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归去来兮
自金陵取道上达四川,一般人都会选择走水路,我例外。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是个非常怕坐船的人,因为会晕船,当年渡江时就曾经吐得一塌糊涂,连小命都险些吐掉了大半条。所以这一次,我能不坐船就不坐船,尽量在陆地上赶路。
一段水路一段陆路,走得零零碎碎,每到一个市镇留宿,我都会到药铺买些药材配药:舞柳给我的丹药效力很好,只是配得匆忙,药性冲撞了些,需要用其它药佐和;再者,此去前途未卜,不想死得太容易的话,身边还是多备些毒粉药末比较妥当。
这种行程当然只能以急急忙忙又乱七八糟来形容,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居然赶路赶得很“舒服”:每到一地,当地最大的客栈里总是有上好的房间替我留着,小二总是热情得不象话,离开时还坚决不肯收房钱;一匹马骑了几天就会从马厩里消失,原地会另外拴着一匹精神十足的马让我牵走……
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谁在关照我。
按理说,我该非常感动才是,问题在于,左回风的关照未免太周到了一些,别的还好。我实在不喜欢每天赶路都有人在身后不离不弃地跟着,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甩不掉,瞪不跑,明明素不相识却紧跟不放,偏偏又没有恶意只有好意,真是头痛极了。
从启程第二天起,我身后就跟了好几个这样的好心人。每隔几天,跟在身后三四丈远的人会换一拨,每次都是三个人。
有天乘船时,江上游放下来一只白帆上绘着一个大大的骷髅头的大船,乘着风势三下两下就到了近前,伸出挠钩不由分说就将我乘的船牢牢搭住。眼看几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般的大汉赤着膊,口里咬着刀跳过来了,船上顿时一片慌乱。两个艄公把橹一丢,抱着头蹲到角落里去了。我回头看看,那三个从昨天“换了班”起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人仍旧浑若无事般安坐不动:抽旱烟的老头子依然在抽烟,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依然挤在一起说悄悄话。
“把钱都交出来,饶你不死,敢说个‘不’字,老子立刻送你到江里喂王八!”一只满是毛的大手伸过来,“快!爷爷没耐心等!”
这么些年了,长江上的水盗还是这么不长进,连说的话都差不多。上船前自己熬的晕船药汤作用实在不大,瞥了一眼那只恶心的毛手,真想吐。
“吓傻了不成?”一张更恶心的脸凑过来,“小子,仔细一看你长得还真不错,该不会是姑娘扮的吧?”
眼看着那只毛手离我的脸越来越近,要不要废掉它呢?我指缝里已经藏了一枚银针,随时可以出手。身后突然一声咳嗽,拿着旱烟杆的老头子在船板上磕着烟袋,似乎总是磕不满意,气得用力跺了下船板,那个大汉身体突然跟着一震,噔噔噔倒退几步仍是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倒仰,竟跌下船去了。
水花四溅间,江水晕起了两抹血红,落水的人杀猪般叫着从水中浮起,两只耳朵已经不见了。再看那个老头子又开始慢悠悠地抽烟袋,两个小姑娘轻轻笑着,耳垂上扇形的铁制耳饰已经各少了一边。
…………
三峡到了,山水连天起,青山峭拔,水色如黛。我坐在船头欣赏风景,努力想忘却腹中不住翻腾的草药和坐下船只逆流而上的龟速,发现没什么效果;扭头看看坐在身后笑眯眯的老和尚,头更痛了。
“施主何以愁眉不展?可愿赏面与老僧共酌一杯?”他刚刚取了江水,正在船舱里的小炉子上烹茶。
“……多谢,不必了。”
“可惜可惜,三峡之水中,上峡太涩而下峡太润,唯以中峡水不润不涩,不缓不急,最宜烹茶,待到船过了此处,施主便是想喝也不可得了,……”
“……”你的茶会和我刚刚喝下的药冲撞,只要一杯下肚,保证吐个地覆天翻,换了你你喝不喝?
