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溅起还没被柏油马路吸收的水花,在金东万美美的白衬衣上洒上几个泥点。
你他妈的,有车了不起啊?真是……
用手擦擦溅在脸上的一点水,他看见了对街的一群人。
他最喜欢的就是凑热闹,今天的,怎么会错过呢?
钻进人堆,看见了一张似曾熟识的面孔。对于郑弼教给他的最深的印象,就是他那一张巴掌大的脸,和细长秀气的脖子。
【干嘛呢?送医院啊,都看啥啊?真没见你们这样的,见死不救。】
【有本事那你就救呗,又没人拦你。】
【你们啊,都是垃圾,一群怕事的胆小鬼!】
豪迈地打出电话:【快来啊,有人病了……】
有人出头就是好办事,再加上有人出钱,不到半个小时,郑弼教已经睡在凉爽的病床上打着吊瓶。
感激的眼神将进出瞎忙的金东万看得不好意思。
【你别这样看着我啊,我心里慎得慌。】
【谢谢你,真的,要不是你,我还在路上像死狗睡着呢。】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话说你怎么会在那里呢?】
【我在那里住,是回家的路上病的。】
【可是,怎么没见你家人找你回家啊?】
【我在这里没家人,我一个人住。】
【哦,原来这样啊。】
【你能把你电话借我用用么?我还没请假呢。】
【好,你用吧。】
给烧烤摊的老板打个电话,告诉自己病了,今天不能去了。老板好心地叮嘱了几句。
当金东万买了一晚黑米稀饭时,郑弼教疲惫地歪在床上再次睡着了。
坐在走道的回廊上,金东万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这个人,叫什么,从哪里来,干什么的他都不知道。就凭一时义气去救他,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怎么当上警察的?
对于警察,最忌讳的就是感情用事,这是禁忌,也是他最大的弊端。
可是,透过玻璃窗看见他那安详的睡意和露在被外的细胳膊,他又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相信他的,毕竟,他和他没有仇怨。没有了利害冲突,应该还算是朋友,至少还是陌生的朋友。揉着有点发酸的眼睛,他闭上了眼,他已经想好了,等到他醒来,帮他送回家,自己的见义勇为也算是划上句号了。
快到夜晚10点,郑弼教的吊瓶总算是打完了。
走出医院,摸摸身上的口袋,歉意地对着金东万摆出一个笑脸:【我今天身上没多少钱,明天我给你行不?】
【没关系,一点小钱,不值一提,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耽误你的时间,真不好意思,把你电话给我吧,我好还你钱。】
【真的不用,算了!】
其实金东万是不愿和他再有纠缠。
再三的要求,那人还是不说,郑弼教就知道别人是不屑与他再见,他不是一个死缠的人,再三的要求只会感觉自己更卑贱,所以,他也不好再坚持,自己已经都什么没有,可是骨气还是有的。
两人陷入了缄默,只有轻轻的夜风隐约吹起,气氛是莫名的尴尬。
电话想起,熟悉的义勇军进行曲,金东万看了看号码,脸上的厌烦没有逃脱郑弼教的眼神:【喂,好,好,我马上回来。】
看着郑弼教:【你看我还有事,是不是……?】
【谢谢你,你的救命之恩我是不会忘记的,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
【一点小事,别记心里。】看着郑弼教,顿了一下:【以后有缘自会相见,那我先走了啊。】
转身一辆的士正好停下,金东万钻进了车里。
【你叫什么?】车子开出,这句话被车屁股卷起的烟雾带到了空气中,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敏感的情绪被人无视的感觉,在异乡的夜空无尽膨胀,扩大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叫嚣着冲击着,压抑着忍耐着,最后,在一瞬间倾斜而出,昏黄的路灯下,他开始无声流泪。
路过的行人,谁也不会去理会一个流泪的人,每个人都有悲喜,自己的悲喜又由谁来安慰?
哭了一会,郑弼教开始了自己的回家之旅。
好在他对道路的认识通过送报纸已经摸清了西三路附近的大概,医院离家并不太远,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回到家,躺在床上开始和壁虎作战。
第五章
第二天起床后,郑弼教特意去江边看了江水的涨势,还在标示红线以下,这几天也没雨下,看来问题不太,只是他没留意到:住在这里的不是擦鞋的,就是卖菜的,要不就是扛包的,都是外地新来的,并不了解本地情况。本地的居民早就已经搬走,每年都要遭水灾的地方,谁愿意每年提心吊胆看江水的涨落?
