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 中+番外————薄荷酒
薄荷酒  发于:2010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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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这样吗?

      这么说,我心思不正……?

      我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脑中轰地一声乱作一团,一时间窘迫无比,比方才更甚十倍,只觉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从后颈升起,沿着耳根上行,心中不禁大叫不妙:若是在众目睽睽下突然莫名其妙地红了一张脸,这点歪心思不被看穿才怪,况且还当着左回风的面……不是一般的没面子。连忙强自沉心静气,再也顾不上去听左回风又说了些什么,此时此刻,实在不宜再去认真听他的声音。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我头一个起身走了出去——实在是坐不住了。从小就常常见识这类场合,却不曾觉得端坐在众人面前是如此难熬的一件事。

      其时正值太阳西沉,跨过门槛,天边一片如泼如洒的红色便直扑入眼帘,苍苍郁郁的重峦映在霞光里,一时也晕成了大块的绯红。

      我摸摸脸颊,还是很烫,根据我的经验,这张脸此刻的颜色大可与西边山头处的天空一较高下。清冷的山岚不断吹着,却丝毫带不走脸上的热度。

      控制情绪实在非我所长,好在方才人人各怀心事,并没怎么注意我的脸色。

 

      左家的忠良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散去了,我看见他们也正不住凝视远方燃烧一般的晚霞。在唐门待了这么久,终于要离开了,总会有点眷恋才对,毕竟峨嵋山是如此静谧灵秀。


      用力甩了甩头,不能再想下去了,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心软。可以感觉到,到了集会的后半段,议事厅中的气氛是越来越宁定,越来越舒展了,如果左回风想给众人一种“都是自己人”的错觉的话,他无疑已经成功了,连我都渐渐忘记了我和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唐门,思绪不知不觉飘向了远隔着千山万水,远隔着整整二十年时间的大理。


      天地间明明并不是只有唐门、大理和左家庄,明明我向往的东西除了它们还有许多,可是每次回过头来还是会发现自己依然在同一个地方徘徊来去。

      已经决定今夜子时撤离了,说走就走。好象听到左回风对众人说,藕断丝连、割舍不清本不该是我辈的作风。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我,我却忍不住大大地心虚。

      不过,唉,他的作风,我实在也有点欣赏不起来就是了。看习惯了那张大多数时候冷冰冰几乎不笑的脸,他和颜悦色的样子真是……可怕。

 

      “秋,你的脸这么红,哪里不舒服?”罪魁祸首终于出来了,又装成了德高望重的老和尚。

      “……没什么。”

      “连耳根和脖子都红透了,当真没什么?”话音里透着笑意,“你已是我左家的人,我怎能放着不管?”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终于可以肯定他从一开始就是存心的,如果说我心思不正,他的心思更加正不到哪里去。

      有点恼羞成怒,偏又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能盯住僧袍上镶嵌的青布边,说出话来当然也就毫无气势可言:“正想请问左少庄主,我何时成了你的……属下?”

      “你当然不是我的属下。”老和尚笑眯眯地挽住我的手,拉着我举步前行,一直朝住处走回去,看样子是打算关起门来说个清楚了。

      他的步子越迈越大,两个人于是越走越快,我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

      有点不对劲,已经超出开玩笑的范围了,他是认真的。

      侧过头看去,缘茶的脸,缘茶的僧袍,只有一双眼睛是属于左回风的。

      熟悉的眼睛,不知看过多少次了,可是里面为何多了些我完全陌生的东西?突然有些恍惚也有些害怕了,那双眼睛总能看透我在想什么,总能找出我的弱点。所以,我刚才不敢像往常一样直视他,我不敢。


      我不想再谈了,左回风,当我什么也没有问好不好?至少现在不要。

      我们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平衡,我好不容易才能告诉自己忘记那盆秀丽的绿色牡丹,忘记那天滂沱的雨水,还有你和唐亦重叠的面孔。

      有一条界限横在那里,我一直不允许我的思绪越过那条线,连接近也不可以。所以,你也不要去碰触它,否则,我只有拒绝。

      绝望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你还是走得这么快?

