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下————晓渠
晓渠  发于:2010年0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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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秋的腹痛顽症,是遗传自他的父亲。当年公子确有此病,发作起来疼得满床翻滚,看了不知道多少大夫,吃了多少仙药,也不能根治。文治一直担心,果不其然,知秋第一次腹痛发作,是八岁的时候,病症与他父亲几乎如出一辙,之后几乎每年都逃不过一两次。好在几年后,文治西征的时候,结识一位塞外行医的侠士,并给知秋配了一方药剂,吃过以后腹痛再没犯过。事隔十年,今日怎的无端又发作了?

 

到了知秋的卧房,正看见六神无主的唐顺儿,说知秋蜷在床上,谁也不让接近,文治往屋里走,匆忙问了几句,心里断定是旧疾复发。他将唐顺儿打发了,来到知秋床前,不由分说,搬过他的身子。知秋先是用手推着抗拒,见来人是他,绷得不那么紧张,哆嗦着埋进他怀里,疼得面无人色。

 

“别,别走,别,别扔下我……”知秋紧紧抓着文治,手指抠进肉里,说话已是前言不搭后语,双目微张,神智迷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儿的,知秋,很快就好了,别怕。”

 

“大哥?大哥……”

 

知秋似乎努力集中精神,看他的眼睛却是越发涣散,两片嘴唇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文治宁愿象他小时候那样,咬着自己痛哭:“大哥,痛,知秋好痛,知秋不要痛了!”,也不想他象现在忍得这么辛苦。

 

“大哥在,大哥帮你,知秋别怕。”

 

说着依旧紧搂着他,一边伸手到床头的柜盒,先生平日行针用的银针放在那里头。他朝下拨了拨知秋的领子,袒露出洁白的颈项,犹豫片刻,终还是狠下心,冲着穴位扎下去。知秋似乎挣了两下,身子就瘫软在怀里,昏迷前,长长地吐了口气。

 

放平知秋的身体,文治吩咐唐顺儿进来,给他换身干爽的衣裳,身上那套早给冷汗打透。进门时让随从去取的药丸已经拿过来,这药有些稀奇,要用新鲜的人血做药引,文治进了旁边的暖阁,四下无人,取了随身的匕首,在左手腕上一抹,血“哗哗”地流进瓷碗。接近多半碗的时候,他挪开手腕,力道用大了,伤口有点深,一时停不下来,他上了些金创药,紧紧包扎了,放回袖子,藏住了伤口。

 

用汤匙搅了搅,感觉药丸完全融化了,文治端回知秋的卧房,当时只有唐顺在,见那碗血红的东西吓了一跳,却被文治厉声一句“嘴闭严,莫要四处张扬。”管是什么惊讶,都严实堵在喉咙口。

 

文治小心抬起知秋的身子,想了各种法子,好不容易掰开他的嘴,唐顺这才一口口将那血红的药灌下去。文治不放心,又让他去弄些糖水来,趁着知秋还未清醒,灌了几口,去去嘴里的腥气。直到听见沉睡的人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一颗心才落回原地,此时才深觉阵阵疲倦席卷而来。

 

他合衣躺在知秋身边,睡得并不踏实,有意无意地,大夫的话盘旋在耳边,“虚症,郁气窜流,原本羸弱的,容易旧症复发。”这一切皆源于郁气?文治翻了个身,面对着此时睡得无辜的知秋,联想起他这些日子来病患不断的状况,直到腹痛的顽症……只是郁气?

 

知秋隔日醒来,如同被剥了一层皮,他这才想起“花事了”对常人体质可逐渐损磨,而自己颇多病症,这毒气见缝就钻,恐怕先前生的病,吃的苦,都要重新来一次,才要得了自己的命呢!大哥次次如此强力挽留和救治,只怕拖的时间长,吃得苦也就多……如此想着,难免叹气,大哥他恐怕是要瞧出此中弥端,到时候如何应对是好?

