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闲笑着问他,那个打针的呢?不会正好也叫菱吧?
答对了,只不过是铃铛的铃。他有自闭倾向,昨天在做检查的时候,我发现他似乎有语言障碍,不愿意和生人接
触,就特地用PET
SCAN给他做了一个脑部功能的检查,结果确实有一些异常。
他们几岁?
霍子都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小闲半晌说,三岁。
第六章
抬头仰望天亮前青灰色的天空,大团的厚重云朵隐蔽起来,尚未退去的一轮月亮皎洁而寂静,泛着惨白的光泽。
楼宇的夹缝中有尖锐的风呼啸而过。他看见一双灼亮的眼睛。
愉悦而哀伤。
他觉得似曾相识。伸出手抓了一个空,又想问却开不了口。
他听见一个声音说,你要好好过,你可以活得很久。
他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仿若一只大鸟般一跃而下,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清亮的弧线。
钱小闲猛地睁开眼睛,黑暗里,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额头冒着密密的冷汗。他闭上眼睛。恍惚想起那个三
年前的夜晚。
起身走到厨房倒水。透过窗户,看见凌晨的天空依旧是一片深蓝色,月色也依旧妩媚。
自从住到这里之后,他已经很少失眠。工作之外,节假日和子都一起外出购物,在中心广场坐着晒半天太阳,喂
喂那群小巧的白鸽,看周围嬉戏打闹的孩子来回穿梭。或者去一家有名的二十四小时书店消磨时间,店堂里光线明亮,
隔壁隐隐飘来浓郁的咖啡香。
日复一日,安稳平和的生活成为他抚慰心理的一种途径,霍子都本身散发出的一种节制和自律的气息为他带来一
种前所未有的安全。霍说,我们都是处在城市中央的物质性动物,仰赖物质生存,其实心里都有一些不受控制的想法。
我只希望我的生活始终安详,不用太严谨但也绝不会肆意伤害到其他人。
钱小闲站了一会儿,觉得周身的毛孔开始树立起来,于是决定回房继续睡。
一扭头,意外看见一个靠在门框边的影子,双手抱肩,默默地看着他。
霍子都说,做梦了?
小闲笑笑,并不否认,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明白大部分时候自己其实在这个男人面前是无所遁形的。霍子都探手
摸摸他有些凌乱的短发和微凉的脸颊,顺带在他肩上披一件外套。
他说,半夜要披件衣服。
黑暗的房间里,有两种轻轻的呼吸交杂在一起,小闲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薰衣草味道,霍子都的家里,大到
浴室,衣橱的薰香,小到衣物的洗涤剂,全部都是薰衣草的气味,恬淡而温暖。他闭起眼睛,点点头。
小闲说,子都,我又梦见林菱了。
霍子都的背脊一僵。说实话,他并不喜欢听见小闲提起林菱,他有一种隐匿的恐惧,仿佛三年前的林菱只是小闲
心里暗藏的一部分,尚未成长,却已经发芽,他好几次都把这两人重叠在一起。
他照顾着的人不该是这样的。
沉默着,又听见小闲犹豫地说,大概是白天看见那两个小孩的关系,吓了一跳。
霍子都眯起眼睛,心脏一阵阵刺痛。他试探着展臂环住小闲的肩膀,发现他一震但没有拒绝,于是索性整个揽进
怀里,一面紧紧抱牢一面轻轻地说,都过去了,没关系。
一遍又一遍。
并非必须去遗忘,但他们,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离开那块彷徨彼岸,到达另一片崭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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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小闲轻轻推开病房大门。
洁白的病床上沉沉睡着两个疲累的孩子。胡乱纠结在一起的床单被压在他们身下。左边的男孩蜷起双腿,弓着背
,把头牢牢埋在右边人的胸口里,小手也紧紧抓着他的衣服,细密的睫毛安静覆盖着眼睑。右边的男孩向左侧卧睡,右
手揽着怀里人的腰。一种彻底的保护者的姿态。
小闲笑起来。一个细微的响声,把那个孩子惊醒。
