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三儿————饮千流
饮千流  发于:2010年03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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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三儿
  作者:饮千流

  第一章

  齐凤三,单名鸾,是钱塘县第一蚕丝商齐巽的独子。齐家在江南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家,齐凤三是钱塘出了名的败家子儿,世人提起他,无不摇头咂舌,叹曰: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的是,齐凤三是个聪明人,不,应当说聪明绝顶,聪明人干起声色狗马的勾当,就必然惊世,必然骇俗。
  齐凤三明明是个断袖,却凭着几分姿色,学蜻蜓点水,处处留情,引得不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托媒人到齐家说亲。这些年,齐家的门槛已被媒婆子的绣花鞋磨亮了,却没听说谁家的姑娘收过齐家的聘礼。
  月朗星稀,蝉声不绝,齐凤三穿着便服坐在藤椅上纳凉,亭外金鱼戏水,芙蓉素面出陈。小六挑最大最红的樱桃,递到齐凤三嘴边,发现他正盯着一株菡萏发愣。
  小六在他耳边道:“听说夫人相中了个姑娘,明儿就下聘礼了。”齐凤三乜斜他一眼,道:“聘礼就是你。”小六嬉嬉一笑:“何止,我才半吊。”齐凤三将衔在嘴里的樱桃核儿,噴儿地一下吐在小六光滑的脑门上,嘣地一声,像敲小鼓。小六撇着嘴揉了揉。
  齐凤三见他有趣,伸出莲花二指挑起他的下颏儿,仔细瞧他额上的樱桃红点:“啧啧,歪打正着了,瞧这小红点儿又圆又正,反把你映得好看了些。”小六的脸立时姹紫嫣红。
  齐凤三道:“我不是叫你买通所有上门提亲的人么?怎么又教我娘相中了呢?”小六皱了皱柳叶细眉:“谁知道夫人会相信那个婆子的话,真以为有再世的杨玉环和赵飞燕呢。我猜这个媒人定是在女方家里收了个大红包。”
  齐凤三含笑:“好办。玉环飞燕皆尘土,媒人既能把死人说活,也能将活人说死嘛。”小六立刻心领神会,顺带四下扫了一眼,没人。齐凤三轻轻一搂他的小蛮腰,他便顺势倒在齐凤三怀里,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翌日,媒人退回了齐母的谢礼,说是姑娘发了疟子,已被折腾得不人不鬼,医药无法凑效,不敢为齐家保这门亲。媒人出来,从小六那儿得了百倍于谢礼的赏银。
  青骢马,金鞍光,龙脑入缕罗衫香。这日,齐凤三直奔西湖上的“临江妓院”。
  西湖六月,芳郊明媚,柳翠荷香。妓院门口,小袖迎风招客。老鸨脸色媚上加媚,三五步拽过来,大红大紫的丝帕一甩,扫了一眼齐凤三的小瘦脸儿,笑逐颜开:“哟,齐公子大驾光临,莫非是想我们瓷瓷姑娘了?”
  瓷瓷姑娘是这里的花魁,没有贵客不露面。齐凤三扯住老鸨的袖子,低问:“上次的两名堂倌儿,可还留着?”老鸨转悠一圈眼珠:“莫不是王……”齐凤三用扇柄磕她的脑门:“我不是给他们起了雅名吗?”
  老鸨假意掌自己的嘴:“哎哟~齐公子饶命,我当然给你留着呢,自从公子走后,我什么都不让他们干,养得他们越发嫩生了!”老鸨转体,对帘子外尖声喊:“快去叫婞儿和姳儿,出来接客啦~”然后用帕子捂着嘴悄悄告诉外面,“就是王小五和张百顺。”
  王小五和张百顺乃劳苦出身,从小被爹娘卖到妓院当龟奴,在妓院长大,耳濡目染,染得一身胭脂气,楼上的姑娘多得数不过来,齐凤三独独中意他们俩。
  姳儿斟满一盅笑春风送到齐凤三嘴边。齐凤三噘嘴儿抿了一口,对弹琴的婞儿轻轻点头:“妙哉~妙哉~”一低头,又看见姳儿的手,托起来仔细瞧了瞧,无限伤心:“这老鸨真是尿罐镶金边,瞧这一双小手,没干活怎生长出这麽多茧子?”