“施主当真不喝吗?这可是千金难求的云南普洱新茶,长在大理洱海边上,钟天地之灵气,等闲难得遇上,……”氤氩茶香盈鼻,一个急浪过来,船又是几下大起大伏。
“不了,不……”又是一阵翻腾,我伏在船边大吐特吐起来,这一下发作积了好几天的份量,直吐得眼前发花。
老和尚好心地过来帮我拍背,一边惋惜地望着江水:“被施主这一吐,老僧暂时是不便江中取水了,好在方才已取了不少,足够这几天烹茶之用,善哉,善哉。”
“…………”
这尊茶佛已经与我同行三天了,而且好象还会一直同行下去,因为据他讲,他的目的地和我一样是唐门。自他出现后,左回风的手下就不再跟着我了,好象对他很放心。他是谁呢?僧袍、白袜、芒鞋,光溜溜的脑门上有几点香疤,白胡子、白眉毛,一笑两只细长的眼睛就眯成线,如果再胖一点、脸上再多些红光,简直可以去作年画上的寿星了。
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两件事,一是他走路点尘不起,显然内功极是深湛;二……是他千不讲究万不讲究,却非常讲究喝茶。
初见那天正在下雨,投宿时他拿了个钵盂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接雨水,接满后又笑眯眯地向小二借了只炭炉,没多久客栈里就茶香四溢,清馨入骨,不知他是如何整治出来的。
武功高又嗜茶的老和尚,据我所知只有一个,就是少林派的缘茶大师。据说他当年投入少林门下时,法号原取为缘木,他却坚持要改为缘茶,说是尘缘可断,茶缘却绝决不可断。
缘茶在少林派辈分极尊,比现任掌门念智还要高出一辈,性喜云游四海,到处取水烹茶。这一回他打算往唐门一游,说是唐斐一年前曾一纸便条邀他到峨嵋山赏月喝茶,如今决定赴约了。
据说,天下第一庄少主左回风乃是他的方外至交……
用脚趾想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他的身份足以当得“大师”、“高僧”这种尊称,我目前只想在心里叫他老和尚,没有叫更难听的已经很不错了。
这个老和尚知道多少呢?左回风不可能把所有的事对他和盘托出的。
说到头来,左回风真是个不能相信的家伙!我当初明明对他说过“不要插手”,他也亲口答应过“只要与左家庄无关,我没有理由插手”,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竟然不算数!这不叫插手什么叫插手?
可是好象也没有特别生气,仔细想来居然心里还有些开心,有些挂念,真是没用……
结果这一路走得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就是累了点。
常言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不过对我和缘茶来说倒还好,既使雨后的山路滑不留足也可以如履平地,脚程比一般人快得多。渐渐地,峨嵋山已经近在眼前了。
峨嵋山方圆三百里,在四川境内堪称第一名山,苍郁险峻,其中灵妙之所,我当年曾一一游赏过。
唐门,就隐在峨嵋一处山麓中。
愈近唐门,心里就愈是慌乱,当初离开这里时,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回来。我抛下了门中一干已经奉我为掌门的元老、弟子;亲人、朋友,连一声交待也没有就走了,他们可还好吗?
还有唐斐,唐斐……现在怎样了?
多日来一直压在心中的不安随着双脚一步步前迈开始不断涌上心头,越扩越大,越侵越深,近乡情怯就是这种感觉吗?我想我不只是近乡情怯而已,我对这个地方,是有愧的,无论是对唐门,对唐斐,还是被唐斐搅得一团乱的蜀中……唐斐,对于我这次回来,你又会怎么看待?
“今日内就可以抵达唐门了,施主却精神不振,若有心事,何妨说出来开解一番?”客栈房间里,餐桌旁,老和尚坐在我对面,一面沏茶一面开始套话,物以类聚,左回风的朋友不可能是老实人。
刚刚用过早饭就喝茶,既不合医理,也不合养生之道,我皱起眉头望着他轻轻推过来的茶盏:“不知大师何以这般嗜茶,我辈武林中人爱酒远胜于爱茶,酒能醉人,亦可助兴,茶有何用?”
