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天光已经从窗口逐渐透进来了,晨光熹微,又是一天。
还想睡,我抱着被子懒懒地翻了个身。
身边空空如也。
睡意立时全消,摸摸床褥,是冷的。左回风是何时起身出去的?还真是轻手轻脚。枕上也留着躺过的印子,伸手戳了一下,当然也是冷的;形状倒很完美,均匀地从中间凹陷下去,还带了点弧度。
浅浅的弧度,就象左回风偶尔浅浅勾起的唇角一样柔和……
不知为何,有点心慌意乱。
昨天晚上,左回风吻了我。按理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吻过我许多次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两片唇瓣温温地反复厮磨,轻轻淡淡,暖如春风,与他眼里若有若无的冷意正好相反,好象温和的问候和轻轻的拥抱一样温存的吻,生怕吓坏了我一般,毕竟两个人都是男人,都是男人……而我,则在习惯与他同睡一床的同时,也习惯了他时不时环过来的手臂和这样的吻。
可是昨晚是完全不同的,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全身都软了,他沉厚的气息狂猛地涌过来,我根本无力抗拒,只能随波逐流。左回风的眼神令我觉得自己象摆在他面前的珍馐美味,因为太现成了,反而不急着动口,要先好好考虑一下要如何拆吃入腹才能吃得一乾二净兼心满意足。类似的眼神,我在天香楼见过,再之前似乎也见过,是在哪里呢?
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是唐亦,喝醉酒后把我看成别人,扑在我身上的唐亦!还有,同样酒醉后的,左回风。
还算暖和的身体变冷了,有点发颤。不可以再想下去,我想这些做什么呢?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现在。
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住头,都已经过去了……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急忙从被子里钻出来坐起身。
房门被推开了,一股专属于冬日清晨的寒冽之气冲入房间,僧袍芒鞋的老和尚走进来,眯眯地笑着,左回风通常不会用这种方式对我笑。我坐直身子,努力露出一个自觉还算正常的微笑:“难得缘茶大师清晨至此,恕在下衣冠不整未能远迎,不知有何贵干?”
左回风前两天说了一句:“你最好小心点那个缘茶老和尚,他和我爹颇有来往,在他面前说话要小心些。”缘此一言,只好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
笑眯眯地对我合十,老和尚自己坐到一把椅子上:“老僧在贵地盘桓了这许久,该饮的茶也都已经饮过,贵门近日多事,不好再多叨扰,今日特来告辞。”
我没有马上答话,疑心生暗鬼,“贵门近日多事”这句话听着有些怪异,缘茶若是每天除了喝茶外诸事不理的话,不该觉得唐门事多才对。一般的客人临别时也很少会这么说话,只有受了慢待的人才会。
越想越象在试探,这几天频频试探人兼被人试探,有点怕了。
“大师说得哪里话来,唐秋这两天其实清闲,若非——”朝他的僧袍看了一眼,“生怕扫了大师与左少庄主品茗谈禅的雅兴,本该日日上门才是。大师难得来了此地,何不多留几日,莫不是嫌晚辈怠慢了?”
缘茶连连摇头,眼睛眯得更细了:“施主这些日子事事周到,绝无怠慢之说。只是老僧主意已定,这便动身了。老僧走后,左施主当可移居老僧住处,不必与施主合居一室了。”说着眯得细细的目光扫过整张床,分明在左回风躺过的枕上停留了一会儿。
我强作镇定,脸上仍禁不住有些发烫,仿佛被这个老和尚窥破了什么应当保密的事情:“既是如此,待我送大师一程。”说着急急披衣,却被他伸手拦住:“老僧一介出家人,来便来,去便去,施主就不必拘此世俗之礼了。”
方外之人,来便来,去便去,不拘世俗之礼,真是好生无牵无挂,我忽然有些羡慕他。
于是随意地拖了鞋子送他到屋门口,深深长揖:“大师连日来关照有加,唐秋无以为报,唯有谨记在心。他日有缘,愿同游名山,再品仙茗。”想起缘茶对我的帮助,这几句话不知不觉说得恳切异常。
缘茶合十回礼,宣一声佛号,就此转身离去。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出家老僧是必须步步提防的,我闷闷地坐回床上,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转头看见左回风的枕头,赌气拿起来一阵拍打,直拍得又扁又平。
两天前才听说缘茶不肯离开,今天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定是左回风干的好事,走了一个真的,留下一个假的,唉。
全是拜左家所赐,唐门如今竟藏了上百个内奸,左回风说是要帮我,可是他打算如何帮法?他之前真的全不知情吗?