  婞儿停了琴,嫉妒地瞥过去:“公子若疼他,就把他赎回去罢。”齐凤三道:“胡扯,哪有男人作坠子的。”一句话弄得齐凤三暗自叹气,其实在他看来,问题不在于此,他倒有心收男妾,只是家中那个天杀的老爹,要是能还用等到今天。
  姳儿倒了一盅酒,仔细端到他唇边,朱唇轻启:“公子莫要为难,有公子这句话就够了。”齐凤三吧嗒一口酒,一叹再叹,心里盼着齐巽早日归天。
  雅乐清欢,金炉麝烟袅袅。齐凤三正揽持着姳儿揄弄嬉戏,楼下有些嘈杂,依稀听得老鸨的媚声:“二位公子息怒,二位公子请再忍耐片刻,马上就来。”
  没成想,只听门上的珠帘唰啦一响,有个人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展眼间已来到齐凤三的面前。齐凤三半口酒没等咽下去,停在喉咙,辣得鼻尖儿直冒小汗。见来人一袭富丽尊贵的织锦青衫,趾高气扬。
  齐凤三一愣神儿的功夫,老鸨子钻到他们俩中间,忙着打圆场:“二位公子息怒,是个误会,是个误会。”接着便叽里呱啦地解释来龙去脉。婞儿的琴弹不下去了,坐到一边嗑瓜子。姳儿以为来了大官,忙往齐凤三身后躲。
  此刻,齐凤三的眼睛却定在那挂摇曳的珠帘上。曾几何时,一个美人已不露声色地站在门外,黛眉袅袅,不高不低,秋水茫茫,不大不小,纤腰一束,玉腿双垂,风清月白,天高云淡。转眼再看婞儿和姳儿,简直就是乌鸠斑雀。
  齐凤三挑着眼眉对珠帘外笑了笑:“阁下不妨坐下来一块儿听罢?”青衫男子讥笑道:“这两个龟奴的身价加在一起有十两吗?没钱就别来这个地方!”齐凤三叭地一收折扇,冷声道:“我没在跟你说话。”
  老鸨子强挤出个鬼一般的笑脸,对青衫男子道,“王公子,其实瓷瓷的琴艺更好,不如叫她出来陪你吧?”婞儿听到这儿,吐了半个瓜子皮,偷偷白老鸨一眼。
  王公子不依,看架势想要抢人,正当此刻,门外珠帘一挑,美人走了进来,暗中拽住王公子,并从袖中取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单手托到老鸨面前:“嬷嬷,这是一颗价值不菲的夜明珠,不知能否请得动他?”说罢用手一指正在嗑瓜子的婞儿。婞儿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美人默默盯着齐凤三,眸若清溪,深邃难测。齐凤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朝婞儿掸了掸手,婞儿便走过去掺住了王公子的胳膊。腊月的萝卜,钟表的摆,老鸨接过夜明珠,心里欢喜得放鞭炮似的。
  王公子对美人道:“子薰,今日之事亏得有你,他日定当图报。”美人超然一笑,低声道:“区区小事无需挂怀,我们走罢。”
  齐凤三没事人似的,在一边摇扇子,一转眼,美人的身影飘然而去,又消失在那挂珠帘后。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齐凤三惘然一笑,无限叹息,站在原地出了半天神儿,许久才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封书信,是刚刚王公子无意间掉落的,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王公子的姓名,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齐凤三微微一笑,心里默念道:冷馥,冷子薰。

  第二章

  七月十五是钱塘江一带的水灯节,俗称一点红。
  红纸灯飘在碧水上,远看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这一天,到西湖边放水灯的人忒多了,成了万点红。雷峰塔顶起佛光,光华四射,映得西子湖千娇百媚。
  人们多是为许愿而来,不过,来凑热闹看美眉的人也不在少数。齐凤三没在哪家平康里堆金选蛾眉,却独自赁了一条彩船,美滋滋地站在船头充玉树。
  湖上的游船越来越多,首尾相接,船舷相错。湖心有个一丈高的莲花灯,花瓣上写着祭词,吸引人的不是这些祭词,而是刻在花芯的灯谜。各路游船捱三顶四地聚拢而来,众人看去,谜面是一首五绝:
  “树后单只眼,心头十张嘴;万戈并肩行,一箭把人伤。”
  齐凤三略想了想,寥寥一笑,对船家说了一个字:“走。”撑船的是个憨莽老汉,以为这就是谜底,讶异得很,对齐凤三道:“敢问公子何以见得?”齐凤三故意打诨道:“十个人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还不走么?”
