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殇————薰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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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殇(第二部)————薰薰[有前部连接]
第一章
长途客车沿着高速公路飞快行驶,下坡的时候滚过一道障碍物,车身被猛烈抛起又落下。座位上昏昏欲睡的客人
在突然的疼痛中惊醒,一阵迷茫。司机愤愤咒骂几句,一踩离合器,记速盘上的指针又偏过几度。
他拧开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仰起头大口大口往下灌。半眯的眼睛透过斑驳肮脏的玻璃窗看见云层浓厚的天空。灰
蒙蒙的色彩遮挡住整片天空,偶尔的一丝亮光透过边缘试图探照下来,也很快被后来的覆盖住。无风无雨亦无光。
车轰隆着开过一片片色泽艳丽的稻田。他伸手打开窗户,肥料夹杂着家畜的浓烈臭味扑面而来,呼吸不自觉一顿
,但混浊里依旧可以分辨出另一种属于植物纯粹的味道。满目的翠绿庄稼和金灿灿的油菜花,刺得他扎眼。
闭上眼,轻轻吐一口气。
原来,又是一年花开时。
这座城市唯一的墓园。愈是接近清明人流愈是拥挤。许多开着自备车来的,大包小包,一大家子挤挤嚷嚷,未经
人事的小孩兴奋地跑前跑后,说是扫墓倒不如更像郊游。窜来窜去的小贩也乘机兜售着大把大把不知新鲜与否的菊花。
有人拦住两手空空的他问,先生你要不要买花。
他看了一眼那人身后的推车,摆摆手。菊花,他们都不喜欢。
快速绕过摊贩,走两步,又忽然停下,退回到小贩面前说,有没有曼珠沙华?
小贩一愣,茫然摇头。
他又问,那么红花石蕊?
还是摇头。f
那么死人花?幽灵花?地狱花?天盖花?剃刀花?舍子花?
一长串陌生的名字几乎把眼前这个可怜的摊贩逼疯。他笑起来,自顾自说,我忘了,又不是秋天,哪会有这种花
。
彼岸花。开彼岸,不见花,不见叶。r
梵语,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天上之花,天降吉兆四华之一。.
佛典中说曼珠沙华是天上开的花,白色而柔软,见此花者,恶自去除.
毒性强烈,种在农地旁边,防老鼠之类的小动物,又为了小孩的安全,也常被种植在远离的墓地周边
因此也称为死人花,幽灵花,地狱花,天盖花,剃刀花,舍子花等。
穿过墓园长长的两排松柏,绕几个弯,踏着冰冷的青石板路走近一片密集的坟地。最近人口又涨,死亡率增加,
连墓地都应接不暇。
他默默细数着一块块石碑,目光掠过上面一张张陌生的照片,停在一块坟前。
蹲下身,用手抹去蒙在名字上的厚重积灰。眼角瞟见年前移植在墓碑旁的小朵白色雏菊生命力依旧顽强。
眼泪止不住滴落在身前的两块墓冢上。
林菱,子非,你们好吗。
黄泉那头是否依然相会,是否快乐生活。
有人说,感情深厚的夫妻,一人的逝去,很容易就带走另一人的灵魂,最多不过半年光景。
三年前,林菱的死,带给所有人是惋惜,是震撼,是议论。唯独只留给一个人满钵的心灰,在世间零零落落。
钱小闲还记得去医院的时候,霍子非躺在病床上,面颊消瘦,脸色有些灰白。但眼神一如往常冷峻平静,仿佛林
菱的逝去,自己的病痛对他而言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几个换药照顾的护士都对小闲打趣说,很少有像他一样如此
镇定自若的病人。
说白了就是在人生尽头依然面不改色。e
小闲笑笑,心字早已成灰,哪里还有什么面色可以改。
那几天,他的东西吃得很少。小闲和子都没日没夜地陪在他身边。他阻止他们通知父母,他不愿带着满身的罪孽
感流向彼岸。
床头摆放着满瓶的雏菊,和一本厚厚的相册。e
他苏醒的时间间隔愈来愈长,清醒的时候就靠在床头一遍又一遍翻看手里的相簿,只有这个时候,他深谙的眼底
才会划过一丝异样。
昏迷的时候,做梦的时候,发呆的时候,霍子非只说两个字,宝宝。反复不断。
宝宝。宝宝。宝宝。
黄泉彼岸,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
