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凤三淡淡一笑:“你说说你,都五年了吧?”韩相公倔强地盯着那件披风,低声幽咽:“他是有意让我恨他,但,我还没那么笨!”
齐凤三笑道:“明年,你就三十了,还满口爱呀恨呀的,不觉得害臊麽?”韩相公的脸色比方才稍微红润了些,但没多久又沉了下去:“小缁他,过了今年才二十五,正值人生好年华,倘不是遇上了我……”
齐凤三终究笑不出来了,展开扇子卖力地扇:“这天儿,忒热!”扇得那披风的下摆一颤一颤,看上去好像底下有一双小脚,踱着莲步向前走。
当日夜里,小厮跑到齐凤三房里哭着说,他家相公过世了。
齐凤三一杯滚滚的碧螺春,全泼在了身上。
第六章
整月来,齐家一日都没得消停。齐夫人埋怨齐老爷把儿子逼走了,齐老爷埋怨齐夫人纵儿无度。老两口从早吵到晚,着急上火,吃不好睡不安,变成了一对乌眼儿鸡。
林管家跑遍了杭州郡,也没把人找回来,耷拉着脑袋,两手空空来见老爷夫人。
齐巽只是叹气。齐母两眼发直,歪在床上抹泪:“小三儿什么都没带,能走多远?该不会是给歹人拐去了吧?”小六一听,由凝噎转为神嚎。齐巽气得须眉倒竖:“哼!谁拐得了他?那个孽障不去拐人家就算万幸!”
夜禁三更时分,熟睡中的小六忽觉浑身奇痒,一睁眼,来了一只手,直冲嘴捂过来。小六刚想挣扎,听见声音熟悉得紧。
“我当是谁在睡我的床,原来是你这个没脸的。”
小六辨认出月光下那张瘦削削白净净的脸,立刻喜上眉梢:“是公子!公子,你可回来了,夫人都气病了,老爷还说要砸断你的两条腿呢!”
“嘘——”齐凤三用手指压住他的唇,左顾右盼:“我没回来,还有事儿没办完。你悄悄去告诉我娘,我很好,顺便给我要一千两银票过来。”小六愕然:“公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齐凤三用扇子一敲他的脑瓜壳:“多事的奴才,轮到你管我了麽?快去。”
不多时,小六扛了一个布袋回来。齐凤三道:“去了这么久,里面装的什么?”小六佯装很累,假意抹抹汗,喘了两喘:“老爷还没睡,我进不去那间屋,只在外面瞄几眼,发现夫人的首饰盒子忘了放起来,这不,都给你搬来了。”
齐凤三点头笑道:“甚好。”
小六兴叹道:“我为公子出生入死不是一回两回了。公子要逃命就趁现在,只是有一条,把我小六也带上。”齐凤三奇怪:“何以见得我要逃命?”
小六不辩解,只一味叹气,刮了刮齐凤三的下颏儿:“公子这一个月来,想是没人照顾,清瘦了好些个。这些年,小六每日守着空屋子,等公子回家,茶饭懒咽,那个……什么衣服都变肥了。”
齐凤三摇了摇扇子,淡笑:“你说的,可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麽?”小六娘们儿似的偎在门边,轻轻点头:“没有错,就是那个意思。”
齐凤三索然一笑:“你这小滥货,待我回来,告诉娘把你卖到娼楼去罢。”说完拎着袋子走了。小六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回去继续睡觉。
齐凤三叫人撬开锁头,箱子底竟有一打契据。齐凤三想了想,记得齐母曾说她娘家祖上放过高利贷,这些想必是老辈子的旧帐。齐凤三连同首饰全部典给当铺,得了九百两银子,为韩相公厚办了丧事。
生身本在乱离间,遇柳寻花作麽看。临江妓院,柳浓花艳,露染风裁。八仙桌上酒菜齐全,齐凤三跷着二郎腿,左手挎婞儿,右手揽姳儿,嘴里哼着小曲,左一口酒右一口菜。
门外,老鸨悄声道:“齐大少爷简直是送不走的瘟神,在我们这儿住了半个月,一文钱也没掏,只押了一把扇子,喏。”老鸨在门缝偷眼瞄着齐凤三,从袖中掏出一把颤颤巍巍的折扇,递给冷馥。
冷馥接去,细细看过之后,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齐公子在这里花销了多少?”老鸨伸出三根手指。冷馥一笑:“三千两?”老鸨瞠目:“公子真是大手笔。三十两而已。”
冷馥取出一张银票给她。老鸨展开,看斗眼儿了。冷馥道:“嬷嬷,这把扇子暂且借给我罢?”老鸨忙道:“公子直管拿去。”
这时听齐凤三在里边醉醺醺地嘟囔:“心似孤云任所之,世尘中更有谁知?”
