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当朝天子刚刚即位,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罢了。齐凤三浑笑着,拿扇子遮住嘴,坐看王鲤在那里自引自爆。王鲤大喊:“大胆刁民!竟敢言诟天子,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齐凤三道:“是你让我猜的,难道我猜你头顶上的乌鸦是你爹,你才高兴么?”王鲤抬头一瞧,刚好有一只乌鸦飞过,不偏不斜,在他额角拉了一抛稀屎。齐凤三在马上笑了个绝倒。王鲤对他恨之入骨,无奈颜面尽失,只好驱策而逃。
齐凤三满面红光地回到家,脱掉外衣,端着茶杯,歪在椅子上兀自发笑。小六问其缘故。齐凤三对他吩咐:“把喜豆儿的毛打理打理,明天我带他去相亲。”小六还以为听错了:“公子,你是说咱家这只鸟吗?”
齐凤三自言自语:“最好换个吉利点儿的名字。”小六追问:“公子,你要给这鸟改名字?”齐凤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错……叫什么好呢……”
月魄、仙袖、翠梦、婵娟……
想了半个时辰,都不满意,齐凤三满腹的经纶,可一到起名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学问捉襟见肘,最后决定叫“小五”好了。小六火着跟他理论,难怪,眼巴巴的一只鸟比自己的辈行都大。
齐凤三也知道交待不过去,偏说用脑过了度,翻到床里睡大觉了。
第十二章
既取非常乐,须降不测忧。第二天一大早,齐凤三正睡得香,忽听门外有人嚷嚷,叫小六出去看看,刚一开门,林管家就冲了进来,挥汗如雨,老人家急得嘴唇有些发抖:“公子,原来你在家!出事儿了,出事儿了!老爷找你呢!”
齐凤三迅速反思了一下,一个月来基本没做出格的事,便慢条斯理地问:“出什么事了?”林管家瞅了瞅小六:“老奴也不清楚,老爷只是吩咐,得赶快把你找回来,找了一圈,没想到你就在家里,快去前堂见老爷吧。”
齐凤三一步三摇地往前堂走,忽然想起了王鲤,心想,难道是他向太守老子告状,要出恶气?想到这儿,步伐变得有些迟缓,又一合计,顶多是屁股被打开花,不会是什么别的,到堂屋门前一看,果然,齐巽手里攥着一根木棍。
齐凤三想,先试着解释,叫爹下手轻点,充充样子就行。谁成想,走近一瞧,齐巽手里攥的不是木棍,而是一卷羊皮纸,表情怪异极了。齐母却在一旁低声啼哭。屋里一个下人都没有。齐凤三不解,踮着脚进去了。
齐巽怒不可遏地把羊皮纸摔在他身上,道:“你做的好事!”齐凤三一头雾水,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副官文。齐凤三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将其看完,随口道:“冤枉!好生冤枉!”
齐巽咬紧牙根,发恨道:“把这个孽畜交与官府去罢!”齐母信以为真,上前抱住齐凤三,失声呜咽:“我的儿,人命关天,你怎么……都怪为娘,若是早点给你成家,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齐巽心神不宁地闭目沉吟着。
齐凤三拍拍齐母的后背:“娘,这是诬告,不怕的。”齐母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草,立刻收住哭声,急切地问:“真的吗?都这个时候了,你可不能再骗你爹。”齐巽马上睁了眼,紧紧盯着齐凤三。
齐凤三道:“孩儿怎么会做那种事呢?娘,你问问小六就全明白了。”说完,拿着官文就要走。齐巽大声喝住他:“你上哪去!”齐凤三道:“孩儿要去府衙,不过,在此之前先去找一个人。爹、娘,不必为孩儿担心。”
齐巽指着林管家大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把他捆起来!”齐凤三回头一瞅,林管家手里早就预备好了一根绳子,再看大门,已上了锁。齐母急忙解劝:“老爷,你没听小三儿说么,这是诬告,你怎么还想捆他?”
