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凤三讶异:“为什么?”冷馥微笑,一手压住他的扇子,一手在桌下抓住他的手,悄悄对他说:“我若去了,再回来时,已是人走茶凉,银子白花,岂不是两头皆空?”齐凤三盯着冷馥那双聪颖睿智、纯洁正义的桃花凤眼,大有阴谋诡计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恶感。
小二哥噔噔噔上楼来,口里喊:“上好龙井一壶~”冷馥连忙撒开齐凤三,身子坐正。小二把一套紫砂的茶碟茶碗摆上,最后摆在中央一只青烟袅袅的紫砂茶壶。冷馥道:“这儿没事了。”小二下去。
冷馥轻轻拿起茶壶,倾斜一个标准的角度,在几只杯子上方匀匀地划圈,淡褐色的茶水如涓涓细流,带着悦耳的水流声,缓缓将那些杯子填满,然后,冷馥的手稍稍抬起,几滴清脆的水声点在水面,氲开几个圆圆的水圈。齐凤三将扇子插在脖颈子里,抱着肩膀运气。
“听声音便知这茶具不算名贵茶具。”冷馥道,“不过,能用这个档次的茶具招待客人,也非西湖边上的正宗老字号茶楼莫属。”说着,用拇指和中指的第二个关节捏起一杯递给齐凤三。齐凤三看看茶杯,又看看他,双手一直插在臂中,没动作。
茶水是滚滚的,紫砂碗薄如鼻翼,冷馥的指尖渐渐红了,不多时便开始微微发抖,玉骨冰肌几乎要被烫化,眼中却依然淡定无波。齐凤三不忍看他的手,也不忍看他的眼,将脸别过去,伸出一只手去接。冷馥又将茶碗撤回,轻轻吹了几下才交给他。
第二十二章
齐凤三端到唇边,尚未喝,只消嗅一嗅,那清幽通透的芳香,便直撩人的四感五蕾六神七窍,勾魂摄魄,果然是上品中之上品,吹了吹茶烟,又飞了一眼冷馥,与那双流春凤目相触的一刹那,竟全然忘记了茶水的芳香,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
正待他要把心魂收回来,见冷馥侧目望着窗外,神色淡然地说:“我有话想要对你说,去找了你很多次,为什么一直躲着我。”齐凤三先是一怔,忽而眼里又荡起黠亵的意味:“冷大人人长得一天比一天俏,官儿做得一天比一天大,我等粗胚竟不知道有惶恐二字么。”
冷馥转过脸,黛眉微颦,不知何时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痴痴地注视着他。
湖面传来稀疏的梨园管弦,隐隐约约,若即若离。小倌的嗓子没调到火候,生硬中带着几分稚气。凝结的时光似乎不复流动。
齐凤三刻意摇了摇扇子,眨了眨眼,凛然笑道:“那,你找我什么事?先让我猜猜……”细长的食指在太阳穴上画着圈圈儿,脸上一副顽劣的神色。
冷馥道:“倘若我说我是个佞臣,你还愿不愿意与我结交?”齐凤三讽味地笑了笑:“草民不懂什么是佞臣,什么是忠臣。”冷馥道:“如果有一天我被小人诬陷以至丧命,我希望世上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清白。”齐凤三笑问:“冷大人所指的那个人是谁呢?”冷馥道:“他姓齐,名鸾,外号疯三儿。”
齐凤三看着他,半晌无言。冷馥抓住他的手,轻轻揉了揉:“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齐凤三手心儿湿了,颈项热起来,心里冷战连连。
齐凤三回到家,听说家里来了客人,正打算顺脚门回房,拐弯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人是林管家的跟脚八万子。八万子生得圆润敦实,个头比小六矮一大截,但已经二十多岁了,看上去像总也长不大的包子。于是便有了“肉敦子”、“奶馒头”、“尿包包”等绰号,无非是齐凤三早年懵懂之岁时给他取的。
八万子这个名是齐母取的,和小六一样,往往是牌桌上叫不着的缺货儿。八万子被撞了个跟头,刚要瞪眼骂两句,一看是主子,腿一软扑腾跪在了地上:“小人莽撞,撞坏了公子没?”齐凤三心不在焉地整了整衣裳,摆手:“没事儿,起来,堆在那儿,我怎么走?”