 

辗转反侧中,唐顺走了进来,知秋忙问他昨日自己神智混乱时是否有胡言乱语。唐顺摇了摇头,老实地说:“将军把人都赶得老远,不让靠近,您说了什么,奴才也不得知。”

 

知秋凝神想了想,大哥向来运筹帷幄,这次恐怕是瞒不了他多久……刚想到这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们昨晚喂我吃了什么?这一股子腥味。”

 

“哦,”唐顺低眉说,“治您腹痛的药,将军亲自熬的。”

 

知秋要了水漱口,之后靠着枕头歇着,心里一直不平静。傍晚时分,唐顺正伺候他吃晚饭,刚用完,叶文治大步走进来,瞥见托盘里半空的碗盘,意外地没有再劝食,只把唐顺打发了。目睹着文治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知秋情不自禁咬着嘴,却不发一言。

 

“你是想自己说,还是让我去问影子。”

 

知秋心里大震,他没想到只这一次发作,就被识破,既自责之前想得不周到,又深陷这艰难境地,承认也不是,搪塞也不是。

 

“沉默就是承认,对不对?”文治严肃的脸,肌肉微微抽搐,瞳孔随之紧缩,万刃穿心,不过尔尔。

 

知秋紧紧攥着被子,这事来得突然,他一时也想不出对策,心里突突跳得慌张。自幼溺爱于他,每每他犯了错,也从不忍心责备,反倒怕他内疚,向来他一做出如此紧张的姿态,文治就忍不住软语安慰,唯怕他受了惊吓。指掌相执,加倍呵护的宝贝,如今竟绝然弃自己于不顾!文治心里早就防备,怕知秋想不开,可他万万没想到,知秋用的是这法子,逼着自己就范!胸臆间奔腾着滚烫的激动,文治狠狠攥着双拳,浑身渡着力,僵持半天,却只说了句:

 

“你,让人好生失望!我算是看错了你!”

 

知秋抬头,见文治怒气冲冲地离去,一把扯下门上挂的厚重的棉布帘子,放进一股苍凉遒劲的风,冻得他浑身一抖。“大哥!”知秋喊了声,文治去的决然,头也没回。

 

两天过去,知秋食无知味,夜不能寐,唐顺儿说外头的门锁了,竟是门也出不去,更别说打听,知秋慌了,只怕自己将大哥逼得太紧……难道自己这一步,真的走错了不曾?正惴惴不安,束手无策的时候,文治过来了。

脸阴沉得吓人,唐顺儿见了,直觉告诉他,今日将军会对公子不利,不由自主地,他站在知秋床前,竟是滋生了护着公子的心思。不料,文治立刻低喝一声“下去”,让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知秋扯着他,冲他使眼色,让他先离开。

 

“公子……”唐顺陪知秋在将军府住了这么久,第一次不放心,留下公子单独面对将军。

 

“有事我叫你!”知秋小声说,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唐顺一出门,就被护院押到门外,他这才发现院子里一个外人都没有,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不知公子做了什么事,惹得将军如此火冒三丈!这时候,皇上也病着,公子在京城,似乎也没什么其他人可求助!唐顺没主意了。

 

叶文治先回身关了门,放下沉重的门帘子,再走回床前,手里多了样东西,一颗小小的药丸,送到知秋嘴边,不容商量地说:“吃下去!”

 

知秋的身体几乎一跳,象躲避瘟疫样地,歪脸躲开那颗药丸,眼睛里开始流露恐惧之色。文治的手坚定地换了角度,依旧停留在他嘴边:“你别逼我动手!吃了它!”

 

这会儿知秋的脑袋也不好用了,他缩身往床里躲,恐惧带给他莫名其妙的愤怒:“不吃!我不会吃的!拿开!”

