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 中+番外————薄荷酒
薄荷酒  发于:2010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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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意料的是他提起了雁云宫,这三个字是一片早该远去却至今不散的阴影,他和我的罪孽,都与它脱不了关系。

      “这些新入门的弟子,对唐门忠心吗?”勉强出声。

      唐斐浅浅笑了:“他们不是对唐门忠心,而是对我忠心,我本来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初三那天才发现未必如此,悠,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才是。”他摇了摇头,突然有些意兴阑珊,把床头的书拿起来,“你想调几个人到大理也行,随你。”


      我想起那天唐斐倒在地上,唐殷当众怂恿我杀他的情形,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想来,当时嫡系弟子的神色间似乎还多出几分反对乃至不忍。

      起身离去,刚走到门口又被叫住:“悠,”他踌躇了一下,还是挥了挥手,“没什么,你走吧。”

      堪堪走到门外,身后有低低诵读的声音传出:“……且今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不知久后鹿死谁手……”

      ……不知久后鹿死谁手……

      唐斐现在依然什么都想拿到手吗?那么,即使这一次不会,唐门日后终有一天还是会和左家对上的……

 

      我到议事小厅坐下,从唐门的花名册中圈出三个外来弟子的名字:唐寻,唐撰,还有唐淮。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位次排在唐殷唐群之后的就是这三个人了。

      命人把他们叫来,微笑着递上一块令牌:“你们即刻启程,前往本门大理分处,协同唐殷行事,顺便叫唐昭回来。”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伸手接。唐寻踏前一步:“本门现今正值用人之际,不知掌门此刻何以反而要将我等调离,莫非是我三人资质驽钝,不配留在此地?”


      我敛去笑容,环视三人,正色道:“此言差矣,三位皆是本门良才,唐悠仰仗尚且不及,绝无慢待之意。本门如今确是内忧外患两相催逼,在下才浅学疏,历练又少,行事难免会有纰漏,危及本门存亡。大理气候宜人,富庶不下于蜀中,各位都是本地人,还望去了那边同心协力好好打点,若是将来当真有个万一,我唐门弟子便可有个退身之地。”说着一揖到地,觉得自己很有点作戏的味道:“若有不测,留存我唐门一脉之事就重托各位了。”


      遣走唐殷时,我用的并不是这个理由,但是哪有新接位的掌门在就位仪式刚一结束就说这种泄气话的,所以马马虎虎倒也可以说通。除去试探的意思,我说的其实是真话。倘若来自大理的这一系外姓弟子并无二心的话,尽可以从此以大理为中心自成唐门分支,与蜀中遥相呼应;若是唐斐将来想要逐鹿武林,大理会是他的一条绝佳退路;至于时间久了这一支不免脱离控制,已经不是我所能管的了。

 


      然而,这一番心思一番做作终究还是白费了。

      我远远跟着这三个人,看着他们交谈几句,各自回房收拾行装,好在住得很近,方便观察;晌午时分,聚在一起吃了午饭,又各自回房,似是要小憩一下再出发。半个时辰后,唐寻独自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曲曲弯弯转了几转,终于绕到了缘茶住的小屋,敲门进去了,我注意到他敲门的方式很特别,重敲四下,停一下,再轻敲一下。


      左回风对我说过,他一整天都会待在这里。

 

      回到房间里时,左回风还没有回来,坐下来等他。

      猜测是一回事,真的证实了又是一回事了。

      大理,大理……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是个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的好地方。我是在那里出生的,一岁时离开,再也没能回去。我其实很想亲眼看看那个地方是不是真象母亲说的那么美丽。现在看来,再明丽的山水也涤不清晦暗的人心。


      左回风的父亲五年前选中了那里韬光养晦。唐斐三年前才开始着手招纳弟子,而雁云宫之乱,则是在二十年前。对有心人来说,这段时间能做很多很多事情,比方说调教出几个身世与雁云宫有一点点关联的少年或者青年,待到时机适宜的时候,送到唐门当卧底。


      确切人数当然无法得知,不过以唐殷为首的十余大弟子应该全部在内吧?