子都问是否要为两人买一块私人坟地。子非回答,只要把他们合葬在普通的墓园就好。
不管今世来生,他只希望自己和宝宝,是普通人,有争执有烦恼,和天底下所有的人一样,平凡却快乐。
墓地里掠过的风把钱小闲脸上的泪渍吹出一丝凉意,他吸口气,揉揉酸麻的小腿,直起腰。
抬腕看了看表,十点缺两分。回头看向来时的入口,一个白衣灰裤的男人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大步走近。
他勾起嘴角,向前跑了几步,挥挥手,喊,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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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小闲至今仍然觉得,林菱对他而言,就好比一面内心的镜子,折射出所有深处的欲念。他只能看着,看着欲念
产生,发展,膨胀,到最终自我毁灭,什么都所不了。
所以最后林菱告诉他,你可以活很久,你可以活得很好。
他大概早就知道钱小闲是个连蹦极跳都不敢的人。顺着世人的意,坦荡光明地走下去,自然可以活得很好。
所以三年前的钱小闲无法痛斥严驰,无法对他怨恨。所以三年前,他选择离开。
时间和距离,可以填补一切,没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
现在的钱小闲,已近而立。新找的杂志社工作,年前升职到副主编。
英俊,多金,又单身。并且性格随和幽默,私生活检点。于是又一个翩翩黄金单身汉横空出世。
吃饭,睡觉,聊天,应酬。日子在繁复的需索和丰富的物质条件掩盖之下,顺水而前。这样的生活好吗,不算太
好。不好吗?当然也不坏。
所以是,不好不坏。
他爱上看书,家里新添了一只顶天立地的复古书柜。,从卡夫卡到安妮宝贝,从圣经到地藏经。他终于发现,文
字是何等奇妙的东西,每一种人所看见的相同的故事,实际上却是不同的,但又确可以直抵各自的心脏深处。
临睡前,裹着被褥,开一展小灯,靠在床边细细翻看每一行文字。看到思维混沌,眼皮颤动,于是书一合,头一
垂,身子一倒急急去会周公。
梦里,有一个英俊的男人,阳光下对他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梦里,有一个带着薄荷气息的男人,黑暗中把他按在墙上粗暴亲吻。
梦里,有一个惶惶的男人,紧紧抱住他一遍又一遍重复,不要,不要离开我。
看不到男人的脸,小闲想努力开口说什么,却发不了声。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转过头看着窗外碧蓝的天色。小闲叹手摸到枕边,是一片冰凉的湿意。
第二章
人类的情感,有时候虽然只是一小段,却依然烙成心底的一块疤痕,也许会被淡忘,但永远不可能复原。
它不断提醒我回想起那个至今还是不知对错的问题。
想要的,又几乎得到的时候被自己放开。你走得快,它走得慢,等到有心回头找的时候,却早就已经遍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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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驰三年的婚姻过得平静如水。当初那场闹剧,在几乎毁掉他毕生事业的时候,被一纸婚书压下,过了大半年流
言也居然烟消云散。而他依旧稳坐娱乐圈头排贵宾席。在外界看起来,他样貌英俊,事业如日中天,身边还有如花美眷
相伴,生活是如此完美无缺。
妻子亦是经纪公司的当家花旦,虽然已嫁作人妇,但身材依旧,肤色眉宇间也看不出任何一丝衰老的迹象。凭借
几部红透半边天的清装大戏,硬是好几年牢牢霸住宝座不肯放。她是个漂亮聪明的女人,家世平顺优渥,在娱乐圈一路
被捧得如鱼得水。但她也明白这并不能够成为她今后几十年生活坦途的保障,所以她选择了一场婚姻,一场对彼此都有
利的婚姻,一场利益与利益的交换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但确切说来,对于自己的丈夫,她并非无情。第一次在片场看见他的时候已经被吸引。
