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反复摩娑,我发现自己紧抓着椅背,用力得连指节都泛白了。
“你用不着入阵,在阵外守着阵石就行了。”
“……左回风,你是故意的。”竭力想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我咬着牙,一字一顿,“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更省事,更利落,却偏要用这个……你是故意的。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没错,我就是故意的。”迎着我的逼视,左回风反而笑了,跟着把我拉到身边搂住,“左回风从不作亏本的事,秋,我只盼这件事结束以后,你能狠下心与唐门作个了断,不要再藕断丝连,牵扯不清。”虽然在笑,眼里却殊无笑意,眼神沈肃而冷冽:“我要你认清楚,唐门对你有养育之恩,也有灭族之仇;唐斐对你既无手足之情,亦无同门之谊,你从来就不欠这里什么,用不着为了上一代那帮人种下的孽因没完没了地还债;更用不着抱着那几分手足情谊不放,不会有人感激你的。”
我怔怔望着他。还债?我不是在还债;我不是。唐斐和唐梦,唐斐,唐梦,只是我不想让他们失去唐门,我没有抱着那几分远去的情谊不放,我早就死了心,根本不去想那些了。真的,根本就没在想了……
左回风的怀抱很温暖,他肯抱着我,把他的温暖分给我,我又能分给他什么呢?只有在他看来毫无必要的烦恼而已。
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你不欠唐门的,只欠我的,我就是要你欠我,欠得越多越好。”
跟着,似乎还嫌我的心思不够乱:“秋,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要不要封住那些人的记忆,你再考虑一下如何?你眼中的唐门奸细,在我眼中统统是左家忠良。”
元月六日下午,左回风堂而皇之地藉我的名义占据了唐门的议事厅,召集了一干左家忠良兼唐门奸细议事。
比起我自小见惯的唐门集会,这里的气氛似乎更庄重严肃一些,也更注重等级与.排行。一百余名弟子陆陆续续走进厅内,先向左回风躬身施礼,再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站定。我发现他们的位次也不同了,好几个人平日里毫不起眼地混杂于众多弟子中,此刻却站在靠前的位置上。最前面有几个空位,应该是被我遣走的唐殷唐群等人的位置。
我紧挨着左回风坐在下首,自然而然沐浴在混合了惊异、审视乃至警惕的众多目光中,其猛烈集中程度较之当日接任掌门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摆了一脸泰然自若,心里却着实不是滋味——在无法原谅他们对唐斐的欺骗的同时,我正在同样地欺骗他们。
其实原本不打算来见识这种场面的,因为不想看也不想作假。出乎意料的是左回风并不勉强,只说了句“既然如此,你再睡一会儿”就匆匆而去。我站在窗前目送他的老和尚背影越走越远,忽然想起他昨晚不但没怎么睡,还被我狠狠咬了一口,今晨又早早在外面忙碌;再想起我不过是对付敌人,左回风却是对付自己人,还是忍不住跟来了。
左回风已经脱去了僧袍面具,正漫不经意地坐着,不时向见礼的弟子问几句话,一股凌人的气势却从身上渐渐透了出来,虽然无形无质,却确实存在且压迫着在场所有的人。入了厅堂以后,他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平日里喜欢躺在床上耍赖的左回风,现身众人面前的是名满天下的天下第一庄少主,气派沉稳如山,锋芒含而不露,行止间渊停岳峙,言语干脆果决,隐然竟有几分宗主风范。
立在下首的众多弟子的神色渐渐变得不同了,由恭敬变成了敬畏,由站立变成了肃立。
落在我身上的好奇目光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望住了左回风。
显然,此时此刻,他的存在更加重要。至于身为现任掌门的我为何端坐在这里反而可以暂不考虑。
这样的人若是想作武林盟主,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即使不饶上一个唐门,不掀起一场武林动乱,那个位子也会是他的,左益州为何非要如此费尽心机?是因为他不肯,所以要将他硬推上去吗?
我侧过脸望了他一眼,那张打量过千遍万遍的俊秀面庞既熟悉又陌生。他在这类场合都
是这个样子不成?