笑咪咪,咪咪疆皡}枵登仇U一口:“茶可清心,亦能养性,醉酒会误事,饮茶却于人于己均无害处,只有好处。”
是么?确实有道理,其实我现在看到酒只会远远避开,茶倒还是愿意喝的。只是如若那些唯愿长醉不复醒的人终日只能对着酽酽浓茶,岂不是太可怜了,沉醉自有沉醉的好处。
我也微微一笑:“大师昨晚睡得可好?连日辛苦,不如你我今天休息一日,明天再到唐门去如何?老实说,唐秋现在倦得很。”
他身子微微一晃,放下茶盏,似乎也有点困了:“今天便能到达,歇在唐门岂不是好,何必在这里多耽一天?这里的水不太好,沏出来的茶有些异味,老僧更不愿久留,你我这就动身罢。”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我止住:“今日便依我一次吧。”
他又是一晃,强撑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还是咪咪笑了:“既然施主如此坚持,老僧只有从命了,施主自己多加小心。”说着说着,一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缘茶大师,你说的不错,饮茶于人于己均无害处,只有好处。还请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去唐门好了。”厉害的老和尚,我下的药明明无色无味,也不会令茶叶变味,他还是喝出来了。药效只有四个时辰,我点了他的睡穴把他拖上床去,再在门口窗口撒上几味药,既防蛇蚁又防人,这才转身出门。
抱歉,我想自己进唐家堡的大门,不要任何人陪在旁边,或是陪在任何人旁边。
唐家堡变大了,这是我第一个感觉。当年离开时那片灰色建筑还在,旁边已经加盖了更大更高的一片红瓦,新崭崭地掩映在周遭大片苍苍郁郁的绿里。
不过,大门前牌楼上青色的匾额里依然是熟悉的三个大字:唐家堡。
一步步迎着那块匾额走过去,有一会儿工夫,我眼里只有它。三年的岁月仿佛不存在了,我就住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还是那个怡然自得的唐悠,只识配药和下棋,悠闲地过每一天。
爹不在了,娘不在了,纵然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心里也只认他们;这里是我的家,我的故乡,别的地方,我通统不承认。
唐斐,我回来了。
早有人过来拦住我:“什么人竟敢擅闯唐家堡,不要命了吗?”一共八个人将我忽啦啦围住。好大的排场,以前唐门只派两个人门前候客而已。
我环视一周,竟没有一个识得的,不禁有些诧异:唐门极少收外人入门的,难道唐斐破了这项规矩?眼见这些人个个和我差不多年纪,个个横眉立目,趾高气扬,手按在腰间鼓鼓囊囊的鹿皮囊上面,实在是疏于管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唐斐是特意叫这些人在门口守着,好给我个下马威的?
一时也不及理会这些,拱了拱手:“各位通报一声,唐秋要求见掌门人。“
“唐秋?”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面露不屑之色,为首的一个冷嗤道:“小子,凭你也配姓唐?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他突然顿住了,大概是发现方才站在面前的人突然不见了,再一摸,腰上的暗器囊也不见了。
微笑着,我把手中八个鹿皮囊往地下一丢:“去通报唐斐一声,就说唐秋求见。”
适才发话的人满脸胀得通红,狠狠盯了我一眼:“够胆量,你等着。”
过了一刻,他愁眉苦脸地回来了,想是吃了些苦头:“这位公子,掌门言道,素未识得名叫唐秋的人,无从尽地主之谊,公子还是请回吧。”
摆明了是不认这个名字,打进去当然不妥,就此回头更是荒谬,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烦请阁下再去通禀一声,就说故人来访,问他究竟见是不见。”那人有些迟疑,被我冷冷盯了一眼,还是去了。
这次回来得很快,对我躬身施礼:“这边请。”
于是,我迈过唐门高高的门槛,走进暌违已久的地方。
穿过长长的过道,我发现到处张灯结彩,悬红挂绿,这才想起门外的牌楼上也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是谁要办喜事了吗?这个念头只是匆匆一闪而过,我顾不上多想,心越跳越快,掌心湿湿凉凉的,不知何时已沁出了汗水。
出乎意料地,唐斐没有在唐门日常待客的大厅里见我,他在自己的院落里,一个丫鬟把我领到房门口就退了下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然后我终于见到了唐斐,三年不见,既熟悉又陌生的唐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