八万子不但没起来,还说:“公子不知,小人正是奉老爷之命出去寻你,不成想公子今儿回来的这么早,请快些随小人去堂上吧!”齐凤三纳闷地问:“谁来了?”八万子道:“听说是位总兵大人,老爷他们都这么叫,小人只知道这些。”
齐凤三道:“总兵大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说罢抬腿要从他身上迈过去。八万子跪立膝行,苦口婆心地央求道:“少爷,小人如实招来,这位总兵大人过去在朝中为官,说是见了你昔日画的一幅画,欣赏得很,这次谪任到临安做官,第一站就到咱们家来了,想要一睹你的姿容,老爷高兴着呢,少爷快随小人去罢,他们等了好一会儿了!”
齐凤三好像一句都没听进去,仍要抬脚迈过他去。八万子上来抱住了他的腿,齐凤三恼了:“你给我闪开!”说着踹了他一脚,愤愤而去。八万子疼得歪眉斜眼:“少爷不去,小人如何交待?”齐凤三甩袖随口而出:“说我犯病了!”
不多时,有人敲门,齐凤三在床上和衣而卧。屋外传来焦急的声音,是林管家:“少~少爷~老爷和总兵大人来了~”齐凤三猛然坐起,几乎同时房门打开,外面一群人,齐巽为首,脸色微愠,一看就是刻意压着火,他身边稍后的位置有个面带微笑的人,齐凤三的眼珠定在了他身上。
第二十三章
齐巽清了清喉咙,面带不悦道:“三儿,还不快来见过杨总兵。”齐凤三和那人对视片刻,不由得蹙起了眉。杨总兵却好像跟他很熟似的,一双弯弯的勾魂笑目碰上他的目光时立刻变得更弯了,浓密的睫毛遮去了大半个瞳孔,一副看不见意图的“官府笑”完美地勾勒在眼前。
总兵这个位子可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要得皇上笃信,要能文能武,要人际通达,要精明决断。而此人二十几岁的年纪,雪一样的肌肤,弱柳扶风似的身段,再加上那双花花公子式的勾魂眼,怎么看都像是冒名顶替来的。
齐凤三不知不觉已走到他面前,带着三分不甘七分疑惑,弯腰搭手深识一礼:“不才见过杨大人。”杨总兵立刻回礼道:“岂敢。杨某为一己之欲来此叨扰,望公子见谅。只因曾在帝都八王爷府里见识了公子的墨宝,内心倾慕不已。今儿见到公子本人,死也情愿了。”齐凤三不成想这人如此会说话,说得人心里软绵绵的,舒服得不行。
齐巽捋着胡须微笑道:“杨大人,您这么说真要折煞了犬儿。”杨总兵又和齐巽两人你来我往客套寒暄了一番,然后托事告辞,临走前邀齐巽父子到总兵府喝茶,来日方长。
杨总兵走后,齐凤三从齐巽口中得知,他就是名震大江南北连中三元的大学士杨闳的儿子,杨逊。虽然各方面都不如他爹,不过,二十几岁做到了大理寺少卿,也不是一般苗子。这次谪迁下来,是因闹出一些行为不检点的流言。皇上暂时把他搁在江南避谣。
于是,齐凤三心里有了这么个想法:原来皇上想把后宫挪到朝廷去,厉害,断袖坐天下不可小觑。
三日后,杨逊在珍膳楼设戏台,请名角,特地下帖子邀齐凤三前去捧场。齐母先拆了信封看,乐得手舞足蹈,对齐老爷道:“杨总兵早晚要回朝廷的,跟他结交没坏处,说不定吾儿将来能当京官呢!”齐巽板着脸,淡淡地说:“三儿身子弱,京城那么远,怕是没到地方就折腾死了。咱不去。”
齐母纳闷儿,没有人比齐巽更希望齐凤三求取功名光耀门楣的了,无奈的是这些年齐凤三身染虚劳,一提科举的事就犯病,如今当官的捷径摆在眼前,齐巽居然无动于衷。齐母心想,好极了。
齐凤三拿过帖子看了看,对二老道:“总兵大人诚心请客,不去不好。”这句话让齐巽有些讶异。那天他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现在却欣然愿往,态度急转。齐巽长运一口气,手撕须髯,瞄着齐凤三:“你若敢给我胡来,我定削断你的腿,去罢!”