  老汉莫名奇妙,环顾四周,没看见十个人,倒看见了一个神,见隔壁彩船上有一仙裾飘飘的美公子,正在看着齐凤三默笑。
  齐凤三顺着船叟的视线望去。他的彩船镶金嵌银,美伦美奂,翠玉缎衣随风飘摆,恰似西湖春水;他的桧木扇,绘有高山流水妙笔丹青,扇坠雕花塑鸟,别具一格。
  冷馥站在船头拱手:“公子,冷馥这厢有礼了。”齐凤三笑如春山,收起折扇回礼:“岂敢。今儿是什么日子,竟然又见到了你,真是三生有幸。”齐凤三催促船叟,将船尽量摇近些。
  冷馥道:“方才,公子随口说了个十分有趣的字谜,只道这位老伯不解风雅,委实可惜。”齐凤三端详着这张秀气的鹅蛋小脸儿,心不在焉地应声:“见笑,见笑。”
  冷馥见齐凤三的船不稳,是因撑船的老汉东张西望,于是对他说:“老伯,莫要找了。你家公子说的字谜,其实就是‘走’字。”船叟仍然困惑不已:“请公子给我开开窍吧。”
  冷馥耐心地给老汉解释:“‘走’字可拆为‘十’、‘人’、‘上’、‘下’、,老伯若想不通,可用手指蘸水,在船舷上写一写,便会一目了然。”齐凤三倾耳注目,渐觉船身越来越稳。
  老汉照冷馥的话做,果然一目了然,憨笑道:“公子的才情真高,让我大开眼界了。”冷馥笑道:“才情高的是你家公子,那么的不假思索,信手拈来。”齐凤三摆了摆手:“雕虫,雕虫。这样说话高一声低一声的,不得劲儿,不如你上我的船,咱到船篷里说话去?”冷馥怔愣片刻,又微微一笑:“也好。”
  二人进入船篷,桌上有一壶浊酒和两碟小鲜。纱帘外,船叟悠闲地摇着桨。水色、月光、灯火相映成趣,彩船在湖心随波逐流,飘摇无拘。
  冷馥观览船内的陈设,然后正襟危坐。齐凤三在碟中捏了只不大不小的团脐,掰开,将膏多的一半递过去:“喏,尝尝,鲜肥甘腻,味道不错。”
  冷馥接到手中,观察了半晌,不知从何处下嘴,问道:“可有蟹八件麽?”再一看,齐凤三手中的那一半早已下肚了。齐凤三端起酒樽,发现冷馥在看自己,又放下。冷馥笑道:“公子真是旷达,佩服,佩服。”
  齐凤三道:“又不是姑娘家,吃蟹还管它什麽文雅不文雅的。”冷馥点头:“此言甚是。”遂用食指抠出一块儿蟹黄,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这种吃法倒别有滋味。”
  二人推杯换盏,互通姓名。齐凤三酒不醉人人自醉,伏在桌上,一手拄着下巴颏子,暧昧地笑笑:“刚才那个灯谜很有趣,冷公子可猜着了?”冷馥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齐凤三小白牙一呲,笑道:“不就是个灯谜嘛,说呗。”冷馥道:“我不懂你们这儿的人情风俗,不过,这盘中的团脐和尖脐倒给我提了个醒儿。”冷馥又想了想,小声道:“相思成疾,可妥当?”
  齐凤三已笑得春花烂漫,重重点头:“看来我是难为你了。不过,冷公子真是腼腆,‘相思’二字说得恁小心翼翼的,怕人听了去麽?”
  冷馥的神色有些拘禁,脸颊微红。齐凤三朝这边挪了挪,凑到近前,色咪咪地低语道:“冷公子可曾行过‘敦伦’之事?”冷馥哑然,向旁边移了移身子:“齐公子,你是不是醉了?”
