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下————晓渠
晓渠  发于:2010年0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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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知秋慌乱地,目光中带着祈求,“不吉利的事不能瞎说!”

 

“你怎么也跟那些俗人一般见识?”洪煜如此说,目中却带笑意,接过知秋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眼神冷淡下来,“朕向来自侍身康体健,从未考虑过身后之事,这大半年折腾下来,太医院也无能为力……这就是所谓天意。朕那天长睡中醒来,不禁后怕,若朕就这般没有交代地走了,剩下乱糟糟的一片,可要如何是好?”

 

洪煜说到这里,虽然知秋没有打断,却自己停顿下来,目光柔和地落在知秋的光洁雪白的额头上,手觉得无力,还是抬起来,慢慢地抚摸上去,接触是冰冰的光滑。他许久没这么看着知秋了,有时候夜里一觉醒来,总觉得他就躺在自己身边,摸过去却总是空空的。这么想着,双手捧住知秋的脸,朝胸前一搂,便将日思夜想的人捧在胸口,知秋今日也是温顺得很,让洪煜顿觉无限宽慰。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好似怕知秋听不懂,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朕,这段时间,很是想你,有时候想的,连骨头都跟着疼!”说着,少说情话的洪煜笑了一下,“太子为人睚眦必报,将来若主江山,必定使尽手段欺负你。你这人又不懂做作,弄得你大哥的人,对你也不和善。朕跟你相处的几年,没给你什么正式官职,朝廷上下,除了你大哥,连个贴心的人也没有……不明不白地跟朕多年,也不懂开口要求,你是连你姐姐半点智慧也不曾继承到啊!”

 

知秋不说话,洪煜觉得自己的心口,湿了。他极少见知秋哭,这人虽偶而任性,倒也镇定得很,少有哭闹的时候。他伸出手,揩去无声流淌的眼泪,心想,知秋大概猜到自己要交待他的事,之前或许还不确定自己的病况,今日知秋便是会意,才这般哭泣。

 

在知秋背后温柔安抚,也知两人时日无多,有些话,即便难以出口,也是要说。洪煜向角落里的冯世渊确定无人偷听,才对怀里的人低声嘱咐:

 

“不管朕将帝位传给谁,一番争夺必不可免,你深入简出,凡人问你,便说调养身体,切不要身陷纷争。你大哥身边卧虎藏龙,并不都如文治对你那般真心,你要时时小心,不能轻信他人。还有,你姐姐,华贵妃,你要多加堤防,他日她若得势,未必待你好。洪汐那孩子如今是喜欢你喜欢的紧,可他毕竟年幼,谁又能预知将来?”

 

知秋泪痕未干,惊异中抬头目视洪煜:“皇上的意思……”

 

“嘘,”洪煜施手势要他噤声,“朕确有此意。钦任顾命大臣也写在遗诏之中。你,你……”洪煜说到此处,胸口如被大石所堵,气不通顺,没命地咳嗽起来。

 

知秋跪在床上,边为其顺气,边强行忍耐住身体里的气血翻滚,喉咙口一股咸腥,生生咽了下去。折腾好一会儿,洪煜消停了,连忙抓紧时间:“朕赐你一道密旨,只要还是洪家天下,无论将来君主为谁,都不可为难你。”说着从袖中抽出圣旨,放在知秋手中,“此物珍贵,切要小心保存!皇宫现在暗箭难防,你再不要轻易入宫,知秋,今日一别,你要好自为之,朕,再不见你了!”

 

冯世渊与知秋出了寝宫,此人眼目虽略显红肿,但已收敛得外人难以察觉。他这几年目睹知秋境遇变化,犹叹自古帝王身边,风起云涌,何人能独善其身?旷阔宫道,他亲自送知秋出宫,自会有叶家人在宫外等候,正当四下无人,知秋忽然回身问他:

 

“我若有书信呈递给皇上,冯大人可否有渠道确保安全?”

 

冯世渊明白他的意思,承诺道:“公子可叫人直接找我,冯某不会怠慢。”

 

知秋躬身道谢,再抬身时天旋地转,顿时难以自持,连忙抓住面前冯世渊扶着他的手臂,体内气血澎湃,再也无法控制,一口血喷将出来。眼前漆黑,双耳失聪,最后隐约感到有人捞起他的身体,便陷入一片混沌。

 

知秋醒来,已在自己卧房,伺候的人见状,忙不迭出门报信,一会工夫文治走进来,在他耳边轻声地问:“醒了?”他点了点头算是应答,继而,不知为何,笑着,扯着沙哑的喉咙说:“我饿了。”文治吩咐下人去准备,明白他这笑无非是为了安慰自己,他在床边坐下,将知秋的手握在手里,没说话。吃过东西,脸上稍微有了血色,知秋忽然说:“大哥,以后知秋不会让你再操心了。”

 

洪煜寝宫,入夜只上平日一半的灯。冯世渊在他床前,两人说话声细碎低迷,外人难以探听。知秋吐血的事,冯世渊没和洪煜说,既然他在皇上面前死命撑着,肯定也不想皇上为他担心,于是才隐瞒下来。不料,洪煜对知秋的脾气似乎早就摸透,嘱咐他说:

 

“派个御医过去看看,这人长大,能藏心思了。在朕面前的平静怕都是装的,回去大病一场是难免。”

 

冯世渊不禁愣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回答:“臣这就去办。”

 

“朕还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洪煜说到这里没继续,冯世渊会意地凑耳朵上去,洪煜才慢慢地说,“朕,不想留她了。”

 

冯世渊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哪个。

 

这日下午,知秋已能下地,坐在床前读书,心里又在打算,正走着神,唐顺儿进来了,把药碗放在他面前时,小声对他说:“影子来了。”知秋挑眉示意,他知道一个地方,影子既来,就一定会造访。自那日病着回来,大哥已经不怎么限制他出入,今日天气难得的好,出门并不难。他仰头喝了药,收拾一下,没带唐顺儿,独个儿出去了。

 

影子果然在,见到知秋似有惊讶,刚要跪下请安,被知秋拦住:“免了吧!知秋今日有事相求。”

 

“不敢,公子有事吩咐就是!”

 

“此事非同小可,吩咐怕是不行。”知秋似有备而来,“我,不似大哥对你有恩,也不似姐姐对你有情。可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影子心里已有数,连忙阻止:“公子莫要为难于我,这事影子可万死,绝不会背叛。”

 

“我求的不是解药。”知秋黑眸闪烁,深不可测。

 

“公子……”

 

“没错,”知秋点了点头,“我要的是,毒药。”

 

影子“扑通”跪在地:“万万不可!”

 

知秋低头看他,脸上柔和如雨后新晴,他转身,负手迎风而立,娓娓道来:“我知道,我娘死的时候,只有你在她身边。她明明知道那样会死,依旧义无反顾,为父亲死,是她的心愿。影子,你可知我为何想到在这里找你?”这里是他当年和姐姐下棋的亭子,他一生中,只有那个短暂的春天,得以借对弈和姐姐相处。“我能了解你对她用情之深,也希望你知我心,助我完成夙愿。”

 

“公子如此说,又把将军放在何处?他被迫走了这一步棋,也是为了公子安危,口眼相传,只怕知道公子身世的人会越来越多,想一一灭口已不可能,唯一捷径,就是如此。皇上如今也极有可能是缓兵之计……”影子说到此停了口,他想以三公子的天资,自会明白这其中道理。

 

知秋确实想过。即使洪煜把帝位传给太子,他料定叶家会造反,给洪汐又不一样。说到底,这么一着棋,确保了江山姓洪,至于传给谁又有什么重要?何况,洪煜确实喜欢洪汐更多。为人君者,行君之事,他又何错之有?

 

“影子,这个忙你帮是不帮?”

 

“恕难从命!”

 

知秋长叹一声:“原来你心里,真的只关心姐姐一人的死活。”

 

“公子宁可独留将军伤心余生,又何尝不是?”

 

知秋无奈苦笑:“兄弟相恋,违悖伦常,若传出去,大哥又如何服众臣,威三军?况且,他的心里装的是谁,只怕你我都清楚。”

 

“将军为公子如此付出,竟换来这番质疑,影子替将军不值。”

 

“确实不值得,只是,大哥与我之间的恩怨,也不容外人置喙,你过来两步,我有话与你说,”知秋面沉如水,见影子探过身来,于是在他耳边说,“若皇上驾崩,陪葬的人选,唯姐姐一人!”

 

影子惊得倒退,不可置信。知秋长叹一声:“他既下定主意立洪汐为太子,就不会留姐姐,这其中道理,还用我明说?”

 

有前朝史例为证,洪煜走的,不过是他父皇当年走过的棋。

 

“此为秘旨,皇上驾崩前不会有人知晓,你若许我,我便用那道密旨换取毒药,可好?”

 

知秋知道影子为人,料定他不会看姐姐陪葬,但他自幼对大哥和姐姐无上忠诚,从未萌生过半点背叛之心,如今这般逼迫他,知秋于心不忍,他淡然地说:“我去意已决,即便你不帮我,皇上驾崩以后,我也不会独留,我只是想走得毫无痕迹,免得大哥伤心。”

 

“花事了”是前朝名医霍争研制出的毒药,它状如清水,无色无味,中毒的人,渐渐衰弱致死,别无可疑症状。霍争死于非命,毒药解药的配方,双双失传。知秋也不过从先生那里听说过一半次,只是他记忆向来惊人,闻之不忘。青瓷杯里,是上好的杭菊,“花事了”入水,依旧是色香俱佳。知秋闭目深深嗅入茶香,面颊上渐渐绽露微笑,仰首,一饮而尽。

 

叶文治忙得分身乏术,当他注意到知秋的异样,已是半月多以后。知秋这段日子是太安静了!虽然文治一直希望他不要理睬外面的纷扰,安心在家中将养身子就好,当知秋真的遵循他的意愿,乖乖顺从,象是回到小时候一样,他心中却没了底。

 

这日他叫人把唐顺儿召过来问话。唐顺儿向来惧怕他,进了门连头也不敢抬,问他话,答得倒是流利,如同早就背得烂熟于心一样,直到问到知秋的身体,他似乎有点犹豫。

 

“三公子的身子近来倒是一般,似乎总是疲累得很,晨间偶尔打坐,连一柱香的功夫也坐不住。”

 

“哦?”文治难免紧张,接着问他:“食欲可好?”

