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过这封悠哥珍而重之地交给我的信或许很重要,但它的重要与残酷还是远远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限度。
悠哥的字体通常是颜体,构架清新而飘逸;然而这封信里却一反常态地使用了古朴凝练的魏碑体,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卧病那些天,悠哥的身体虚到稍一劳神费力就会汗透重衣,即使单以字体而言,他也一定写得很吃力。
看完信后我发觉自己在发抖,抖得手中的信纸跟着簌簌作响。我无法想象悠哥是怎样孤独地守着这个秘密度过如许漫漫岁月的,更不敢料想长久以来沿着自己的信念一刻不停走到今天的唐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能做的,只是一边压抑着毁去这封信的冲动,一边加紧赶往唐门。
两年不见,唐斐明显稳重了许多,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从容自若。他对我的突然归来显得有些意外,当我手指微颤地把悠哥的信取出来时,他的眼神明显闪动了一下,拆信的动作也比我记忆中快了一点点。
他盯着信看了很久,突然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从头看起。信纸在他手中慢慢皱了起来,最终皱成一团,他对着掌心里的纸团发了一阵子呆,摊在桌上小心地展平,又从头看了一遍。
如是几次后,他终于把目光从信上挪到了我的脸上。
我忐忑不安地望着他,努力不让脸上现出任何异样,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偷看过,他会受不了。
“小梦,”他的神色居然很平静。“信里说的事情,唐悠对你提过吗?”
我先是茫然地摇摇头,接着露出几分好奇。
“他……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礼。”唐斐微微一笑:“你一路旅途劳顿,想必累了,去休息吧。“
于是我只好离开,也许他确实需要独自呆一会儿。
就在我堪堪走出他的房间,帮他掩上房门时,屋里嗒地一声轻响,像是茶杯翻倒的声音,我心里一跳,急忙转身把房门重新推开。
桌上的茶杯果然倒了,茶水流了一桌,唐斐双手扶着书桌,用力得连指节都在泛白。转头看见我站在门口,他厉声道:“出去!“
话音未落,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斑斑驳驳洒在地上。
那天,三年来一直保持得干净整齐一如悠哥离去之时的房间被唐斐亲手砸了个稀烂;药圃里许多珍贵的药草也被掌门人毫无理由地连根拔起,丢在地上任人践踏。许是因为他向来克制,从不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间竟没有人敢直接上前劝慰或劝阻;认识的、不认识的门人子弟都用责难的眼光看着我,窃窃私语中夹杂着悠哥的名字。
天黑的时候,唐斐从悠哥破碎的房间里走出来,命令众人各归各位;一片黑暗中,他的声音冷静而稳定,听不出任何异样。人群散去后,他又转身走了回去。
我把自己隐在廊柱的黑影里,默默等着他出来。
在我的印象里,那片无声无息的黑暗中掺杂了近乎绝望的气息,长久地笼罩着一切。唐斐一个人呆在里面,我无从揣测他在想什么,或者说,我不敢想得太多太远。我和悠哥所珍视的少时时光已经被他在三年前抛到了遥远的地方,当选择换取的一切突然变成了荒唐的虚幻的现在,也许,唐斐已经一无所有。
我记不清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风凛凛地吹着,寒冷的,寒冷的夜晚。
最后,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小梦,进来吧。”
我的脚站得有些麻,好在房门很近,只要跨出几步就会到了。我推开门,扑进唐斐怀里,泪水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唐斐让我把见到悠哥的前后经过细细讲一遍,又反复盘问一些细节,直到东方发白,他转过头望望窗外,淡淡道:“既是这样,悠应该快要回来了。”
他只字不提信里的内容,我唯有继续装作一无所知。
回到唐门的第二天,我同意了我们之间的婚事,唐斐几乎是温柔地吻了吻我。
再两天后,唐门与峨嵋、青城两派订下了比武之约,通传武林。
又是半个月过去,当年不辞而别的唐悠在众人冷漠的目光中漫步走进了唐家堡的大门,与他前后脚进门的是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和尚。
而我和唐斐,在年三十的晚上成婚。
从初三起,我就没有见到唐斐了。门中弟子众口一词地说,唐斐为了元月十五的比武闭关练武了,门中事务暂由唐悠接管。
我心里一阵怅然若失,成婚才不过两天,心头的柔情蜜意还没有化开,就这样分开了。唐斐……似乎连自己有了妻子这件事本身都还没有适应过来,新婚之夜喝醉不说,就是这两天中,他也不曾与我说很多话,更没有碰过我。
如果说,对我没有情意,他究竟为什么要娶我?
这样的念头一旦蹿上来,就再也压不下去,我坐在窗明几净的新房里,起初惶恐,后来害怕。我想找悠哥说说话,可是悠哥从回来以后一直心情郁郁,我不想再让他烦恼,更不想他两人为这件事起冲突。
初五清晨,一只天香楼的信鸽停在我的肩膀上,看看外面的标记,传讯的人竟然是左家庄的权宁,那个孩子一定是软磨硬泡缠着镶珠嵌碧借用了鸽子。
小小的纸条上只写了几个顶天立地的字,字体大得令我有些目眩:
为何坐视秋哥接下比武之约?