  齐凤三又托起他身上的玉佩穗子,晦涩地一笑:“啧啧,冷公子好不风流,锦衣夜行不说,还佩着玉呢。”冷馥忙解下玉佩双手呈上:“承蒙留髡,就以此物略表谢意罢。”
  齐凤三星眸一聚,伸手接过去:“那怎麽好意思呢。”冷馥立即起身拱手道:“告辞。”齐凤三有点回不过神来,心道:什麽嘛,驴不想和马亲嘴儿,也得说个不字儿吧?再一瞧,冷馥已走出纱帐和船叟搭话去了。齐凤三甩开折扇,酸溜溜地笑着。
  两人上岸后,各自归家。齐凤三小媳妇坐轿似的回到家,一进大门,见院中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一群人正在忙里忙外。齐凤三退出门槛,仔细瞧了瞧门楣上的横匾,从左至右,上书两个大字:宅齐。
  这时里面跑出个清秀的小童,很没规矩地挽住了齐凤三的胳膊,嗲声嗲气道:“公子这麽晚才回来,我刚讨了夫人示下,正要出去寻你呢。”齐凤三用扇子指着那一大堆木箱:“小六,那是什么?”
  小六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道:“听说前儿个新知府到任,老爷明日要去府上恭贺,为此特地备了一份礼。”齐凤三随意打开一个箱子,看了看:“新任的临安府尹胃口这麽大?”
  小六道:“公子有所不知,听说新知府还没到任就造了一处别邸,没的玩意儿填充,这些东西恐怕还嫌少呢。方才老爷只查看了古董和字画,剩下的皆是一等丝绢和名贵木料,老爷说不必过目了,让林管家明儿一早直接送过去。”
  齐凤三把玩着一方晶莹剔透的汉代玉天子圭:“这个应该值不少钱,你拿去问问当铺。”说着将玉圭揣进小六的衣怀。
  小六只觉胸口一冰,赶紧掏出来:“使不得!公子,老爷说这里的每一件都是无法估价的心肝宝贝。就算咱舍得,当铺也买不起。而且,这位新知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倘若看见这个空盒儿,说不定就恼了,咱这礼就白送了不是?”
  齐凤三不以为然地摇着扇子:“你知道什么。”小六强笑道:“公子教训的是。不过……听说知府大人有个跋扈的儿子,叫王鲤……”齐凤三一撒手,玉圭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小六诈尸一般慌了手脚,将玉粉收进檀木盒子:“这~这可怎么办?”
  齐凤三想起那日在妓院,冷馥护着的那个人,趾高气扬,根本不把县官当干部,原来是仗着他老子官大。小六刚把盒子掖进箱子底儿,见齐凤三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幅画,展开,看了几眼,点了点头:“不错~不错~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小六颤声道:“那~那是木兰从军图~”齐凤三夹了他一眼:“我知道。”
  齐凤三拿着画,左右端详一番,总觉着好像少了点什么,走进书房,将画平铺于案,蘸了点上等徽墨,在画上随意添了两笔。小六眨了眨眼,只见花美人的嘴上长出两撇胡子。齐凤三想了一想,又在其上题了首诗。这幅画和那只碎玉圭混在贺礼中,被堂而皇之地送进了太守府。

  第三章

  霁玉楼,是家高雅酒肆,位于苏堤六桥之端。好天八月,站在楼上凭栏眺望,不远处水光滟滟,风荷招举,景色甚佳。楼宇内莺歌妙舞,钟瑟琅琅,三五个贵公子举盏同欢,谈笑风生。
  丹青屏外,齐凤三独倚廊杆,一块质色足青的玉佩在手中转玩了半个时辰。一阵凉丝丝的小风吹过,莲蓬倾倒一片,齐凤三渐觉脊梁发寒。
  有个人在身后睃眼看他,巧步走过来,淡淡一笑:“齐公子为何一个人站在这里?不爱听我唱戏吗?”齐凤三将玉佩掖入袖中,略略推手作揖:“此言谬矣。韩相公的嗓子眼儿冠绝江南,谁敢不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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