冷馥闻声走进来。齐凤三愣装没看见,举着一块儿玉佩在阳光下照了半天:“好玉~好玉~黄金千两不如此玉难求。君子贵玉,小人重金。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游甘如饴。”
冷馥只是淡淡一笑,看了门口的圈椅坐下。
齐凤三又玩了半晌,将玉佩贴在唇上轻轻一吻,老远地,冲冷馥抛了个媚眼儿。婞儿和姳儿顿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齐凤三朝他们掸掸手:“出去,出去,没见我们冷大人驾到了麽?”
婞儿和姳儿一听大人俩字,全溜着边儿走了。冷馥笑道:“唬他们又有何益?”齐凤三摇了摇头:“冷大人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的。”冷馥环顾左右:“这儿说话不方便,随我到舍下一叙,可好?”
齐凤三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纹丝未动:“冷大人抬举了。与我这种醉生梦死的人交游,只怕玷污了大人的名节。”冷馥淡然一笑,推手道:“恕我唐突。那,冷馥告辞了。”
冷馥刚站起来,齐凤三又喊住他:“等一下。”冷馥笑问:“齐公子改变主意了?”齐凤三面无表情,将玉佩放在桌上:“这个你且拿回去。那把扇子,对我来说很重要,玩够了记得还我。”
冷馥微微一笑:“齐公子的意思我明白。我只是不明白,齐公子既然要醉生梦死,刚才又为何对着不识字的堂倌儿空发牢骚?”
齐凤三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好像很不耐烦:“人在风月场上不免插科打诨。冷大人是有涵养的人,何必在这种无聊小事儿上弥神儿?”
冷馥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礼貌地拱了拱手:“几日未见,陡然间感到生分了许多。冷馥愚昧,如有不周之处,还望齐公子提点。”
齐凤三撂下酒盏,走到床边,伸伸胳膊蹬蹬腿儿,硬邦邦地一倒,趴在被褥上假寐。
第七章
冷馥不走,齐凤三就没法动弹,三挨两挨,竟一觉睡到天黑,爬起来,四下不见个人影。桌上的玉佩还在。
齐凤三推开门,半个多月第一次下凤楼。老鸨和众位姑娘相公看西洋镜似的看他。齐凤三扫了一眼楼下的人脸,没有冷馥,心中异常廖落,细一寻思,又索然一笑,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出妓院。大家伙儿甩着五颜六色的袖子欢送。
中秋节快到了,各家门口挂着红纸灯笼,街上人很多,齐凤三没回家,在市上游游逛逛。
一个卖豆包的小贩正把热腾腾的豆包拣出锅,摊位下藏着个小男孩儿,趁小贩不注意,将豆包一个个地偷走,装进布口袋。小男孩儿手疾眼快,不紧不慢,眼见那个布口袋鼓了起来,小贩却没发现。
齐凤三看着有趣,目不转睛。小贩忙着招揽生意:“新出锅的豆包咯~这位公子,买几个吧?”