心里有一小块地方是实的,其它全是虚的。左回风对我是一片好意,我知道。在唐门见面以来,他一直在帮我,送走唐仪唐殷,遣开唐寻唐撰唐淮,告诉我当前的情势,甚至连父亲筹划多年的计划也全盘告诉我。可是很难习惯这种毫无还手之力的无力感,什么都得靠他。他在左家庄呼风唤雨,到了这里依然呼风唤雨;情势总是有利于他而不是有利于我,我从头到尾没占过一次上风……
就象现在,他不在这里,我对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以及准备怎么做全不知道且无从猜起,连带着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躺在床上继续睡觉。
正胡乱想着,门开了,同样清寒的空气,同样一身僧袍的老和尚走进来,挟着一身寒意直接坐在暖暖的床上:“你已经醒了?”
明知故问,我没有吭声,只是看着他摘去面具,剥掉僧袍,除下鞋子和外衣,笑吟吟钻进被中,跟着习惯性地搂住我。薄薄的衣袖下有一处有点凸,是我昨天狠狠一口的战果。
他的身体没有平时那么暖和,几乎是冷的,在外面待了很久吗?脸上似乎也带了丝倦意……
心一下子软了,刚才的闷气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连为什么生气都忘了去想。我没有象往常一样稍微后躲,反而往前挪了一下。
左回风唇边的笑意加深了,目光在我的脸上巡了一圈,最后停在,恩,鼻子下面。有点不妙,我的心跳好象快了一点点,不敢再盯着他看,匆匆转移注意力:“缘茶大师刚才来过了,他是来告辞的。”
“终于肯走了,很好啊。”漫不经心的声音:“他待在这里多有不便,我老是得躲躲藏藏怕被撞见。”
躲躲藏藏?他?我看他每天大模大样来往于两处居所,自在得很。
把与缘茶的对话讲给他听,他同样漫不经心地听着,只说了句:“这样就好,总之防着他些就行了。”
“你连夜跑出去,就只是为了催他快走?”
“催他快走只是顺便而已。”他的气息离我的耳朵很近,而且越来越近,酥酥痒痒的,又舒服又难受,我不禁躲了一下,跟着用力瞪了他一眼。
总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
“秋,昨夜有消息传来,左家设在岳阳的分舵被袭了,情况很严重。”
我吃了一惊:“是谁干的?”
岳阳地处湖南境内,临洞庭,衔长江,向以富庶丰饶著称,左家湖南一省最大的分舵就设在岳阳,具体地点外人无从知晓。岳阳分舵若被毁去,长江沿岸各省分舵首尾呼应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湖北一省各处分舵亦将大乱。
什么人胆敢捋左家的虎须?
左回风拈起我一绺头发,一圈圈缠在右腕上,直到尽头,看上去直似他的手被捆在我头上一般,那只手缓缓抚过我的脸,从额头到眉毛,再到眼睛,直至颈项。为什么有种他正在捋我的“虎须”的感觉?虽说我的脸上显然没有长虎须。
“秋,你……长得真美。”他的声音比平时轻一些,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脸上立时燃烧起来,我想起那天唐梦因为我的一句玩笑,俏脸红得象块红布,没想到我居然也会这样。
所剩不多的理智提醒我,左回风还没有谈到正题,慌忙追问了一声:“知道是谁干的吗?”