所以:居委会每天习惯性的口号,还是有一定依据的,只是,好多人还蒙在鼓里,比如郑弼教。
晚上在烧烤的摊子上,猩红的肉柔顺地躺着,任由一双白嫩手的宰割。汗水,滴在砧板上,瞬间没了踪迹。
郑弼教很奇怪这里的人,在他看来热的不行的时候,明明喝杯冰水更解渴,可是这里的人,偏偏要吃最辣的东西,还要喝上度数很高的白酒,流着豆大的汗,还要叫着:【老板再来个特辣的……】大膀子露着,人字拖穿着,甚至只穿一条大裤衩都能出门。张口不是一句国骂就有市骂,尽管没有一点恶意。
尽管来这里做事不到一个月,郑弼教在夜宵一条街算是领教了最市民化城市的魅力。
【小郑啊,身体吃的消不?要不,你先去歇歇,反正货还有很多,不慌的。】
老板长的很胖,街上的人都叫他肥猪,因为他姓朱。这姓还真不太讨好,郑弼教想起他的名就觉得好玩。
肥猪也不介意大家这样叫他,叫了也不会成为真正的肥猪,这名听着还喜庆。他的生意还多亏了他这名,现在,只要说道烧烤,都会说去肥猪那。味道好,还有美人看。
美人,指的就是新来的外地人小郑。
【不用,我还好,哦,对了,朱老板,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一边给火腿肠上抹着盐,一边拿扇子给驴子扇着风,【呸,这次的木炭有点潮,烟他妈真大。小郑,你说什么?】
【昨天打给你的电话号码你还留着么,我想要那个号码。】
【哦,没删呢,自己去翻,】油乎乎的手从裤兜里捞出,低头捣鼓着炉子的火候。
不一会,那个号码已经进入了郑弼教的手机里。
这条线索,只是想把钱还给那人,他不想平白无故欠人人情。仅此而已。
过了半个月,江水在慢慢的退去,淘气的小孩在泥沙里垒着沙房,白色的江鸥自在低空飞行,寻觅着江水里少见的小鱼和岸边泥地里的泥鳅。
汽笛的鸣叫和穿梭的沙船煤船,让一切都是鲜活生动。
这样的风景,是郑弼教最爱的廉价休闲。没事的时候他已经习惯来江边走走,看看散步的人们,听听汽笛的声音,哪怕是看看平静的江水,都是一种享受,因为他害怕寂寞,害怕孤独。
这个月,两边的工资一共发了900块,他存了400元,寻思着还钱的时候是不是请人家吃顿饭,表示一下谢意。
拿出电话,他终于拨出了那个他已经滚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打了好久,无人接听,郑弼教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每一声嘟音里就消失一分,直到听完话音小姐的礼貌用语。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贱,人家明明说了不要还钱,可是自己还要拼命往人家那里钻,只为自己可怜的骨气。
鼓起最后的勇气,心想着,要是再不接听就立马将这个号码删去,完全忘记,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些不熟知的朋友,他就当那个人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贵人。
终于有人接了:【喂,谁?】
简单的两个字,让郑弼教不知如何开口,很明显,接听电话的人并不是那个人,声音上能听出来。
这个人,大概就是那个那天在面点见过的大个子。
咽下一口口水,再次鼓起勇气:【我找那个救过我的人,半个月前傍晚,在西三路上,他知道的,请问:他在吗?】
【你有毛病啊?他知道我不知道啊?你,谁啊?没大没小的。】
【我……你就跟他说是他救过的人,现在我要还钱他,请让他接电话吧。】
【你不告诉我你是谁,休想,我挂了啊。真磨叽。】
【你!……】气得不行的郑弼教,嘴里蹦出的一句话,让他说完后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你没素质啊,懂点礼貌不行么?】
【妈的,你说谁没素质啊?小子,你在哪?老子倒要看看你这个有素质的长啥样?】
啪,一声挂断,不是对方,而是郑弼教,对方的火药味,就是只在电话里,他都可以感觉到。算了,这种人不好惹,还钱的事以后再说吧。
可是,不等他把电话删去,在第三天的下午,他正坐在江边吹着江风,看老头老太太在那里吊嗓子唱京戏,唱的是四郎探母,四郎和公主的那段,他一直从小都很喜欢听广播里的这段,后来在电视里有,每次他都要看看。可是那都是隔着东西,今天,可见到真唱的了。听的正如痴如醉的当口,电话响了。
还沉襟在“有心赠你双铍剑,快马加鞭即刻还”的意境中,拿起电话,漫不经心地接起:【喂,您好,我是郑弼教,请问……】
【哟,你叫郑弼教啊,知道了……】
还没意识到的人,依然再说:【您谁啊?找我……】
【找你要钱啊,你不是差人家钱么?】
【哦……】这下算是听出来了,是那个大个子。听起来心情应该还不算太坏。本来想挂掉电话,可是人家打电话要钱了,自己怎么好意思挂掉?再说,大个子和那个人应该有一定的关系吧,不然怎么会接别人的电话?想起面点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两个人看起来的那些猫腻。