齐凤三笑着摇摇头,站在摊前寸步不挪。小贩嫌他碍事:“我说公子,你是不是忘了带钱?”齐凤三还是笑着摇摇头。小贩索性不搭理他,继续拣豆包。
小男孩儿抱着沉沉的口袋溜之大吉。齐凤三看着那个小巧精怪的背影,两个眼眶竟有些湿热。
十几年前,有个小猢狲调皮透顶,在祖传的白玉香炉里撒了一泡猴尿,被他爹关进黑屋。十日后,他挖了个一尺来高的狗洞,顺利从柴房逃脱。
他玩遍街里巷外,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惜身上分文不趁,碰巧看见了卖豆包的,便腆着脸跟人家要,结果豆包没吃着,反挨一顿好损。
小猢狲作个鬼脸儿,跑了,没跑几步,便撞入一个女里女气的少年怀中。少年二话没说,从袖里掏出一个圆圆的豆包,给了他。那一瞬,小猢狲感到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来,自个儿用舌头尖舔了舔,竟是咸的。
少年抽出一条香喷喷的帕子,在他脸上不着边际地搽了搽,邪媚地一笑,压着个嗓儿子说了一句话:“别激动,不叫你脸皮恁厚的,我也偷不成。”
当时,给那个小猢狲气得,直想跳着高挠人。
十几年后,齐凤三一人一影,戳在豆包摊儿前,忆起了那个人,那句话,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来是想笑,还是想哭。
这时,有个人微笑着递过一块手绢:“哭啥?想吃,我给你买。”齐凤三一怔,思绪被打断了,着眼一看,好生俊俏的一张鹅蛋小脸。原来他一直跟在后面。
“不必了。”齐凤三推开手绢,转身上了断桥。冷馥紧随。二人一前一后过了桥。
岸边杨柳闲垂,月上云头,远处渔家鸣榔,物华方休。两人,一个风流君子,一个风雅俊才,平湖秋水之上,倒影成双,彼此相看,不分轩轾,各占胜场。
齐凤三走着走着,冒问一句:“冷公子可有知己麽?”冷馥微笑道:“在下不懂何谓‘知己’,恳请齐公子指教一二。”齐凤三道:“知己和恋人相比,只差一根发丝,只隔一层轻雾,彼此心照不宣,却相安无事。”
冷馥想了想:“那,没有。齐公子以后会把我当作知己麽?”齐凤三谑笑道:“凭冷公子这张波俏的小脸儿,若是这样纠缠下去,我可不敢保准相安无事。”
冷馥哂然一笑:“有事无事,又如何?”
初秋轻寒天气,晚风乍起,草木萧索。齐凤三望着远处烟波浩渺的云水天际,神情渐渐萧肃下来,感叹道:“人生如寄,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冷大人又何苦屈尊折贵入污浅与虾子相戏?”
一阵沁心透脾的凉风吹过,齐凤三觉得脊梁骨隐隐的发酸发疼,但依旧昂然自若,神采奕奕。冷馥注视着他,正色素颜,一字一顿道:“要是,我情愿呢?”他的一双凤目透彻真挚,晶莹剔透别提多迷人。
齐凤三却是敷衍一笑:“原来冷大人也爱调侃。”
冷馥眼中漾着温存:“我哪里是调侃,是说真的。”他的目光灼灼,齐凤三不小心被电了一下。冷馥走过来,隔着袖子抓住了他的手,只一瞬,齐凤三从胳膊肘往下全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时手心儿里全是汗。
齐凤三先使了个缓兵计,冲冷馥咧嘴点头,扭过脸去,眼珠一转,冷不防撇开他的手,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
昭昭白日,朗朗乾坤。齐凤三刚一踏入家门,就中了绊马索。四五个家丁用一张大网将他网住,带到齐老爷面前。
齐巽一见齐凤三,脸刷拉一下子,绿了,抄起手边的砚台照直撇去。齐凤三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脑袋瓜子和那方端砚只差半寸,却没躲过飞来的墨汁。
齐凤三一边跑一边喊:“爹~孩儿知错了!”齐巽举着拐杖满院子追:“还知道回来~我削死你个跑马不回头的畜生!”齐凤三睁眼看见扫帚皇,不幸被石头绊倒。齐巽追上去不顾头不顾腚,连抽了十几棍。
齐凤三心里委屈,口中喊冤:“爹下手忒狠了,不就一个月没回家麽?”齐巽上气不接下气:“我~我倒乐得你没回家!”齐凤三哭哭啼啼爬起来:“早说,孩儿走便是!”