在我看来,这是他真实的另一面,也是一张随用随带的面具。
每个人都有好几种面目,或者说面具,他正戴着其中一张。
或许是最沉重最不喜欢的那一张。可是如果当了武林盟主,大概就得一天到晚戴在脸上了;与其如此,我还是宁可他顶着最常用的那张冰脸,至少已经看习惯了。
厅下忽然一阵嗡嗡的窃窃私语,我微微一凛,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大家对左某人的决定可有什么意见?都是自己人,不妨直说。”左回风的口气温和沉稳,令人闻之心生好感,“三年来各位含辛茹苦卧底唐门,每个人都是我左家的功臣,左某断不会薄待了你们。”
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过了一会儿,站在最前面的弟子上前一步,深深施礼:“属下一干人等当然不敢对少庄主所下决定存疑,只是有一事放心不下,我等驽钝,还盼明示。”我认得这个人名叫唐钦,平时并不起眼,没想到地位居然不低。
左回风作了个但说无妨的手势。
唐钦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居然双目炯炯,眼光颇为锐利:“老庄主今日清晨刚刚传信于我等,吩咐我们听从少庄主号令,只待元月十五晚上乘乱火烧唐门,灭唐门满门,杀唐斐唐梦夫妻……”他突然顿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才继续往下说:“不知少庄主何以突然要我等撤出唐门,如此一来,三年苦心势必毁于一旦,老庄主必然震怒怪罪,属下只恐吃罪不起,还望少庄主指明一条生路。”
言辞咄咄,语意逼人,直指向左回风。左益州调教手下的本事着实不坏。
我暗暗心惊,看样子,这就是左益州的打算了。若是当真实施,元月十五不仅不是我所盼望的结束,反而是灾难的开始。从方才唐钦瞄住我的神情来看,左益州显然也下了格杀我的命令。
议事厅中一片寂静,众人屏息静气等待左回风答话。
左回风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叫唐钦?”
“正是属下。”
“在此卧底的一百零八弟子中,你排在唐殷唐群之后,位列第三,位次算是很高了。唐群唐殷若是届时赶不回来,这次行动就必须由你负责,等做成了这件大事,你的名字必会天下皆知,武林史上书一笔都是应当的。”
唐钦涨红了一张脸:“少庄主取笑了,属下不过是一介小卒,身受老庄主养育教诲之恩,为左家肝脑涂地亦是心甘情愿,决无沽名钓誉之想。”
左回风凝视他半晌,见他还算坦然,终于露出惋惜之色:“你虽无沽名钓誉之意,且对左家赤胆忠心;他日武林史上仍会恭笔正楷地记下你唐钦之名,还会写明唐门之所以覆灭,乃是由于现任掌门于元月十五峨嵋比武后飘然不知所踪而致,唐门两大派系为夺位火并,终于两败俱伤。”说到“两败俱伤”四个字时,他加重了语气。眼见唐钦的脸色在一楞之后渐渐发白了,才继续说下去:“这件事,与左家从头到尾不会有任何关系,你懂我的意思么?”
唐钦没有马上答话,只是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开始有汗水大颗大颗冒出来,顺着脸颊缓缓滴落。
他身后的众人已经开始骚动,人人脸色变幻,口中喃喃自语着“两败俱伤”,“没有任何关系”等等。
唐钦口中,只是重复着“我不信“三字,只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看他也就二十来岁年纪,左益州收养他的时候,应该还只是个幻想着江湖刀光的孩子,来到唐门时,心里或许也还藏着儿时的憧憬。既使是成熟的大人,也会被这样的憧憬晕眩了双眼。
左回风并没有说谎或者演戏,他说的全是实话。惟其如此,这几句话才正如当头一棒,石破天惊。又或许,他们的内心深处,早就在为此隐隐不安了。
左家与唐门并无深仇大恨,没有理由使用这样毒辣的手段歼灭一个门派。唐门一灭,为了左家的声名着想,这些卧底的性命……确是留不得的。唐门既灭,门中所藏的武功典籍自然全数落入左家手中,这些人再没有了利用价值。
尽管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我眼看着这个情景,依然心下恻然。无论刀头舔血、快意恩仇、肝胆相照这些痛快淋漓的词是谁创出来的,那个人都必定不曾真正地了解江湖。
真正的江湖,既没有如此热血澎湃,也没有那般侠骨柔肠,只是一群武人,一边奋力地寻找最佳的生存之道,一边互相碾轧残杀,如此而已。也许明知这一点,还痴痴地想伸手拉回唐斐的我,比眼前这些人更多了几分傻气也说不定……
“我不信1”唐钦铁青了一张脸再踏前一步,冷声道:“你是老庄主的亲生儿子,为何要与他作对?你安的是什么心?”