男孩睡眼朦胧地定定神,坐起,看一眼面前这个几乎天天来报道的男人,又帮身侧的人拉拉毯子。他穿一件简单
的白色T恤,牛仔裤亦是洗得有些退色,但幼小的身躯却已经散发出一种不凡的气质,似乎确有另一个沉静的灵魂藏匿
其中。之前,小闲在子都给的档案里看过他们亲生父母以及妹妹的照片,可以说彼此之间毫无相似之处,若非有DNA验
证,完全可以认为是领养的孩子。这一对亲兄弟,在一起形影不离的样子,无形中早已造就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轻易靠近
的磁场,看起来很少哭闹,又几乎从不给外人添麻烦,但其实是在拒绝任何一个人的关心。
小闲和子都商量着想收养他们。他觉得他们这四人自始至终都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纠缠。但霍说,想法是好的,却
未必会得到两个孩子的同意。
钱小闲递给他一杯水。男孩怔怔,接过说,谢谢。声音稚嫩而冷淡。
他生来与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保持亲近,他的哥哥铃,却有一股与他相反的任性,兄弟二人的极端个性造就彼此无
法与邻里间的孩子和平相处,他知道别人远远躲开他们,在背后议论指点。父母总是用奇怪的目光审视他们的脸,仿佛
觉得那是一种多大的罪过,连妹妹都不被允许亲近。他们搬过几次家,父母终于渐渐失望,对兄弟二人也慢慢变得冷淡
。子非不明白,他和铃并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他们只想过普通孩子一般的平凡生活,也喜欢麦当劳肯德基,爱看蜡笔
小新和樱桃小丸子,为什么就无法被接受。
小闲问他,你的名字,是父母取的?
男孩把水杯放在床头,抬头看看他,说,自己取的。
小闲吓了一跳,忙不迭追问,你怎么想到的?
书里看的。
你看《庄子》?
男孩并不答话,只侧过头幽幽瞟了他一眼,钱小闲觉得背上开始往外冒冷汗,他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冷静冷静
,只不过是三岁的小孩,冷静。
你懂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男孩慢慢从床上爬起,弯腰套着鞋子。他说,不懂。
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钱小闲连忙转了一个话题。他说,以前在家里你也这样照顾你哥哥吗?
身边的铃动了动,睫毛一抖一抖颤起来。子非一面翻身把他重新抱在怀里,幼小的手掌慢慢拍打着他的背脊,一
面皱着眉头盯着小闲。
钱小闲赔笑的嘴角有些僵硬,他压低声音解释,我是觉得你还小会不会很辛苦。说完歪歪头,又觉得才三岁的孩
子未必能够理解。
子非起身向门口的厕所走去。
他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门口传来敲门声,霍子都端着水果进屋,一眼就看见张大嘴,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的钱小闲。
第七章
加菲说,Love me, feed me, never leave me.
加菲说,Love is photogenic. It needs darkness to develop.
年少时代细小的愿望,是能够找到一个无论怎样都可以包容自己的人,不离不弃,呵护宠爱。不管自己表面看过
去有多么镇定自若,他也随时可以感受到我内心点滴的伤感和欣喜。小闲觉得并不是女人才被允许有这样的愿望,男人
亦有某些隐藏着的感性部分,只是经历得太多,蹉跎得太久,当人渐渐变得坚韧冷静的时候,离孩童时代的自己就愈来
愈远。
然后,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牵起你的手,带领你走回那个色彩斑斓的世界,用不复羞涩的心情去重新审视那些
美好愿望,那些回忆和那些眷恋。他会为你重新开拓一个更加美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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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经常挂在嘴边的是习惯。最舒坦的是习惯,最亲密的是习惯,最习惯的也还是习惯。习惯在早晨起床的时候