 

文治伸手捉住他的肩膀,他登时象失去理智一般挣扎起来,推搡着往床边爬,想往外跑。就算是平日里他身子好的时候,也不是文治对手,何况如今病得七荤八素?文治伸臂环住他的腰,一把拎回床上,脸上唳气渐重,镇压着知秋挣扎的身子,腾出手捏着他的嘴,逼迫他张开。知秋也不知哪里来的执拗,死命咬着牙,不肯就范。

 

若是平时,文治哪舍得下这么重的手,他知道知秋嘴里必是流血了,却又不肯放松。两人离得这么近,知秋闻见他身上的酒气,还有那双血红的愤怒绝望的眸子…… 他知道今日是避不过,正想着,颚骨一疼,嘴再也闭不住,他完全被文治制个死,动也不能动,连吞咽都无法控制,他感觉塞进嘴里的小巧的药丸,顺了喉咙滑下去,心生无助,双眼迅速湿润了。

 

文治见他吞了解药,立刻放松双手,竟象是不想再碰他一样退了两步。知秋如获大释,趴在床边,咳嗽着,吐着血水,顺便大口大口地喘气,文治手劲极大,刚才差点掐的他窒息。

 

“他其实并不知情,前段时间召你进宫,又许你秘旨,保你太平,不过是借你巩固洪氏江山!他立遗诏传位洪汐,并非怕太子将来为难于你,而是握住他唯一的筹码,确保江山姓洪!他只有稳住你,来制约我对洪汐的武力威胁,因为他看穿了我无法辜负你的心!这一切,你若蒙在鼓里,我也不怪你,可你明明看得比谁都明白,却还如此施压于我!知秋,我就算亏欠你父亲良多,可好歹我从虎口里将你救出来,养育你多年,你如今作为,让我情何以堪!?”

 

知秋明白,若不是仗着醉意,若不是愤怒冲昏了大哥的头脑,他永世也不会如此直白地与自己摊牌。他以为,自己这么做,不过是逼迫他交出解药,那样的结果,他便是为了洪煜一人,背叛叶家上下,放弃大哥。

 

“大哥多虑了,知秋赴死之心已决,救了这一次,未必就救的了下一次。”知秋苦笑,胸中之气还未顺过来:“大哥,你,放我走吧!”

 

文治早就知道,知秋对洪煜的用情超过自己,他本来可以视他如兄弟,呵护他,宠爱他,助他一生平坦顺遂。可心有贪念,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早分不清,牵扯他心怀魂魄的,是多年前的那个缥缈模糊的影子,还是眼前这冰雪般动人的知秋!

 

烈性酒精的力道,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只觉的自己的心意都白费了,知秋宁可与洪煜共死,也不愿与自己同活!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多年前,他选择了暴虐的太子,离我而去;如今,你又再做出相同的选择?你们父子,究竟视我如何物?

 

文治感受心中的洪水野兽出了闸门,再也无法自控,甩手就狠狠给了知秋一个耳光。知秋错愕之中,看见大哥扑将过来,重重压在他身上,劈手撕开他的衣裳……狂乱如兽,竟没半分大哥的模样了!知秋只觉得心口给大石死死地压着,他直楞楞地看着文治几乎错乱地剥去他的衣服,张不开口,说不出话,脑海里火烧火燎的茫茫无际,嘴里突然一阵咸腥,在文治扯下他裤子的瞬间,昏了过去。

 

知秋醒在一个堪称陌生的房间,待他的神智感觉归了位,才辨认出,这是洪煜几年前赏他的院子,他嫌孤单,只过来住过几次。这会儿外头半明不暗,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他也没试着起身,心里清楚,那根本不可能。身上的毒虽然解了,却破败得没一处不疼不累,昏迷前的情景渐渐入怀,更是羞愧难当,脑子象是被搅得混了,头痛欲裂,难以思考。

 

门“吱扭”一声开了,知秋听得出那是唐顺儿的脚步。在床前停了,放下手里的水盆,见他睁着眼,轻声说:“公子,您醒啦?”

 

“外头,什么时辰?”