左回风淡淡道:“我已经说过了,三年来各位含辛茹苦卧底唐门,每个人都是我左家大大的功臣,左某断不会薄待了你们。”他扫视全场,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语气忽转肃穆:“你们认清楚了,左家现下的家主是我,不是左益州,唐门当不当灭,由我说了算。列位个个深知唐门的底细,个个身怀武功,医毒双修,如此大好人材,何必为区区一个唐门陪葬?只要有你们加入天盟,唐门永不是左家的对手;只要唐门一日不灭,我爹永不会向你们兴师问罪。如此利人利己的生路,就不知各位此刻敢不敢赌上一把,另闯一番天地出来!”
这一番话冷冷说来,其中竟满是豪情盛概,堪称掷地有声。一时间厅中鸦雀无声,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都有些动心。只是跟了左益州这许多年,在唐门等待了这么久的时机,只为了左回风一席话而全然放弃……似乎还是勉强了点。
眼看毫无动静,我不禁暗暗着急。
一片寂静中,左回风突然提高了声音朗声问道:“唐殷唐群,你们可赌了这一把么?”
厅门被推开了,这一次,连我也微吃了一惊:进来的正是我煞费苦心用各种借口调往大理的那五个人,除了唐殷唐群还有唐寻,唐撰和唐淮。跟着才想起这五个人原来都是姓左的家伙“好心好意”替我送走的。
五个人联袂快步而入,毫不迟疑地拜倒在左回风座前。
又是一阵沉寂,然后是一声在沉寂中更显得格外响亮的扑通拜倒声,后排有人大声道:“在下唐言,愿随少庄主鞍前马后!”
既有人带了头,谁不愿求生路呢?随之而起的响应此起彼落,转眼间已拜倒了一地。
只余下唐钦神色复杂地站在当场,脸色青红交加,却没有下拜的意思。
左回风看了他两眼,淡淡问道:“唐钦,你当真心甘情愿为左家肝脑涂地吗?”
唐钦身体一颤,终于还是缓缓单膝跪了下来。
一地走投无路的人,将所有的信任就这样给了左回风。除了实力雄厚,作风磊落外,天盟向以护短驰名江湖。作风磊落虽然不见得,不过左回风似乎确然很爱惜自己的下属。所以他希望我不要封住他们的记忆……
众人一起站起身时,唐殷瞥见了我,忽然问道:“属下斗胆请问少庄主,唐悠为何会在此处?”
整整一百零八对目光立时向我投了过来,大约是这时才惊觉我适才已将他们的窘态尽收眼底,其中除了疑虑之外还多了几分尴尬和敌意。
左回风微笑了,低头看我:“各位不必有所避讳,他……已是我左家的人。”
第二十一章、如封似闭
低低沉沉中掺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极其干脆地掷在地上。我听见了厅中随即响起的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更听见了体内热血直冲上头顶的声音。
我左家的人,我左家的人,我的人……
低头看看地面,议事厅的地面是青石铺就的,结实得很,左大庄主的话虽然厉害,还是不足以将石板砸出一条缝来让我钻进去。
大多数人先是有点惊异,然后脸上慢慢浮起原来如此的了然。唐群眼珠转了转,笑道:“难怪少庄主定要我等撤出,既然连唐门掌门都入了天盟,唐门自然已是囊中之物,根本用不着什么火并了。老庄主深谋远虑,少庄主却是举重若轻,手段果然高妙。”此言一出,众人大都点头赞同,脸上的神色也松弛了许多,想是初逢大变,难免心神不宁,不知何者可信何者不能,如今想通了几分内情,心里自然跟着踏实不少。
我反而有点反应不过来,原来,他们都是这么领会左回风话中之意的。难道说只有我听出了其中不对劲之处?还是说,他其实没有不怀好意,是我自己心思不正会错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