有一会儿工夫,我清楚地在左回风眼中看到了昨晚那种灼烧般的神采,里面有一缕不易觉察的失望,然后这两种情绪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贯的冷意:“是我和舞柳做的,为了暂时调开我爹的注意力。”他悠悠道:“我爹要忙着去处理这件乱子,所以唐门这边的计划,他已经完全交由我来实施了。”
已经尽力控制了,可是我还是不禁抽了一口冷气:“你骗你爹?”
“不错。”
“你不怕他叫你去处理岳阳的事,自己对付唐门吗?”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按照我爹的计划,江湖上应当都知道我正卧病不起才对,这种时候我可以潜伏唐门,却绝不能现身岳阳,他没有其它选择余地了。”
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算计或者说欺骗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以足智多谋而名满江湖近三十载的左益州。
“既然如此,岳阳分舵当真遇袭了吗?舞柳也肯陪着你一起胡闹,一起骗你爹?”
“当然不可能了。”又是那种悠悠的语调,“我若是真拿左家的安危开玩笑,那只老狐狸这辈子也不会放过我了。我和舞柳只是在他行经的沿路都做好了布置,他不打听当然省事,沿途探听消息的话,保证与舞柳的说法差不多吻合。”
差不多吻合?是了,道听途说若是太过天衣无缝反而会令人起疑。大理到湖南路途遥远,天晓得这番安排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那么,如果揭穿了怎么办?”
“当然也不能怎么样,我和舞柳都是他的骨血,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他的唇角又勾了起来:“从小到大不知被他算计过多少次,总该讨回来几次才是。只是我爹精明得很,不知能瞒几天不露馅,你我得抓紧时间才行。”
起身,梳洗,坐定。左回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卷摊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这是名单。”
娟秀而挺拔的小楷,是左舞柳的字迹,数了数,整整一百零八个名字,唐殷、唐群、唐寻、唐撰……每个人都姓唐,都与雁云宫多多少少有些关系,每个人都学会了唐门的暗器手法,医术和毒术……
全身不知不觉绷紧了,可是气恼又如何?痛恨又如何?已然事实如此。
左回风看了看我的脸色:“舞柳当年想要退隐武林时,我爹提出的条件就是要她嫁到蜀中,等这些人混进唐门后暗中统率操控。舞柳当时勉强答应了,后来就一直敷衍了事,她不喜欢这些鬼祟的事情。”
“帮你耍这种花招就不算鬼祟了?”努力让情绪平静些。
左回风轻哼了一声:“丢下我在金陵操劳,自己整整逍遥了七年,若是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我还要这个妹妹做什么?”
一下子又有点想笑,他的语气里竟有几分耍赖之意,他……真的很相信自己的妹妹,左舞柳也确实顾惜兄妹之情。如此这般,兄妹二人四手遮天,争取几天时间应该不成问题。
“这样作弄你父亲不要紧吗?就没有其它办法了?”让左益州被自己的儿子气得暴跳如雷其实只会令我心头暗爽,可还是不得不考虑后果的严重性。
“没有其它办法,那老狐狸重视左家的势力胜于一切。”左回风唇边忽然露出一丝只能以狡猾形容的笑容:“如果……舞柳突然宣布自己就要生宝宝了,倒是有可能,他很疼爱舞柳,而且早就盼着抱孙子了。”
“……”这不是废话吗?
“若是用这个办法,其实比骗他说左家遭袭省事安全多了,他也好几年没见过舞柳了,根本分不清真假。可惜无论我怎么说,舞柳就是不肯松口。”极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
左舞柳的意见写在这些名字下面,她提议在这几天内将一干人等调出唐门,迅速并入天盟,如此一来,他们行迹已露,再也回不了唐门,自然不能照左益州的计划行事了。然而,自今而后,唐门将再也无力与左家相抗,连可能性也没有了,这些人实在太熟悉唐门的底细。
我咬着嘴唇思量着,再要求左回风做更多是太过分了,他毕竟有他的立场。问题是,唐斐三年来对这些人也算以诚相待,却被骗到如此地步,以他的心高气傲,知道这些后会作出什么来谁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不要说他,我也不想接受这样的安排,如此卑鄙的手段,如此不公的结果……一片心意被生生践踏会有多痛楚,我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