喝一杯咖啡,习惯在早餐的时候吃一个白煮蛋,习惯在洗澡的时候加一点香精,习惯进屋的时候先抬右脚。。
习惯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是血液里不可分离的细胞,它之于感情,某种意义上早已超越了多巴胺和啡吗肽的分泌
,只是许多人在当时并不自知。
这是千百年来大多数遗憾的根源。
钱小闲顶着一头凌乱的短发摇摇晃晃从卧室里走出,站到餐桌前,半眯着眼摸索一阵,发现是空的。大脑停顿两
秒才忽然想起来今天早晨没有盐开水。口干舌燥,他撇撇嘴又走到厨房看一眼净水机,忘了插电,是隔夜的凉水,弯腰
去拿暖水瓶,晃一晃,是空的。他打开热水器,对着镜子洗脸刷牙,拍上子都薰衣草味道的爽肤水。抬头看见眼眶下有
一圈淡淡的阴影。昨天临睡前没有泡牛奶,这一觉睡得有些疲惫。
肚子发出骨碌碌的抗议,他这时的思维已经逐渐清晰起来。打开冰箱取出一包速冻的小馄饨,掂掂,觉得有些没
胃口,想放回去,一眼却瞄见冰箱上那张大大的黄色N次贴,上面有一排清秀有力的黑字,不许省略早饭。
小闲笑出声,有些心虚地摸摸后脑,往厨房走去。
一天前,霍子都应邀去美国参加一个有关于阿兹海默的医学研讨会,估计为期两周左右。他临走的时候,把几乎
能够想到的事都逐条逐条记录下来交给小闲,家里的很多角落被他贴满N次贴,仿若一个挂心远行的父亲。
钱小闲打开手机,是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
早安。
小闲的嘴咧得老大,他似乎看见那个坐在餐桌边看报纸的男人,每天清晨都会对他扬起的温润笑容。
匆匆赶到单位,是八点不到两分,比平时晚了整整二十分钟。他打完卡三步两步冲上楼,差点撞到领导,于是被
拦住。
那个面色温和的中年男子递给他一叠资料,脸上浮现出一丝局促。
他说,小闲,今天麻烦你去参访一下他。
钱小闲皱皱眉头,打开文件,瞟见一张年轻气盛的脸庞,很英俊,只是很英俊。他认得这个男孩,沈觉。是最近
被某导演某公司力捧的新人,一部年度动作大片,一张乏善可陈得单曲碟让他不到三个月人气就横扫半个中国。
这不是我负责的块,上周这个版面我已经移交给小周。
其实在看到资料的时候他已经隐约猜到原因,和往常一样,社里有些难度等级的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扔给他
做。
男人点点头,他面有难色地拍拍小闲的肩膀说,是这样的,你知道他,听说脾气不是很好……
小闲在心里叹口气。他当然知道,做了那么久的杂志多少也有所耳闻,只要与他有所接触的记者全部一致的评价
就是暴躁,自大,简直不可理喻。但娱乐圈是众人的,记者是靠明星吃饭的,他们不能得罪,无从选择。
领导又说,我看你还算比较机灵,也看得开,所以……
钱小闲挥挥手,点头。他说,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窝在摄影棚的冷板凳上,小闲捏着手机正专注于那个打地鼠的游戏。拇指关节处已经僵硬,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眼睛也发花,屏幕上冤死的兔子比地鼠还要多。
他抬腕看看表,超过他们约定的时间整整一个小时又四十分。
台上被一干助理随从围绕的沈觉,闲闲喝着饮料,满脸的不耐烦。摄影师和化妆师在一边满头大汗地正对他解释
什么,并非高难度的一组照片被他刻意刁难,背景布置,道具摆设,包括陪衬模特他都百般挑剔。所有的人几乎在耐着
性子陪笑脸。
被宠坏的孩子。钱小闲冷眼看看,继续低头去打他的游戏。
分针又往前走了两格。铁皮的沉重大门被缓缓推开。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到门口,仿若是遇到救世主般。
钱小闲认为,人的外貌是天生的,而气质却是从一定程度上对自身生活状态的反映。
门口有三个男人大步走进。身材高大,肤色偏黑的那个马上就被一干人拉到一边低声私语。另一个带着眼镜的接
过那个几近崩溃的摄影师递来的相机,简单问了几句,他低头的时候,眼底闪过一抹寒光。
第三个男人,眉眼间带着一股艳丽,乌黑的长发随意散绑在脑后。他翘起腿,面带笑意地瞥一眼台上,目光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