似的给母亲和姐姐看。

往事历历历回现,直到他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后来呢……”

“后来……”

一直强装的淡漠笑容,顿时被悲哀冲击得支离破碎。

“后来就是九一八了……”

方振皓无言以对,心下黯然想起自家祖宅,耳边听见邵瑞泽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纹丝——

整合起军队,仓皇退出山海关,走的是那么急,匆忙之下他什么都带不走,只有一张姐姐未嫁前一家四口的合影。他还依稀记得那张泛黄的相片,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然模糊,只凭着那张合影,才能记得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浓密英气的眉毛,高大身材穿上军装,搂着姐姐,笑起来和善温厚。而面容秀丽的母亲抱了年幼的他,妆容素淡倚在丈夫身边,浅笑如初荷。

那张合影呢?

他在心里询问自己。

早没有了,早就烧毁在长城抗战里了。

古北口血战三昼夜,日军的炮火压得他们抬不起头,铺天盖地的血红和飞溅的弹片,仿佛要烧尽大地上的一切。

从此他失去了一切,父亲死了,母亲去了,姐姐随着她的丈夫渺无音讯。他丢下父亲心爱的骏马猎枪,丢下母亲心爱的皎皎玉兰,将东北的一切抛在身后,惶惶然随着赖以生存的军队,踏足尘沙飞扬的西安。

原本以为,将东北的一切连同儿时的回忆统统尘封起来,让流逝的时光将它们统统掩埋。

他的童年,他的少年,直至截止到二十四岁的青年,他永远不愿再记起,不愿再谈及。

就让回忆在时光里慢慢模糊,慢慢遗忘。

他不想回头再看,因为那怕只看一眼,努力修复的伤口就会重新变得鲜血淋漓。

漂泊在中国的土地上,山海关,长城,西安,上海,哪里都住过,哪里都不是家。五年时光,不短不长,以为足够褪尽他对回家的渴望,生命中剩下的,唯有对于国仇家恨的执念。

但是他错了,回家的渴望,从未如同现在一般强烈。

那枚泛着莹莹绿光的碧玉扳指,出现的瞬间又挑开他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一直沉默聆听的方振皓,似也恍然陷在回忆里。

良久无人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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