      左益州或许是循着雁云宫的线索追查到唐门的,他大概认定了唐斐是雁云宫的后人。唐斐一片苦苦的思慕之情,就这样被利用了,好阴毒的主意,既深谋远虑又毒辣。我供在心中淡淡憧憬了近十年的,净土一般的大理也跟着污了浊了,黯淡了。


      心里像是有火在烧,腾腾的怒气与不甘反复烧灼着,却烧不尽内心深处压倒一切的恐慌:若非左回风昨晚提了一句,我仍然想不到这个方向;这一次,事态或许已经超出掌控了。


      用力咬住嘴唇,直咬到口中腥咸还是平静不下来,我举起右手,用力咬了一口。我必须冷静,心头还有一丝模糊的希望,我不能让理智就这么断线。

      我不明白左回风为什么要有意无意地提点我这件事,就象我不明白这种局势为何可以拖到今天一样,左家父子的心思一般地高深莫测。

 

      昨天这个时候,我硬着头皮叫人送来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饭菜,左回风则跃上横梁避人耳目;然后,吃饭时,他被辣得很惨。

      再之前,还没有起床时,他说他是特地来看我的,他确实是那么说的。

 

      我守着渐渐西斜的日影,一时想东,一时想西,直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假缘茶闪身进门,一手扯下面具,一手剥掉僧袍:“你已经回来了?”

      我站起来直直对着他,既没有了套话的力气也失去了拐弯抹角的耐心,想也不想就劈头盖脸地问:“左回风,你想染指唐门吗?”

      左回风微微一怔,眼神随即转为了然,把手里的衣服面具放下走过来:“那三个人已经乖乖启程去了大理,你先不要急,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这句话坐实了我的猜测。我退了一步,觉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你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的目的你不知道吗?”左回风的目光先是落在我的嘴唇上,接着缓缓向下,停在我的右手上,皱起眉头:“你怎么总喜欢跟右手过不去,想废掉自己的功夫的话,方法多得是。”


      他的目的永远在变化,一会儿是喝茶,一会儿是看戏,我怎么会知道。低头看看,右手上有几个清楚的齿痕,其中一处显然是出血了,但是这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我依旧抬起头等他说话。


      左回风眉宇间飘过一抹阴霾,沉默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秋,若是我想对唐门不利的话,你是不是打算当场和我动手了?唐门对你就这么重要?”

      薄薄的冰幕在眼里聚了又散,他牵住我的左手,要我坐下来:“别这么紧张,我不会动你的宝贝唐门一根寒毛的,这下满意了吧?”

      对我来说,这句话虽然带点讥讽之意,却已足以令绷得紧紧的神经暂时松下来了。我坐在床边,忽然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有点饿,这才想起午饭忘记吃了。

      左回风拉过我的右手,淡淡地问:“什么时候吃晚饭?”

 

      吃晚饭时,两个人都没说几句话,一低头就能瞧见右手背上刚刚贴好的几块纱布,他这辈子大概没做过几次这种事,贴得稍有点歪。

      总是叫人送两人份的饭菜会引人生疑的,明天起该想个办法了。

      明明我什么也没做错,有错的是他才对;明明唐门已经被搅得这么混乱,为什么我会觉得有点心虚?

 

      晚饭之后,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早早上床安歇,确切说是躺而不睡。我想问的问题很多,多到不知该从何问起,身后左回风的呼吸声虽然平稳规则,但我知道他也没睡着。


      躺到三更时分,我先忍不住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我不想睁着眼睛干躺到天明。

      转身面对他:“你……还醒着吗?”

      “就算睡了,现在也醒了。”从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还以为你准备绷上一夜呢。想问什么就问吧。”

      “唐门现在有多少左家的卧底?”