 

      原来客房离议事厅这么近,几步就到了。乘着他关门的空档微微用力一挣,脱出了他的手掌,马上一头扎到床上,和衣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


      一片寂静,然后我听见细微的衣衫抖动声,床铺微微一沉,他也睡了上来。

      身体顿时僵硬,怎么办才好?好象只能继续装睡了。

      寂静依旧,只听见彼此显然比平时急促的呼吸声。

      用这种态度应付他,他会不会生气了?

      “秋,你可真够……笨的。”终于开口,仍然不是什么好话,声音有点哑,听起来还有点咬牙切齿。

      “……?”

      “以后记清楚了,这种时候想往哪里藏都行,就是别藏到床上。”

      “…………”

      “用不着把头缩到被子里,躺一会儿就起来吃晚饭,别忘了今夜子时还要出门。”

      他的口气恢复正常了,平淡里夹了显而易见的戏谑。我松了口气,张开眼睛偷瞥一眼又重新闭上,休息一会儿吧。

      之前的一刻宛如白驹过隙,错身而去,徒留心底一丝道不明的滋味。薄薄的窗户纸,如我所愿,依旧好好地贴在那里,没有被捅破。

 

      天上有弯弯如细眉的新月,我站在阵石边上凝望着不远处雾霭中的玄幻阵,清淡的月光染白了那片薄薄雾气,云彩般变幻流动着。

      最后一个天盟新弟子的身影刚刚隐没在流云里。

      忽然省起待到这弯新月变成圆月的时候,就是峨嵋比武之期了。

      天气晴朗而寒冷,夜风不停地吹,我把手中的火把插在地上,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很冷,不仅仅是天气的缘故,这里是我的旧游之地。好在白天的热气还有一部分留在身体里来不及褪去,冷热交加,反而舒服些。


      左回风是第一个进阵的,他要做的事情很多,除了指点一干人平安出阵,联络前来接应的天盟分舵外,还必须按计划使用那瓶迷药。以他的身份地位,这种情况本来应该用不着亲力亲为才对。


      送走了那些弟子以后,左回风还要独自穿过玄幻阵回到这边来,前前后后少说也需要两个时辰。而我则必须在这里牢牢守住阵石。

      阵石其实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只极大的铁箱,沉重无比,单是箱壁就厚达一尺。箱顶与一般箱子都不同,四周凸,中间凹,活象个水槽。往上面倒满水时,由于阵内有几片水泊和几面极大的铜镜,阵外的人可以借着恰到好处的光线隐约看到阵中人的活动情形。


      火把烧得正旺,照得周围明晃晃的;这里昨夜刚下了一阵山雨,箱顶上正积满了水,我朝里面看了许久,终于辨出一群缓缓移动的黑点,就不知哪个是左回风。

      我敲敲箱壁,听见了一声沉闷的钝响——里面塞满了各种机簧,从地底深入阵内,藉以操纵阵形变化。箱侧有两扇各一拳大小的铁门,严丝合缝地用十八曲玲珑锁锁着,门隙间连一根针也插不进去。三才、四象、五行、八卦,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机簧一经触动,阵中就是一阵乾坤倒置,地覆天翻;相反地,阵中的变化也会牵动机簧的位置,若能将各种机关变化牢记在心,那么用手指触摸一下就能弄清此刻阵中的形势。


      十八曲玲珑锁的钥匙早就不在我手中了,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把它找出来。其实就算可以打开两扇小门,我也不敢扳动里面的机簧——多年未习,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能帮倒忙而已。我能做的只是另找一块真正的石头坐下,望着眼前的铁箱子,等待。


      风吹日晒,箱子上面一层层都是铁锈,黑黝黝地像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与月下仙气缥缈的奇阵殊不相称。

      布成这样一座玄幻阵,少说也需十几年之功。我十四岁那年,眼前这座阵刚刚成熟,而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两年了,整个唐门只有父亲懂得一点阵势的皮毛。

      我记得刚满九岁不久,母亲单独带我来过这里,见我懵懵懂懂看着那些蓬勃生长的小树小草,忽然流泪了。她往平静的小水泊里丢了一颗石子,让我看着水纹越荡越大,越荡越远;再同时丢好几颗,让我仔细瞧着随之漾起的层叠交错的纹路。

 


      你分得清哪条纹路是哪颗石子激起来的么?

