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下————晓渠
晓渠  发于:2010年0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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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正挫上叶文治的痛处,知秋心不在他,洪煜也许并不确定,而他却是比谁都清楚,从这几年陆续传来的口信,洪煜对知秋确是分外上心,心内不禁暗自叹气,说道:“臣只愿知秋康健欢喜,若他病好以后,仍坚持回到皇上身边,臣不会横加阻止。只要他喜欢,对于臣来说,如何都好。刚刚臣心如火煎,语气不善,得罪圣驾,罪该万死,仍要冒死再问皇上一句,喜欢一个人,是要不管生死,将他留在身边,还是放他平安渡过一生的好?”

 

洪煜脊背挺直,目露凄苦之色,仔细寻思片刻,胸膛起伏渐渐平静,忽然问了一句:

 

“朕心中有个疑问,盘桓很久,你今日若能真心回答,为朕解了这惑,朕……便放他走。”说着,洪煜直视不远处的叶文治,他似乎并不好奇,自己要问的是什么,“你对他,可有超越兄弟的感情?”

 

洪煜是想,以叶文治的性格,对这等问题,八成不会回答,却没想到,叶文治想了想,竟然张口承认了:“兄弟相恋,即为乱伦,知秋自幼知书达理,循规蹈矩,从不曾对臣有任何超越兄弟的情谊。但臣一介武夫,粗莽无知,对知秋确实产生过爱慕。此情初始便是错,臣不会妄想有结果,如今事已至此,只想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待他身体恢复之后,不管如何选择,臣都会顺着他的心意,只求皇上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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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煜不禁被叶文治这一番话,说得心服口服,一代名将,竟能连声誉名望全然不顾,如此公然承认与胞弟有情爱之心,更为了知秋,连多年打拼经营的权势地位统统不顾……洪煜在这一刻,便觉得自己对知秋的情,生生矮了一截。书房里除了他们俩,并无旁人,他再扭头,看了看窗外那株金灿灿的银杏,不知为了什么,竟好像看见知秋站在树下,正伸手去够蒲扇般的叶子……放他走?那是不是就说,以后很多很多年,他都只能如此这般,睹物思人?

 

叶文治悄然观察着沉思的洪煜,这人向来王者风范,极少见这种掣肘的困窘。只是几年不见,他的心思越发难以捉摸,若他就是不肯放手,自己又要怎么办?正焦虑着,不知如何是好,刚才递上去请辞的折子,给扔了下来,“啪”地扔在面前:

 

“辞呈不准,知秋,你,带他走吧!”

 

这头儿洪煜话音刚落,就听见唐顺儿跪在书房门口大声传奏:“万岁爷,于海刚来说,叶大人醒了!”

 

院子里忽然忙碌起来,于海看见叶文治的瞬间,有点吓了一跳。他是明眼人,自然看得出这其中的蹊跷,心里顿时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以至于洪煜问他知秋什么时候醒的,他停顿了片刻才得以回答:

 

“刚刚确实醒了一会儿,还跟奴才说了两句话,就又睡过去。太医说,是昏得久,身子弱。日后清醒的时间会慢慢延长。”

 

洪煜抬腿进了里屋,叶文治犹豫了一下,跟着走了进去。知秋侧身面朝内躺着,从叶文治的角度并看不见他的脸,只能隐约辨认半个背影的轮廓而已。洪煜掀袍坐在知秋身边,仔细瞧了一会儿,觉得脸色好像是带了不少活气儿。

 

“怎还睡不够?嗯?”洪煜手掌轻轻抚摸着知秋的额头,反复地,柔和地,像是呼唤,又好像怕吵了他的梦。接着便是漫长的沉默,没人说话,叶文治站在洪煜不远处的身后,连上前都没有,虽心急如焚地想看一眼床上的人,却也只能默默地等待……渐渐地,天黑下来。

 

忽然,知秋翻了个身。他沉睡的这段时间,每隔半个时辰,总得靠奴才帮他翻个身,每次洪煜看见他任人摆弄,也没一点回应的昏迷,心里就跟有人活活揪着那么疼。如今,他突然就自己翻了身,赫赫然地,竟带来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一时百感交集,浑不知味。

 

正在此时,洪煜听见身后有奴才进来点灯的声响,握着知秋的手轻轻攥紧,喉咙一阵酸苦,这句话,实在难以启齿,这一放手,许是将来便没了。闭了闭眼,咽下泛滥的悲戚,终于对身后吩咐道:“让于海去准备车马,在院外候着!”

 

皇宫里,除了皇上的车马,其他一众人等,车轿均不得进宫,于海只当是洪煜要用,半盏茶功夫,车马已经等在院外。却不料,上轿的人是叶文治,怀里还严实实地抱着一个人,遮得紧,也看不出是谁。于海心里便是一惊。再看洪煜站在院外,目送车马远去,转眼消失在金瓦红墙的尽头,也不肯挪动半步。

 

“你家大人是不是一直想要这样的自由,却又不敢跟朕说?”于海不知洪煜是不是在问自己,也不敢擅自回答,而洪煜并不等他的答案,终于长长一声叹息,直出胸臆,“走就走吧,走了,一了百了。”

 

知秋只觉得摇摇晃晃,如舟行水上,身同飘零,他伸手抓了一把,捉住谁人的衣裳,攥在手里,才觉得踏实些。再次醒来,眼前一灯如豆,枕边坐了个人,他没动,直觉知道那人不是洪煜。因睡得久了,头脑里混沌一片,索性睁着眼,没说话,慢慢等待彻底的清醒。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醒了怎么不说话?”