 

“酉时了,公子,您身上好过点没有?”

 

唐顺将手巾浸湿,知秋发热,流不少汗,这好歹退了热,也不敢让他沐浴,怕再受凉。

 

“嗯,好多了,你去弄些吃的来,我饿得慌。”

 

这实在太不象公子说的话,公子就算没病的时候,也是要劝着吃的人,如今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看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唐顺手里托着手巾,楞在床前,突然觉得心里堵得太难受,“扑通”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知秋想伸手拉他一把,动也动不了,够也够不到,索性作罢,说道:“你要哭也起来哭,跪在那儿不累吗?”

 

唐顺跪爬到知秋身边,抱着他恸哭失声:“公子,你为什么要这样?怎么,怎么不问,我们为何住在这里?将军为什么这般绝情?公子啊!你哭出来吧!公子……公子……将军为什么那么对你?”

 

知秋自是知道,这些时日,唐顺贴身照顾他,身上那处的伤,断是瞒不过他。外人看来,这定是荒谬至极,兄弟乱伦后,又被大哥逐出家门。若不是这些年跟着自己,唐顺怕也要把自己当妖孽看。

 

知秋抚摸着唐顺哭得乱颤的肩膀,唐顺的眼泪流得汹涌,自己的双眼却干涩得很,竟是一颗眼泪也挤不出。乌云罩顶,眼前身后,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是还债,唐顺,要还到债清的时候。”

 

两天后,大哥的亲信鲁远峰带着几车的物品,到了知秋的小院。唐顺说,先前就是他送他们过来的,大哥从那天之后再没露过面。鲁远峰离去之前,到了知秋卧室,对他说:

 

“送来的是三公子留在将军府上的东西,若有遗漏,派人过去拿便是。日后缺少什么,可以直接和将军府的管家说,将军定不会亏待于您。三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大哥,他可有话留给我?”

 

“将军让属下带给三公子四个字,好,自,为,之。”鲁远峰说完,抬头目视靠坐在床上的知秋,脸上似看不出什么,“鲁某告辞,您可有话要带回?”

 

知秋似想了想,平静地说:“谢谢大哥,要大哥……多保重吧!”

 

个多月过去,知秋勉强能下地的那天,外头下起小雪。他早前就嘱咐唐顺多注意宫里的消息。这院子洪煜赏他有段时间,但他很少过来住,留的也就是几个看院的,想当时大哥命人将自己搬过来,也是匆忙,并没仔细请过人,大部分的他都不认识,因此更加依赖唐顺。

 

过了晌,唐顺从外头回来,进屋就关了门,匆匆地走到他跟前,在他耳边说:“万岁爷身体好不少,据说过两天要上朝了呢!”

 

暮霭沉沉,楚天辽阔,知秋的心迷失在铺天盖地的一片冰雪之中,竟然已是无法喜悦。他便觉得自己似乎在大哥发疯的那个夜晚,丢失了些什么,再也拾不回来。

 

天冷以后,知秋几乎日日缠绵病榻,虽不致命,也恹恹无神,竟日也不说两句话。唐顺儿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他在这院子里混得并不如意。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将军府,知秋都是极受重视的人,因此唐顺儿办什么事,总有人通融帮助。这不大的院落,却唐顺儿碰了不少钉子。

 

知秋在朝廷上官位不高,俸禄微薄,根本供养不起这里的奴才。皇上赏下来的,自有宫里来支付;后来叶文治找过来的,由将军府负担。这不靠主子吃饭的奴才,对主子自然就不那么上心。尤其如今皇上大病初愈,文治对知秋又不咸不淡,更是没人把知秋当回事。

 

有时让他们找个大夫,能磨蹭半天,唐顺儿气到,骂了他们两句,他们还大言不惭地反驳,说这院大小事务支出,要先经过将军府同意,那头没准,是任谁也不敢办的。这种事唐顺儿不敢和知秋说,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皇上早些痊愈,好把公子接回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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