齐凤三咧嘴,扫了眼齐母,邪笑不语。齐母撇嘴,朝他使了个眼色。齐凤三点点头,蹑足而去。
是个男人都知道,珍膳楼明里是梨园暗里是楚馆,这里的伶倌原则上不卖身,卖则价码奇高,因此诱惑力远非一般地方的伶优可比,尤其是四大名角,一旦谁给他们粘上,必然倾家荡产,此生前程无计,人活不过而立。
韩霁玉就是从珍膳楼出去的。当年的四大名角都出自珍膳楼,如今活着的只剩一人,就是今日杨逊出天价请的花多病。
众人耐着性子等花多病一人在台后化妆,珍膳楼三小名优出来招呼,一曰茗枝、二曰茵枝、三曰茜枝。齐凤三逐一打听三人的名字,扇子一收,道:“名字取得虽巧,但不知是什么意思。”
杨逊看了看左边的冷馥,微笑道:“才刚,冷公子夸茗枝茶泡得好,莫非他们三人各有其长?”齐凤三瞟着冷馥道:“哦?那不妨让冷大……公子帮忙解释一下,‘茵枝’缘何而起。”杨逊笑眼弯弯:“甚好。”
冷馥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分三次咽下,放下茶碗,盖上茶盖儿。齐凤三和杨逊的眼睛全酸了。
冷馥道:“梁朝有人作《莲花赋》说‘躑躅人世,茵蒀祇冥。’说的是人生如寄,就像这碗淡茶,沏好之后,云烟茵蒀,这便是人生。他们仨的名字是连在一起的,茗枝茵,茗之茵,即是茶的云烟。茵枝茜,茵之茜,即是茶烟为绛色。依此解释,茜枝后面一定还有一个人,对不对?”
茜枝神色异样。齐凤三和杨逊对视一眼,又同时开口问:“茜枝,你后面那个人叫什么?”此时,茜枝竟泪光涟涟,再一看茗枝和茵枝两人都捂着嘴,眼眶微红。齐凤三冷汗。
杨逊抓着茜枝的手,柔声问:“别怕,既然冷公子猜着了,你就告诉我们罢,如有冤情,有本官给你们做主。”茜枝摇头,单单问冷馥:“冷公子,你都猜到这儿了,难道不能接着猜么?”只见冷馥和齐凤三同时一怔。
杨逊蹙眉吐出一个字:“芒。”
此刻,一人从帘外走进来,拍手笑道:“三位公子果然都是人中奇才。多病在此有礼了。”六人的眼睛一齐看向花多病。他的身体羸弱奚美,举止娇软欲睡,两条修长的眼线斜吊入鬓,朱唇一点,青丝如云,真是个世间尤物意中人。齐凤三飞了一眼冷馥。
杨逊丢开茜枝的手,合抱香扇,走过去,一双弯弯明月粘在了花多病的脸上、手上、身子上。
齐凤三喝了一口清茶,在一旁轻声念叨:“避谣啊,癖窑。”
第二十四章
花多病挽起连云水袖掺着杨逊回座,视线从冷馥脸上轻飘飘羞答答地扫了过去。冷馥正在埋头品茶。齐凤三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肋条骨,扇子一遮,歪过身子道:“冷大美人儿,人家瞅你呢。”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杨逊听到。杨逊笑问:“花相公,我身旁这位公子你不认得么?”花多病微笑起来纤细的眉眼好似工笔描出的幽兰,压着香软又好听的戏嗓,怯生生地说:“多病整日里都在楼上调嗓、练功,哪有机会认识你们这样的朝廷大官。”
冷馥突然一口茶喝呛了,捂着嘴干咳。齐凤三摇摇扇子,瞅着窗外淡淡地说:“有人往大腿上贴门神了。”杨逊觉得这气氛十分有趣,左顾右盼,笑得好不恣意。花多病这才注意到坐在旮旯里的齐凤三,眼珠竟是一滞。
杨逊懒散地托着下巴问:“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值得你这么个瞅法?”说着嫣然瞄了瞄齐凤三,一只手溜到花多病薄薄的肩上。花多病身子一振,连忙含羞躲开。
齐凤三清清嗓子,学冷馥埋头品茶,才明白冷馥为什么一个劲儿夸茶沏得好。
花多病开唱以后,冷馥才把眼皮眺起来。花多病唱的恰巧是豊亲王题重阳节那折子戏。齐凤三觉得有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在注视自己。直到戏唱完了,酒喝高了,人都散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若即若离地看着自己。
齐凤三走出珍膳楼,随意拐了几个弯,绕进衢外深巷,晚风清岑,酒已醒去大半。停住脚步,周遭静得怕人,凛冽的月光倾洒在暗处的屋瓦上,一如皑皑白雪覆盖着千古冥顽。身后的脚步也停了。
齐凤三忽然转过身,一张俊雅绝仑的鹅蛋小脸,一双灏缈绝尘的横波美目便在眼前尽现无余,月华不如他妖冶,星汉不及他妩媚,倘若不认得他,还真以为是被一只艳鬼跟上了。
齐凤三走过去几步,故意辨认几眼:“呀,这不冷大人么?顺路?”冷馥走过来几步,微笑,点头。齐凤三眨眨眼,强迫自己不看那双煽情笑目,冷声道:“我今晚要去花巷里过夜,冷大人可要同去?”