齐巽便将齐母拽入后堂,悄声说与她听:“你懂什么!与其让他畏罪潜逃,亡命天涯,不如把他藏在家里,直到死了!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准备了一间密室,四面皆为铜墙铁壁,纵使小三儿会挖狗洞,也休想跑了。官府若来拿人,根本找不到密室的所在,此事只有你、我和老林知道,万不可透露与他人!”
齐母道:“老爷,你不相信小三儿说的话?”齐巽眉心聚了一个川字:“信与不信,又能如何?这孩子早晚会出事,与其被官府捉拿、过堂、定罪、是杀是囚为未可知,不如姑且锁着他,等待有朝一日,新帝践祚大赦天下时,再放他出来罢。”
齐母认为言之有理,可又一想,去年太子濯绫登基,刚大赦完天下,连皇后都还没娶,等下一个新帝出来,还不知要等上多少年,况且听小道消息说,当今天子不爱美女,只爱俊男,想到这儿,不禁又泪流满面。
齐凤三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二老圈了起来,发现房子全是铁打的之后,还以为是爹心血来潮,和自己切磋擒拿与反擒拿。林管家每顿送来的饭,除了三青蔓鳜鱼羹再无其它。
午饭原封没动,晚上,林管家又来送饭。齐凤三忍不住问他:“我爹到底要把我关到何时?”林管家淡淡答道:“老爷没说,老奴走了。”齐凤三止住他:“那我娘呢?怎么都不找我?”林管家道:“夫人忙着打牌,没时间。”齐凤三愕然。
三日后,官府的差役果然来捕人,齐家矢口否认齐凤三回来过,鉴于齐家的声望与财力,不好随便搜府,可是,又过了几天,官役奉知府老爷的命带走了齐巽。齐母慌了神,再也坐不住了,跑到密室里找齐凤三。
林管家一开门,只见齐凤三歪在椅子上,一条腿搭在桌角,披头散发,拿着一绺蘸了墨汁的头发,正往袖子上写字。齐母心急如焚:“小三儿,你爹被官府抓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齐凤三一拍膝盖,笑道:“恶有恶报。”齐母道:“你怎么说这种话,你爹都是为了你呀。”齐凤三道:“娘,我不要吃鳜鱼羹,下顿换清蒸熊猫掌好不好?”齐母上前试他的额头,一摸都烫手,连忙对林管家道:“完了,小三儿又犯病了!”
林管家一听乱了方寸,忘记齐巽临走时的嘱咐,不假思索地奔去请大夫,结果中了齐凤三的装疯卖傻计。齐凤三发烧是真,犯病是假,一连几天几夜不吃饭、睡觉不盖被,故意染上风寒,任凭大夫也无法看透他心中的算盘。
既然密室来了外人,就不再是密室了。齐巽的计划失败。齐凤三反擒拿成功,重获自由,一边喝着小六亲手熬的药一边偷着乐。
第十三章
齐凤三身染风寒,卧床不到半日。小六端着漱盂进屋,撩开幔子一瞧,床上空空如也,不知人跑哪去了,正要出去找,发现枕边有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佩。小六伺候齐大少爷十来年,从未见到他配些小零碎儿,心下一想,十有八九是某某姑娘相公送他的。
齐凤三到知府衙门前还未站稳脚,看见一乘四人小轿从里面出来,这倒不稀奇,不过,旁边跟脚的那个人他认得。
齐凤三躲在巷末,直到轿子走远,然后迈着四方阔步朝衙门口走去。守门的衙役拦住他:“嗳,你干什么的?”齐凤三面不改色:“我是来投案的。”衙役问:“投什么案?”齐凤三用扇子遮着嘴,在衙役耳边低声道:“奸杀民女。”
其中一个衙役狠狠地白齐凤三一眼,另一个衙役却笑了,伸出手:“听见了没?你输了,给钱。”打赌输钱的衙役没好气地对齐凤三道:“这个案子已经结了。走吧走吧!”