 

“食欲倒是可以!今天还要了爱吃的点心,精神也不错,可能上次大病未痊愈,一直虚着吧!”

 

文治总觉纳闷,知秋近来举止让他无缘由地放不下心,他起身踱步到窗前,寻思片刻,对唐顺儿说:“你对你家公子衷心不二,凡事为他袒护隐瞒,我不怪你。但涉及到他身体,你最好不要拖沓,万一有什么不妥,要早早过来禀报,若耽误了,你这一条命,死多少次也不够赔偿,你将这话记住!”

 

叶文治向来不苟言笑,属下对他颇多敬畏,如今冷下脸,更是让人脊背发寒,唐顺儿连忙应了:“奴才知道,不敢怠慢。”

 

其实,知秋的衰弱,唐顺儿并不知情,他也有些糊涂的,明明前段日子将养得好好的,连大夫来把脉,都说在好转,怎么近日来又落得如此疲惫?晚上睡得挺沉,有时候外头阴着天,还会在下午眯上一觉。按理说,三公子以前都没休息得这么好过呢!

 

晚上用过晚饭,将单要的点心都吃了,其他的却没动一口。唐顺儿见下人将桌子收拾干净,就把补药递上来。知秋心情不错,接了药,问他外头天气如何,他想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露水重呢,公子,还是别去了吧,省得受凉!”

 

若是以往,公子任性上来,是肯定执意要去的,今晚似乎乖巧了,也不与他争执,只说:“那你去开窗,我在窗边坐一会儿就好。”

 

唐顺儿收了空药碗,将靠花园的窗子推开了,满月如潮,正从东方升起,越过黑瓦屋檐,光芒里尚带一股淡黄的暖意。知秋静静坐了一会儿,前尘往事来了又去,脑海里只剩一片记忆的狼籍,不尽苦笑出来。

 

“你把我的琴拿来!”

 

他幼习音律,却极少弄玩,今夜兴致来得突然,合掌放在空弦上,微微偏着头,似是想起什么……渐渐眼里空蒙浩淼,掌上提,指屈起,轻轻拨了两下,寂静夜色里,铮铮之声如花开般弥漫……嘴角缓慢地扬起,那是熟悉的,需要搭月色,配薄酒的,一曲“桂花赋”。千里月明如海,万丈红尘似梦,二十四桥,八千里路…… 岁月将离逝,往事才入怀。十指如飞,人却忘形沉湎入,无穷无尽的陈旧情怀。

 

知秋甚至没有意识到箫声何时融入,一切那么自然而然,恍惚象回到多年前,山上幽居的日子,箫琴齐鸣,笑看飞鸟匆匆,松风阵阵……当他一曲终了,文治站在他身后,那一管箫才缓慢地放在琴弦之上。

 

知秋虽未饮酒,薄醉之意却有了。大哥温热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略带粗糙,永远温暖如初的掌心。若是以往,每奏完一曲,他会扯着大哥的袖子,一遍地问:“大哥,我弹得好不好?好不好?”

 

“知秋弹得很好,没人比你弹得更好!”

 

“大哥喜欢才叫好!大哥你喜欢吗?”

 

“喜欢,大哥很喜欢!”

 

那笑声似乎还听的到,当年那伶俐的小人儿,却再寻不到。文治没有叹息,只见知秋缓缓地捉住搭在肩头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如水,声音更是,去如朝露,似乎不仔细听,就要淹没在树梢草丛间穿梭而过的风声里。

 

“你对他的愧疚之心,用苦苦救下我,偿还了,我如今走一遭,拖欠你的,又要如何偿还?大哥,先欠着吧,好不好?”

 

第二日,果然还是受了凉。唐顺儿听着知秋压抑的咳嗽,心肝都跟着抖,也不禁纳闷,明明昨晚睡前喝了暖身的姜茶,怎还能病成这样?三公子的身体还真不如从前了!

 

知秋不让他往外说:“又不是什么大病,何必兴师动众。给他们知道,你又要挨骂!”久病成良医,知秋简单写了个治风寒的方子,用的都是常用的几味药材,“等下你混出去,随便找家药方抓来就好。”

 

文治听说这事,并没生气,他本也以为就是一般风寒,知秋这些年看过的都是医术了得的大夫,如今也算个半截儿大夫,寻常虚寒杂症,他自己写的方怕是要比一般大夫还要奏效。两天后,他才派了相熟的大夫过去诊脉,也说是虚症,注意调养就好。不料,还不到掌灯时分,有人慌张过来报信,说知秋腹痛,差点要昏过去!叶文治刚从外头回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匆匆赶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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