郑弼教觉得他俩绝对的关系不一般。他有那个预感。
反正只要还钱就行,了了自己的这桩心事,从此是路人也好。
大个子是开着一辆拉风的桑塔纳来的,黑色的,就像他的脾气,让人不自觉就有一种压抑感,在他面前,郑弼教尽量让自己不怯场,本来只是想冷冷看着的眼神,在那人的注视下,故意瞪大眼睛。可是他忘了:只要瞪眼睛,他那嘴巴就会鼓起来,如同脸上长了两个小包子。
那个样子,不会让人害怕,只会觉得……好笑。
【你干嘛?像刺猬似的?我找你惹你了?犯得着么?】
【没有,我就长这个样,给,不多不少,85块,没假钱,你看看,没错我就走了啊。】
【靠,你还真以为老子来拿钱的?就这点钱,还不够我加一次油呢。】
【那你干嘛来?我钱都还了,难不成你还要利息不成?】
【老子就是好奇一个有素质的,该长啥样啊?还没见过呢,所以来看看你的尊荣,嗯,看来……】上下打量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暧昧:【还不错,不过嘛,比起金细腰来,差点味儿,想想……什么味。饿哦,对了,妖孽味,他有,你没有。】
赌气似的一句话,郑弼教最受不了别人说他长相不如人,这下,正好锉他心窝子了:【那你说,我啥味儿?说来听听】
【你嘛,也就一白开水味儿,而且是暖瓶里放了三天的,一股馊味。】
【去你妈的,我走了,永远不见。】
怒气冲冲,脸上红的如油淋虾,郑弼教觉得自己这自讨没趣的样子很让人看不起,他也不想理会,转身离开。
文老大看着瘦瘦的背影消失在来往的人潮中,眼角的笑意好久不散。
在八月的末尾,上游城市连降暴雨,急需泄洪,这几天,居委会都在组织居民学习,挨家挨户地做工作,郑弼教因为白天经常不在家,错过了防洪教育,等到一觉醒来,水已经漫到了小腿肚。
撒泡尿的功夫,水已经涨到了大腿部,这下,他真的慌了。
脸盆在水里飘着,昨天才买的两个土豆也在水面上打着飘儿,就连很重的木椅子,也撒欢儿地四处晃荡着。
他怕水,也不会游泳,看着白花花的水,他觉得已经快到世界末日了。
手机,在他手里,哗啦,一下钻猛子,掉到水里了。
大山啊,肥猪啊,全都指望不上了。怎么办?看来只有冲出去才有活路。
顾不上可怜的家当,郑弼教将钱啊,存折啊,身份证啊,找了一个塑料袋,放进了贴身的内裤口袋。胡乱找了几件衣服,冲出了家门,他离开时还不忘锁好了大门。
东西要漂就在家漂,出了门可就说不定改姓了。
把门锁好后,他才想起自己居然是赤脚,鞋,忘穿了。
好不容易,腿被不知名的东西缠住后有点踉跄,脚也被地下的什么东西划开了一个口子,可是,现在不是顾及这些小伤口的时候,现在,只有逃命,唯有逃命。
西山大马路上,沙袋已经垒砌一人高,社区的,街道的,所属工厂的许多人,紧张忙着,一汽车一汽车的沙卸下,用麻袋装起,又码起。
郑弼教看着,觉得很刺激,也很新鲜,这场景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电影里出现的铁丝网,机关枪,手榴弹,还有鬼子的大卡车,就像打仗电影似的。
站在一堆沙上,盯着看了半天,这才想起了上班的事,可是都淹水了报纸往哪儿送啊?
想了想,给西山发行部打了一个电话,工作人员说:天气原因,报纸暂缓,现在开始放假,什么时候上班,等通知。
脚,已经开始出血了,腿上也被划开了一条,看看自己的赤脚,郑弼教最先想到的是赶紧去买一双鞋,哪怕是拖鞋也行。
集贸市场在西山路的横路上,这里完全没有防汛的紧张,也没有水漫着,生活丝毫没受一点影响,该买菜的买菜,该打牌的打牌,这让郑弼教有了一种两个世界的错觉。要不是看见自己的短裤,赤脚,还有渗出的血,他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进了时空隧道?
忍着脚趾间的疼痛,在市场的一个公用水龙头上,把脚和大腿洗了洗,白嫩的腿部,线条流畅,让洗小葱的小姑娘脸都红了。
一家土产店里,有最便宜的塑料拖鞋卖。2快钱,不贵,赶紧地,他价都没还,就捞起一双穿起。打赤脚的人,现在在市场里,看来只有他一个啊。
四处晃晃,买了两个烧瓶和一瓶1块钱的矿泉水,他蹲在一处人少的墙角开始吃起来。
这日子,还是要紧着过才行啊,想起了家里的情形,烧饼好像瞬间没了味道。
第六章
【哟呵,这谁啊,真有你的,这里也能碰见你?】
一阵声音,郑弼教依然低头啃烧瓶,丝毫不觉得是在和自己说话。
【说你呢,装什么装啊,小样】
【怎么,你认识他?】
抬起头,看见了两个人,一个好人,一个坏人。
金东万本来不想搭话,可是看见明显是逃难的人,他又有些不忍:【怎么在这里啊?你住西山路江边?】
【嗯,家进水了,出来躲躲。你干嘛啊?】想起了这是市场,觉得自己的话是问的多余,索性就不说了。
【那你住哪儿啊?】
文老大看着郑弼教的眼光,让郑弼教对他更加讨厌。
【我住燕子巷呢,我朋友在那,等会儿就过去,我吃完了,回见啊,话说,那个钱……】看着文老大【他给你了么?】
【什么钱?哦……给了,给了。你还真是一个有性格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