齐凤三莫名奇妙地吃了个闭门羹,只好回家。齐巽见他安稳无事地回来了,顿时舒展愁眉。齐凤三问:“爹,孩儿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齐巽道:“听小道消息说是一位高官给说的情,不管怎样,那个人算是齐家的恩公,日后如果知道是谁,你要知恩图报。”
齐凤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回房把那只养了三年的鸟放了生,脸拉得像个吊瓜,去了齐母房里。正值媒人来说亲,齐凤三没进去,只在外面站了一小会儿,苦着脸,踉跄而走。
数日后,冷馥找齐凤三找到了临江妓院,听婞儿和姳儿口述,齐凤三每天喝到酩酊,次日午后才醒,真过上了醉生梦死的小日子。冷馥皱了皱眉,给老鸨一些钱,叫人把齐凤三从床上抬回家去。
又过了数日,冷馥到齐家拜访,林管家却说不知少爷去了哪。冷馥又一次在平康花巷里找到了他,还是那般烂醉如泥。冷馥措手顿足,干脆将他带回冷园。
红日已上三竿,齐凤三睡足,身体酸软乏力,脸色白得如同半熟的蛋清,只听有人在身边说话:“齐公子,我等你那只鸟等了半个月了。”齐凤三转眼一瞧,发现床沿儿上坐着的是冷馥。冷馥撩起袖子,用手背在他额头上试了试,还是很烫。
妓院哪是好人呆的地方,每天三醉加一倒,睡着了也没人给盖被,本来就不是结实孩子,禁不住酒色折腾,再加上入冬的寒气直侵骨髓,不是病上加病吗。
大夫开的药在火上煎着。齐凤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想起来,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虚寒、发热、纵情酒色一时间全都找上他的身子。冷馥为他掖了掖被角:“你自个儿身体有病,不知道调养也罢,何苦总到花街柳巷过夜。”
齐凤三强打精神笑了笑:“我这条贱命不值钱。”冷馥道:“年纪轻轻怎么能这样糟蹋身子。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齐凤三摇着头,虚伪地一笑:“多劳冷大人关心,可冷大人自个儿能做到么?”冷馥忽然把手伸进被子下,捉住他的手:“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齐凤三身子一振,脸上挤出个勉强的笑容:“对一个病人动手动脚,传出去可不怎么体面,不过,这儿没人,冷大人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冷馥不但没松手,更加紧握了握:“别装了。你心里很清楚,你越这样说我就越不会放过你的。”
齐凤三躺在绣花枕上邪邪一笑:“看来我今天是难逃一劫,因为我现在身子动弹不得,只能当下面那个了,我会尽量配合,剩下就全看冷大人的了。”说罢抓住了冷馥的手。冷馥一惊,手立刻缩将回去,臊眉打眼地站起来:“你好好躺着,我去去就来。”
齐凤三眯缝着眼睛,朝他坏笑。冷馥出去了,齐凤三挣扎着想起来,可是不知道冷馥给他盖了多少层被子,压得他像五台山下的孙猴子,刚勉强坐起身,冷馥端着一只碗进来。齐凤三笑道:“冷大人动作好麻利,解决得这么快。”
冷馥的脸红得胜似方才,用勺子搅拌几下:“既然坐起来了,正好把药喝了。”齐凤三发现他手里端的是汤药,忽然间有点感动,觉得刚才调侃的有些过火:“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把我送回家不就得了?”