冷馥摇摇头:“不,我回家。”齐凤三脸色一沉:“好罢,同路不同归。”冷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嗯,好自为之。”齐凤三也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一个人睡不寂寞么?”冷馥微笑着摇头:“不是一个人。”
齐凤三也微笑:“哦……原来如此。那……好自为之。”冷馥点点头,仍挂着一丝暧昧的笑。齐凤三眨眨眼,把视线从那双迷魂眼波中收回,转身走了。忽然,冷馥在身后说:“齐公子,等一下。”齐凤三立刻止步,胸口七上八下。
冷馥道:“既然齐公子雅兴未艾,今晚可否陪冷某一宿?”齐凤三一惊,转过身看着他:“什么?刚才冷大人不是说有同伴了么?”
冷馥莞尔一笑。齐凤三咬着下唇,双颊红透,发现冷馥并没说要自己陪睡。俩人真是心有灵犀。
冷馥走过来,微微欠身:“齐公子可有雅兴与冷某一道回冷园?”齐凤三打了个哈欠,道:“不了,还是花巷比较热闹。”冷馥道:“既然齐公子爱热闹,那冷某想同去,可好?”齐凤三白愣他一眼:“随冷大人罢。”
冷馥乐滋滋地跟在齐凤三身后,绕出深巷,走进一家勾栏院。一个半老徐娘出来招呼。齐凤三砸出厚厚一打银票,对她道:“不求最好,但求最贵。”冷馥坐在椅子里,一手拄着尖下颏,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聚在齐凤三身上。
不多时,一群妖精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围成一个大圈,把他们俩廓在中央。这些人从右至左报上名号:疏荫、香瓷、妩瑟、酥雨、早狐、苡鬟、眉妮……
齐凤三一看这帮人,马上想跑,没成想腿肚子直转筋。疏荫抠眼屎,香瓷哈喇子没擦干,妩瑟张着乌鸦大口,哈欠连天,酥雨歪头耷拉脑,似醒非醒,早狐粉没搽匀,苡鬟一对乌黑乌黑的大眼圈……
冷馥含笑摇头:“这里没有我喜欢的,不如换个地方。”齐凤三还硬撑:“要走你走,我困了。”说完便后悔了。冷馥抓住他的手道:“别闹了,丑时已过,早些跟我回去睡觉。”齐凤三心下一万个同意,乖乖跟着冷馥走。
回到冷园。齐凤三倒床便睡。冷馥脱掉他的靴子,散开他的头发,坐在他床边道:“我知道你没睡着。还记得么?那时候你睡在这里,我睡在外面,夜里你发高烧做噩梦,我搬进来陪你睡了一夜。”
齐凤三扭扭身子,把耳朵埋进被子中。冷馥接着道:“还有那次,你病还没痊愈,我们到山上祭吊,山风很凉,你咳嗽个不停,我抱着你……”齐凤三忽然坐起来,道:“别说了,你到底喜欢什么姿势?”冷馥瞬间愣成一根冰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