 

“大哥?”

 

探过来的一张脸,在灯光里渐渐清晰,果然是大哥!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睡了快两个月,也该睡够了吧?”

 

知秋还是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努力想着昏睡前最后的记忆,一点一点地,若有若无,像是一场恶梦……自己拿着刀,朝洪煜刺了过去……

 

“皇上!”他失口喊了出来,“大哥,我伤了皇上!”

 

叶文治伸手按住他挣扎着要起来的身体,“皇上很好,没听说受伤,你是被人魇了,才会做傻事,皇上也不会怪你!”

 

知秋冷静下来,四周是熟悉的,大哥府第里自己的卧房。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知秋敏感地觉察到周遭有些怪异。为什么醒来看见的,是大哥?出事时,大哥不在身边,皇上不可能把自己送回叶府……我,怎么会在这里?这话还未问出口,就听大哥对他讲:

 

“你就在这里把身体养好,别的不用过于关心。太医说你睡得久,双腿醒来定会无力,慢慢适应一阵就好。我从边关寻了种药酒,通筋活血,帮你擦两天,就能下地了。”

 

知秋慢慢不再感觉混浊,头脑轻快不少,心里那股冲动,也悄悄地压抑下去。大哥的脾气他了解,这么多年,生活的一切,都由大哥安排,自己只要照着做就行。小时候还会问为什么要如此这般那般,问多了,也摸透大哥的脾气,那些所谓原因,不问心中也自然清楚。

 

醒过来两天,除了不能下地,其他的倒是恢复得不错。叶文治早朝以后,通常都会第一时间赶回来,用药酒为他推拿双腿。小时候,在山上有次给毒虫咬了,当时大哥吓得够呛,明明祛了毒血,没有大碍,他还是坚持亲自为自己推拿消肿。大哥是习武的人,推拿的手法有些了得,小时候倒是向往,如今,却是生疏了,总觉别扭。

 

不仅如此,大哥几乎不提朝廷上的事,知秋身边并无熟人,偶尔假做无意地向伺候的人询问,却都是一问三不知。这种情况多了,知秋心里便有点慌张。就在他六神无主的当儿口,这天大哥早朝回来,竟领回个人,唐顺儿。

 

“皇上赏你的,说你喜欢他的憨厚。留不留,你自己拿主意。”叶文治扶知秋下地,坐到窗户边的桌子前。外头,唐顺儿正跟叶府的管家说话,看见知秋的脸从窗口露出来,憨憨地冲他笑,露出一口白牙。

 

“皇上说了很多次,我都没要他。”

 

“这是为何?”

 

“大哥还记得皎儿吗?我那时候也是喜欢他机灵,以为能帮他过上好日子,却不曾想害了他。跟知秋接近的人,都未必幸运,便也不想再害人。”

 

“那是在宫里。现在你住在府上,没人敢对你的人不利,你放心将他留下,在这里总比呆在宫里自在。”

 

“会吗?”知秋反问了一句。

 

“什么会吗?”

 

“大哥说的,这里会比宫里自在。”

 

叶文治愣了一下,知秋心里有气,他自然是知道。虽然知秋没直接跟他说,却也没太费心掩饰情绪。“大哥是想你好好静心把身体养好,这几年,大哥不在,你凡事操心,如今,该好好歇歇。”

 

知秋无力笑了笑,也不跟文治继续争执,只随口应承道:“大哥说留,就留着他吧!”

 

唐顺儿换上叶府下人的青布衣衫,倒显得格外精神,来到知秋面前请安,行的依旧是宫里的大礼。知秋见他一副忠厚实在的面容,这样的打扮,真看不出是个公公。问他是否还习惯,也是惯常的实话实说:

 

“将军军营出身,连这府里的人,也都跟兵爷一样,管得可严呢!”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也没提拔你,如今倒因为我出了宫,你可觉得委屈?”

 

“高兴还来不及,委屈个啥?大人宅心仁厚,伺候您是唐顺儿的福气!”

 

知秋四周瞅了瞅,唐顺儿见状,轻轻摇摇头,知秋会意,转而说:“屋里闷,你扶我出去走走!”

 

“外面可冷了呢!等奴才去给大人拿件斗篷。”

 

直到等到四下无人,唐顺儿才凑到知秋耳边,小声说:“这话本来不准奴才给您讲的,可唐顺儿不能瞒大人,宫里可是翻了天啦!”