      我摇头。

      三颗石子就足以带起这么复杂的水纹,再多几颗,就没有人能辨得清了。所以说,不要把力气都用在辨认纹路上,这些水纹虽然热闹,一会儿就会消失;你只要看清楚这几颗石子是怎么落下去的,就足够了。


      嗯。

      等参透了这个道理,玄幻阵难不住你的。

      真的?

      真的。还有,你要明白,石子一旦脱手,会激起什么样的波澜,连扔的人也无法知道……

 

      现在想来,那时她的眼神分明在说,你还太小,懂不了的,只盼你将来能懂。

      我确实不懂,一直到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很久,那几句话才慢慢体会出一点味道来。

      后来我和唐斐修习阵法,靠的是母亲留给我们的一本手写的册子。第一课就要求我们到湖边去丢石子。炎炎盛夏,小湖边清风习习,花香郁郁,两个半大孩子蹲在湖边看水波荡漾,每每双双睡倒在草丛中。大小蚊虫当然不会客气,于是醒来时已是一身的大包,满眼的夕阳。


      短短数年过去,当初望着彼此满身红点捧腹的两个少年已然长大,你算计我,我提防你,十余年的手足之情,抵不上旦夕的翻脸无情。

      谁有错谁没错已经不重要了,往事已矣,两个人各有感慨,各有难处,我不相信他这三年过得比我开心多少。只是比起唐斐干净利落的翻脸,站在原地一遍遍回忆往事的我,未免太也拖泥带水了一些,难怪左回风会觉得看不下去,非要我今夜站在这个回避尤恐不及的地方痛定思痛不可。

 


      远远地有细微的火光一闪,思绪一下子断了。这才惊觉地上的火把已将燃尽,光芒越来越黯淡了。我点燃一根新的,小心地插在阵石边的地上。抬头注视着远处的火光渐渐接近,数了数,一二三四,共有四支火把。


      我闭了闭眼睛,没有动,依然坐在原地。

      早知道左回风不会光是让我在玄幻阵外痛定思痛一下就算了,他的作风一向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玄幻阵内和阵外注定一样危机四伏。

      这件事迟早要让唐斐知道的,早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没有比此时此地更糟糕的时机了。可以肯定十八曲玲珑锁的钥匙在唐斐手上,他选在这个时候出现,无疑是来清理门户兼铲除外敌的。


      能把时间和地点把握得如此准确,左大庄主绝对功不可没。

      亏他进阵前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那么相信我应付得了吗?还是说,他对破阵之法已经了如指掌,完全有恃无恐?

      无论如何,事实是他一次赌上了许多人、包括他自己的安危,连招呼也不打就封死了我的退路。

      左回风从不做亏本的事,他要我和唐斐决裂,彻彻底底。

      这就是我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火光越来越近,我听见了衣袂猎猎带风的声音,影影绰绰看到了来人的面容。

      唇边终于露出苦笑。唐斐,如果可以,真不想在这里看到你。

 

      唐斐自己没有拿火把,他带了四个人来:唐靖、唐崴、唐御和唐祁。跳动的明黄火焰映在他脸上,非但没有染上血色,反而衬得脸色愈加苍白;眼眸里沈黑一片,看不出情绪如何。


      到了近前,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径自朝阵石行去。

      只走出两步就停下了,因为我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这是昔日左管家对付我的拿手好戏,今晚不妨照搬一下。

      唐斐抬眼盯住我,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他额头的筋脉正跳个不住。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已在狂怒的边缘了,尽管竭力压抑,森冷的杀气还是从身周一丝一丝不住溢出来。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终于淡淡道:“很好,唐悠,你真是很好,帮着左家对付唐门,你的父母在九泉下也当含笑才是。”


      这句话语带双关,只有我真正听得懂。深吸了一口气,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动气了。莫名其妙被左回风摆了一道还有苦说不出不说,三年的岁月并不足以冲淡眼前这个人曾经在此地所做的一切,他竟还敢再去揭昔日的疮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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