齐凤三刚要抬脚,齐巽一棍子扫在他的膝窝子上。齐凤三双膝一软,鼻尖触地,栽得惨不忍睹。齐巽毕竟上了些年纪,跑岔了气儿,跺着拐棍,半晌说不出话,一着急,又在他屁股上狠狠加了几棍。
齐凤三怀疑这个是后爹,否则从小到大记忆里怎么全是挨打?后爹就后爹吧,为啥到现在也不见亲娘来救命?还有,小六那个杀千刀的跑哪去了?
齐老爷好容易拔上一口气儿,连嘘带喘:“找什么找?今儿个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你~”齐凤三顿时司马青衫。
正当此际,林管家跑着来禀:“老爷,门外有位相公,指名道姓要找咱们家少爷呢。”齐巽哆哆嗦嗦,伸出二指数落道:“你这孽障~敢把那号人招回家来~”齐凤三衔冤莫白。
林管家又小声解释道:“老爷,这位相公很有体统,不像寻常人家子弟,自称姓冷,小的琢磨半天,也想不出有姓冷的大户,小的稍一迟疑,他便拿出了一样东西,您猜是什么,正是知县大人要的那个……”
齐巽甚为惊讶,让林管家速去请冷相公,另叫人把浑身抽搐的齐凤三锁进柴房。齐巽拄着拐杖去后面换身干净衣服。
第八章
冷馥坐在前堂静候,小样倾国倾城,美若神仙姊姊下凡。司茶的丫鬟争先恐后献茶。龙井、银针、毛峰、铁观音……茶分四时,五色俱全。冷馥温婉迷人地笑了笑,觉得齐家的待客之礼颇有新意。
不多时,齐巽出来了,见到冷馥先是一愣,又笑着推手:“让公子久等了。”冷馥躬身作揖:“晚辈冒昧来访,还请齐伯伯见谅。”
齐巽摊手道:“请坐。我那个不肖子能结识冷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冷馥道:“齐伯伯过奖了,令郎才高八斗、博闻强识,不才尚且自叹不如。”
齐巽捋着胡须点点头,微笑道:“那么,冷公子找犬儿所为何事?”冷馥道:“晚辈有两件事,第一件,是要把这张契据还给他。”齐巽接过契据一看,长长松了口气,忙道:“这张契据老夫暂且代收,但不知第二件事是什么?”
冷馥淡淡一笑:“齐伯伯,这第二件事……晚辈可否与令郎见面再说?”齐巽当下应允,叫林管家把人抬来,自称有事少陪,嘱咐冷馥莫要拘束。
冷馥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林管家满头大汗跑来:“公子,实在对不住,我家少爷他……”林管家说到一半,脸发涨,耳发烧,说不下去了。冷馥奇怪,追问:“他怎么了?”
林管家擦了擦鬓角的汗:“公子有所不知,您来的时候,我家老爷正在责打少爷,打得少爷直抽筋儿,翻白眼,吐白沫。依老奴看,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冷馥皱了皱眉:“我想去看看他,请带路吧。”林管家面现难色,硬着头皮把冷馥引入后院。
园中香花如海,彩蝶乱舞。庭院深处,百花簇拥着一架长椅,长椅上趴着个人,好端端的大白天光着腚。冷馥细细一瞧,那不是别人,正是齐凤三。冷馥笑了笑,踩着花瓣走过去。
小六正往齐凤三屁股上涂麻凉膏子,忽听见脚步声,惊得手一抖。齐凤三颤声喊:“轻点儿~轻点儿~”小六推了推他:“公子,你瞧瞧是谁来了。”
齐凤三猛一抬头,臊得脸上像泼了猪血,赶紧扯了件褂子穿上:“小六,冷公子何时来的?”小六打量着冷馥,摇了摇头:“我们公子问你呢,啥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