 

知秋早料到大哥不会无缘无故软禁自己,必定是外头起了变故。他压了压心头的翻腾,才准唐顺儿继续说下去。

 

“有人参了韩相一本,说是南征的几次,他私自扣了报急的折子,上个月,南方押解回京城的降将里,有人说韩家前几年,私自资助过南边儿……还,还有,”唐顺儿似乎有些犹豫,为难地看着知秋,“陷害大人你的巫师,被缉拿归案,提审前的那个晚上,却给毒死。”

 

听到这儿,知秋无奈,所谓宫里翻了天,原来如此,“结果呢?”

 

“没查出是谁做的,当晚只有荣贵妃的人过去看过,那人后来也被人害了。万岁爷那几天火大着呢,一道圣旨,打入冷宫了!”

 

如同刹那冰霜迎面扑来,知秋猛打一冷战,君王无情,荣耀之端,还是万丈深渊,不过都是一句话。若是平日,洪煜也未必看不出其中曲折,偏偏这事发生的不是时候,凑上韩家的事,正让他恨在心头,哪里还顾什么夫妻情面?况且,龚放向来不与人过多交往,此时,对韩家所有的揭露和参奏,皇上恐怕也都认为是叶家在报复韩氏对自己的陷害……

 

“万岁爷一口气撤了中书省,韩相暂在龚大人府上看管,三皇子,四皇子,由皇后娘娘照顾。朝廷上人人自危,谁也说不清万岁爷下一步要怎么办。”

 

下一步?下一步怕就是叶家要倒霉的时候。天灰灰,重重低垂,转眼白花花地下起了雪。唐顺儿见状,用手里的斗篷裹住了知秋,小声说:“大人,下雪了,回去吧!刚刚的话,您就当没听过!给将军的人知道,怕是要把唐顺儿送走了!”

 

知秋没吱声,愣愣站着不动,直到雪密密地,铺天盖地而来,他的目光凝聚在雪花深处,幽幽说道:“唐顺儿,你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可是,大人,雪下得大了。您身子还没好呢!”

 

唐顺儿见知秋也不理他,不再啰嗦,退到一边却也没敢走远,角落里悄悄看着。尽管知秋对他而言,平易近人,好说话,没脾气。可有时候,他觉得大人的愁苦和烦恼,好像都来自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从小就是伺候人的,在他看来,象大人这样的出身,将军爱护着,万岁爷宠溺着,应该是无忧无虑的人……看来也并非易事。

 

晚上叶文治回来,知秋已经吃了药躺下了,他示意唐顺儿出去,屋子里只剩两个人。知秋并没睡,朝里挪了挪身子,文治顺势坐过去,因为身上带进的凉气,歉意地笑了笑。

 

“外头还是很冷?”知秋放下手里的书,问道。

 

“是,今年冷得早。累不累?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说吧,什么事?”

 

文治犹豫了半遭,终还是对他说,“大哥送你去外地住一段时间可好?”

 

知秋似乎料到,轻声问了一句:“去哪里?要住多久?”

 

“扬州封家,跟叶家多年的交情,你去小住一段,等这里事情解决,大哥再去接你。”

 

“要怎样才算解决?”知秋面露苦笑,龚放开始动手了吧?姐姐只怕是急着除去荣贵妃,这事做得早了,反倒帮了龚放。也只在心里琢磨,怕连累了唐顺儿,没敢说出口,“大哥,若叶家因我出了事,你就算保全了我的性命,知秋又生有何趣?”

 

叶文治侧头,知秋深皱的眉心,揪得他心疼。他竖指轻轻抚摸那里,低低说道,“大哥不会让人伤害你,谁都不行!”

 

知秋其实一直想问,是不是大哥觉得,若当年有今日之权势地位,便能保得住心上的人?可他终是不舍,也不忍戳破,生死胜败皆是天命,又岂是因一人一时而轻易变更?你一心想挽留的,到底是谁?

 

“大哥不想我操心,我不问便是,远远送走的事,可以通融吗?知秋不喜欢和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

 

说实话,叶文治也不想送走知秋,他现在谁都信不过,放在身边,好赖自己都有数,送那么远,靠的终究是别人,就算封家对叶家忠心耿耿,可万一他们有疏漏呢?自己之前想送走他,也是带着私心,他想,也许把他送远些,渐渐也就忘了那人吧!就算亡羊补牢,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知秋泥足深陷。

 

知秋依旧不清楚,大哥跟皇上是如何谈的。他知道的,就是自从病好以后,皇上就象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没人跟他提起,偶尔问问旁人,也都装糊涂,大哥更不会主动说,他被叶府的人严严实实地保护,也严严实实地看守着,连出门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知秋隐隐觉得,大哥也许有所行动。他们两个,若真动了手,又怎容他有自己的立场?

 

心事重重,每早的打坐时间,越来越长,本是为了平心静气,如今,却成了胡思乱想。有时候坐得久了,就跟灵魂出壳一样,徘徊在半空中,看着床上闭目养神的人,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一日那人睁开了眼睛突然跟他说:“你都长这么大了?”知秋似乎悬浮在空中,急切地想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可定睛一看,坐在那里的,不就是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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