这个男人,看似粗狂,看似不羁,看似心相大气,实际眼角里经常会飘出几分冷淡的感觉。他和很多人上床,和很多人
闹过绯闻,看似多情,实则无情。她暗地里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是拾获他生命里那把密匙的人。所以几年前,风暴来的时
候,她大着胆子提出一个于他于己都有利的建议。在情况如此失控的时候,有人能及时给与一条保命绳索,她料定他不
会拒绝,他们太相似,对成功对名利的执念已经根深蒂固。果然,几乎没有犹豫他就答应了。
女人想,这样就好,至少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如此亲近他的人,是否有爱,是否在乎,可以慢慢培养,她以为自己
已经控制整个局面。
即便当初有一个漂亮得出人意料的男人,曾经几乎打乱她的计划。
她还是赢了,她以为,那不过都是插曲。
她以为是这样的。
严驰工作休息的间隙,时常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睛定定看着窗外,神色空洞,仿若在回忆什么,一时之间有一
种说不清的凄凉感。旁边一众人疑惑,他们不懂什么都完满的严驰到底还有什么值得烦心,并且他说到底并不是一个容
易心伤的男人。
跑去问他的老婆,也只换来两记不明意味的讪笑。
到底是心伤?还是心殇?那些在你以为最多不过是伤的时候,其实早就已经变成了殇。
殇者,不成人也。《礼·丧服》说,年十六岁至十九岁死亡为长殇;十二岁至十五岁死亡为中殇;八岁至十一岁
死亡为下殇。
未成形就夭折。严驰心底那道秘密的门,在还未开几乎要被打开的时候,却突然重新重重关上。他现在明白,有
些东西,发生了,关上了就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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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钱小闲,是严驰始料未及的。
那天和往常任何一个平凡的日子一样,起床,梳洗,换衣,出门。没有早饭,三年前他就恢复了很久以前那个不
用早餐的自己。然后,接通告,赶场子。下午的时候,赶去外滩一个外景地拍摄。
一栋陈年的洋楼,泛黄古旧的外墙,精细的雕刻,现在被用作银行。底楼的大堂制片组租来做外景拍摄地,一个
下午全部的时间都耗在这里。
严驰赶完一场单人的戏,无视一边对手的搭讪,拿了一瓶水,窝到角落里的大张沙发上翻剧本。一页一页,看得
有些百无聊赖。他扭头去看倒映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的夕照,温暖,斑驳地恍惚飘动着。导演编剧等一干人坐在镜头前
异常热烈地讨论着。
忽然大堂的电梯门打开,两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快步走出,眼见这样的阵式,疑惑地裹步不前。严驰没有抬头,
依旧是兴意阑珊的样子。一旁忙有助理冲上前去向一行人解释。
听过半天,那些人都笑着说应该顺便敲诈两个签名。另一个人回答,快点走吧,还有别的没办呢。
话说出口的时候,严驰觉得耳边有一声雷鸣轰然劈下,背脊一震,他从沙发上跳起,几乎是闭住呼吸地转过头。
远处夕阳下,站着一个男人。秀美的脸颊瘦了两圈,下巴处已经出现明显的棱角。鼻梁上多出一副眼镜,干净地
遮住那双水波一样聪慧的眼睛。清爽普通的短发,还有一如往常白皙的皮肤。
只是眼前的他面色沉静,笑容得体,确已不是当初那个鲁莽不顾一切的人。
严驰听见自己干涸的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张口想喊却发不出一个字。那边的男人和同事们又开了几句玩笑,转身
向门口走去。
严驰丢下剧本,不顾一切往前冲,一个踉跄裤腿勾到一旁的座椅,发出轰隆的倒地声。
空旷的大堂里,声音太明显。无数人都停下望着他。几乎推门而出的两三人也好奇回头看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