唐斐坐在他过去的房间里,对着我几近恳求的眼睛,淡淡道:“这是他自己愿意的,我半点也没有勉强。”
是吗?唐斐,所以才娶我的吗?
我们都是自己愿意的,你半点也没有勉强。
所以谁也怪不了你。
三年前信封上紫黑色的血迹,天香楼里七百多个朝暮晨昏,都是旁人自己愿意的,与你无干;至于雁云宫的累累血债,一旦变成了悠哥的负担,你当然也不再列入考虑。
晚上我没有回到新房住,而是搬回了原先的住处。我心如乱麻,需要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突然有人轻轻敲窗户,敲得很慢,却相当地稳定执着。是唐斐吗?我慌忙披上外衣打开窗子,然后大大地吃了一惊。
窗外的人有着冷漠而俊秀的面孔,满是冷意的眼神后面藏满了我领教过不少次的机关算计……居然是本以为再无碰面之虞的左回风。
左回风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面前,提出了同样突如其来的要求:“我想带唐秋离开这里,不知唐夫人愿不愿意相助一臂之力。”他的语气几乎有些无奈,“他呆在这里太过被动,可是偏死撑着不肯走。”
我没有马上回答,脑子努力地转着。
现在的唐门确实不适合悠哥,这些日子以来,他在我面前虽然还是言笑晏晏一如平时,可是我看得出来,他的神采一天天在黯淡下去。
有这位左大庄主在,说不定可以帮悠哥应付元月十五的比武。
只要悠哥心里向着唐门,他应该也不得不向着唐门,悠哥在大问题上一点也不含糊的。
飞快地得出了三条结论,于是我对他点点头:“可以,我明天就去劝他和你离开,不过我没有把握他一定会听。”
左回风的眼神中露出赞许之意:“不用劝,他到时一定会跟我一起走,我只希望与你作个交易。”
小半个时辰后,尽管心情乱上加乱、烦上加烦,尽管我忍不住把天下所有姓左的人统统暗自诅咒了一遍,尽管用这种从头到脚蒙在鼓里的无情方式把悠哥卖掉有些抱歉,我还是同意了他口中的所谓交易。
我没有其它选择余地,左回风封死了所有的退路,我可以感觉到他有多想整治唐斐。那么多唐斐寄予了莫大希望的弟子都是左家的人,唐仪和唐昭现在也在他手中……就算他看在悠哥的面子上命令所有左家下属撤出此地,唐门外围还有他布置的围困圈。
必须让左家撤围,然后阻止嫡系和外系可能因此爆发的火并,否则就全完了。
我忍不住问他:“可以帮你的人多得是,你为何要找我?不怕我告诉唐斐吗?”
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我的目的很简单,你可愿意明晚和秋一起离开此地,到左某居处小住几天?”
我没有答应,但也没有马上回绝,我心里真的很乱。
年关已过,我将满二十岁了。我无法判断这个年龄于我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用了十五年以上的时间凝视着唐斐和悠哥两个人,用了几乎十年的时间偷偷地等待唐斐爱我。
之所以愿意与唐斐成婚,除了我已疲倦于如此长久的等待以外,还因为当时我以为唐斐即使不爱我,也不爱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直到今夜,此时,此刻。
我从没想过,唐斐竟有可能会……爱着悠哥;可是当亲眼目睹这个事实时,我只是讶异于自己的迟钝。
我与唐斐的聚散离合,其实一直一直系在悠哥的身上。
唐梦,是因为唐悠所以在三年前与唐斐反目成仇,所以在两年前离开蜀中。
回到这里是因为持了唐悠的一纸书信,连之所以和唐斐成婚,也是因为唐斐想要牵制他的缘故。
自始至终,唐斐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悠哥一个人而已,唐梦从来只是一个附属。
抬眼望去,唐斐依然抱着悠哥,静静坐在那里。
等一会儿,会有人来把他此刻死死抱住不愿松手的人带走,再也不会送还。
我的梦碎裂在这个月色渺渺的晚上,唐斐的梦,又何尝不是?
又或许,在三年前悠哥奄奄一息离开唐门时,或者更早更早,当悠哥独自坐在小湖边喝酒时,当唐斐一点点构筑属于自己的势力时,当悠哥从地上扶起刚打完架的唐斐却被推开时,属于唐斐的梦就已经碎了。
也许唐斐从来没有给自己机会像我这样经年累月地营造自己的梦,他有的,只是像眼前这般短短的一刻,如此短暂,如此虚幻……
我依然一动不动地潜在草丛中,也许我应该站起来,像昨天那样愤怒地质问他,可是我无法出声,更无法动弹,只有温热的湿意不受控制地一滴滴落进草丛里。
唐斐,过了这一刻,你终究必须松开手,所以,我不会打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