      沉默一会儿:“所有人都算上,一百零八个。”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数字远远超出我的料想。

      “吓到了?”与白天同样讥讽的语气,“只要安排得当,这些人足以灭尽整个唐门。蜀中现在这么不稳定,只要趁机稍一推波助澜,就是一场不亚于雁云宫之乱的大乱。”


      “真是顺理成章,”脑中灵光一闪,我又有了咬手或是咬被角的冲动,“等到乱够了,告病不出已久的天下第一庄少庄主正好病愈出山,然后仿效二十年前前武林盟主的做法大会天下英雄,平息干戈,届时人心向之,众望归之,新任盟主之位舍你其谁。连唐门冤死的鬼魂说不定都会去找你道贺,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我自然也会跟着一起去的。”


      我以为他会生气,却只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原来,你就算死了也是唐门的鬼。”

      不知如何回答,这声叹息和我以往听过的不同,其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无奈,我莫名地想起了几十天前左家庄那个温柔的晚上,那个时候,我们还用不着考虑这么多事情。


      “只要左家不难为唐门,等到元月十五一过,我就离开这里。”其实,早已不是唐门中人了。

      “这件事是我爹的计划,一直暗地进行,几天前才对我摊牌,你说我会不会照着做?”左回风的声音淡淡的,“你到时真能走得了吗?这里的事情,你一件都放不下。”


      酸楚的感觉蓦地袭上心头,我放得下,当然放得下,还有什么值得眷恋之处呢?闭上眼睛,我听见了一个软弱得不象自己的声音:“到时候,我什么都会放下的,现在……再一点时间就好了,唐梦和唐斐在这里……”


      他没有继续谈这件事,只是收紧了搂住我的手臂。

 

      那天晚上,左回风问了一个我以为他绝不会问出口的问题,他的口气与平时完全不同:“秋,你……恨不恨我爹?”

      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时间答不上来。

      我没有想到会答不上来,因为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自己许多遍,是不是应当恨那个名利双收的武林盟主。若不是他,我不会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家,而他却教导出了一对出色得夺尽世间风光的儿女,享尽了天伦之乐;我想象过亲生父母瞑目之前的怨愤不甘,想过很多很多。


      然而无论再怎么想,这些似乎都离我很远,远得像是别人的事情,我自己流离于蜀中和江南,现实湮没了一切,我渐渐忘记了在被唐斐怨恨的同时还应该去恨一个人,或者说一家人。对我来说,好好活下去似乎更重要。


      恨不恨?还用问么,现在这种情形,该算是新仇加上旧恨了。

      忽然省起此时此刻我居然和他的儿子躺在同一张床上,靠得近近的,还觉得很舒服,很自然。

      一阵愠怒,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别人,想起左回风的右手还放在我的腰上,立刻伸手去推。推了两下纹丝不动,他反而揽得更紧了:“这就是你的回答?未免也太不疼不痒了。”


      勃然大怒,胸中的闷气已经积聚了多日,一并发作出来。我低下头,用尽全力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舌尖立刻尝到了咸味。

      左回风还是没有松手,也没有出声,任我发泄。

      等我回过神来想到要松口时,已经过了好一会儿。

 

      这一回是真的心虚无比了,我下床点亮了油灯,那一小块地方果然已经血肉模糊,我低着头涂药,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

      一只手伸过来,微微用力迫我抬起眼睛,昏黄的灯光映着左回风的脸,忽明忽暗,他淡淡地微笑着:“秋,这次唐门的事,我会帮你。”

      不等我反应,两片温暖的唇已经风雨不透地封了过来。

 

      第十九章、只手遮天

 

      ——这次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用不着这么忧心忡忡的,会有办法。

 

      会有办法……

      会有办法的是他,不是我,局势掌控在他手中,我只有等待。

      昨晚的对话好象进行到这里就断了,因为我睡着了。

      当我在窗外小鸟的啾鸣声中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两句对话,大概是因为印象太过深刻,连睡梦里都不住在脑中重复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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