冷馥舀了一勺药送到他嘴边:“我又不是没送过,不到三天,你又跑了,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你。”齐凤三低头喝下一口药,心里纳闷,这些事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冷馥道:“放心,齐伯伯和齐伯母知道你在这儿。”齐凤三只好点点头,乖乖把药喝了。
齐凤三喝下汤药之后昏昏欲睡,没多大工夫就睡熟了。冷馥坐在床边儿静静地看着他,虽然齐凤三病了半个多月,风采和姿色却依旧不俗。冷馥用手绢将他额头上的汗珠轻轻蘸去,附下身子,用嘴唇轻触齐凤三的面颊,感觉到他的呼吸和肌肤很烫。冷馥实在不想轻易作罢,干脆上去捧着他的脸,含住他的唇,尽情地吮噬了一番,方觉得胸中的激荡稍微舒缓一些。
这时,齐凤三嘟嘟囔囔地说了一些梦话,冷馥拿着药碗出来,对老管家道:“替我照看着齐公子,我要出去一趟。”老管家道:“小主人,你放心吧。”
冷馥极爱干净,出门进门必换一身,这天,他连衣服都忘了换,心不在焉地跨上青葱马,走了。
第十四章
重阳节,岁寒斋又到了开斋的日子。翠柏互道,鸟鸣山幽,齐凤三病尚未痊愈,走一段便轻咳一阵。冷馥看着不忍,无奈只能提着酒罐在后面紧紧地跟随。
齐凤三在一座新坟近处停住脚,扶着歪脖松在一块青石上坐下。冷馥看那汉白玉雕篆的墓碑上刻着“绝代佳人韩氏梅君子之墓”的字样。
去年重阳节这天,齐凤三还和这座坟里的人在霁玉楼上吟风赏月吃花酒,一碟小鲜、一壶白干、一盘棋、一把筝,一挂珠帘闲垂,帘内低低蜜语,款款笑声……
想着想着,齐凤三摇了摇头,超脱地自言自语道:“落魄红尘值一笑,少年心事风中毛。”冷馥转身看了看他:“你说随你到这儿来就会明白,我现在来了,可还是不懂。”
齐凤三眺着远处的山岙,道:“冷大人如果对这个地方不感兴趣,放下那壶酒,回去罢。”冷馥道:“我既然来了,至少要拜一拜这座坟,且不知,这位姓韩的前辈究竟是男是女?”
齐凤三笑道:“你值当他是个美人罢了。”冷馥笑着点点头,倒出一杯杜康,先祭了死人,而后略略思考片刻,接着齐凤三的那句又补上一句:“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齐凤三道:“冷大人才富五车,实在令人敬服,我代墓中之人谢过了。”冷馥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山上风凉,不如早些跟我回去。”齐凤三点着头,只觉得眼框湿热,心下竭力地忍了忍,又被山风吹干了,吹得眼睛生涩干痛。
冷馥又倒了一杯酒,刻意解趣道:“今儿是重阳节,这菊花酒是我的一个友人特地从北方千里快鞭送过来的,你尝一尝,暖暖身子。”齐凤三接过酒杯,嗅了嗅,连说了两个“好酒”,然后一饮而尽,淡淡一笑:“你的那位友人,在催你回去呢。”
冷馥一惊。
齐凤三目光晦涩地盯他一眼。冷馥追问:“何以见得?”齐凤三道:“冷大人没听过这样一首诗么?与君共饮菊花酒,归去重阳秋老时。”
冷馥背着手踱来踱去,左思右想,怎么也记不得。最后齐凤三诡笑道:“开个玩笑,是我自己攥的。”
其实哪里是他攥的,去年的今日,韩相公曾把豊亲王的词编成了一折戏,“长安古道马迟迟,搔首不似少年时,……与君共饮菊花酒,归去重阳秋老时。”唱得好不凄婉,铁石人也要下泪,那是豊亲王的遗作,韩相公这辈子唱的最后一折子戏。
冷馥自然不曾听过,不过,冷馥觉着齐凤三说的这句极好,拍了拍手掌:“祝好,祝好,随口攥的竟会这么妥溜,你若去科举,必将高中魁元!”
齐凤三索索地一笑,“我是个废才,成不了大器,冷大人又何必挖苦我。”说罢,齐凤三捂着嘴生咳起来,一声重似一声,无法止住,咳着咳着,忽觉脊梁温热,缘是冷馥的手在那里轻抚。
齐凤三倒也没所谓,只想他又要劝自己回去,就竭力忍耐着,无奈嗓子眼儿痒得紧,只忍了一小会儿,还是弯下腰剧烈地咳起来。冷馥刚要开口,齐凤三朝他摆了摆手,“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