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有毒----红河(苍海)
  发于:2010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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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吃了一惊,把手抽出水面,难以置信地瞪著那个咬在指尖上的家夥。
  「你是热带鱼还是食人鱼?」他咕哝说,晃了晃手腕,不料那鱼咬得紧,竟然没有被他晃下去。
  他眉头一拧,用劲一甩手,却忘了控制力道。结果,可怜的鱼儿被他甩到墙上,滚落下来,掉进鱼缸与墙壁之间狭窄的空隙当中。
  「搞什麽鬼?」许佳楼低咒,又不能真的让它曝尸缸外,只好把手臂探进罅隙里摸索。
  鱼未找到,却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发现是本笔记簿,做工精致,但显然有一定岁数了。
  在救出那只臭鱼扔回鱼缸之後,许佳楼捧著笔记簿重新坐进沙发。
  既然被主人乱放,想必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东西,他心安理得地翻开第一页。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一行行看似不起眼的字句,暗蓝的瞳孔却陡然变色。
  这本笔记簿,每一张纸所记录的,是两人之间你一段我一段的留言。其中一个名字他认得,便是傅重之。
  ──重之,今天我有朋友过生日,大概不能来陪你。
  ──重之,看到桌上的手表没有?从瑞士买回来的,送你。这块手表,只用来跟随我的时间好不好?譬如说,如果我身在罗马,你就让它与罗马时间同步,好吗?
  ──重之,昨晚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那样说的,请你忘记它。我又要离开了,回来找你。
  一个接一个的「重之」,看得许佳楼头晕脑胀,胸口好象压了一块大石,每呼吸一次,便感到肺里作疼一次。
  其实他早就猜到,傅重之必定有著不为他所知的过去。但他没有想到,这段过去,居然遍布整整一本笔记簿。看似轻巧的方簿,捧在他手中,却象有千斤。
  在它单薄的身体上,见证了多少个相互思念的日日夜夜?岁月的重量,又岂是死板的数字能够估算?
  最让他觉得透不过气的,是那一个个生灵活现的,仿佛随时可能从纸上跳出来的「轩然轩然」。
  每一个「重之」身後,必然跟著一个「轩然」。它们在纸上短短的交会,却溶入了几十乃至几百个小时的情感。
  许佳楼猛地合上本子,用力深呼吸,却没留意到,指甲已被攥得嵌进肉里。
  没什麽,这不算什麽,都过去了,不必在乎,也不该在乎!
  心底的声音这样咆哮著,他渐渐平静,浓烈的嘲弄在唇边蔓延。竟然为这种事激动,他已退化至此?
  视线缓缓落下,看见自己的五指在笔记簿上扭曲,他冷笑,放松指节。为了挑衅什麽似的,又一次翻开簿子。
  他翻到的这一面,右边往後是一片空白,而左边有几行文字,看样子就是这段过去的终点。
  就读到这里,他对自己说,然後,怀著莫名忐忑的心情看了下去。
  ──重之:
  我就要飞去佛罗伦萨,有什麽想要的东西吗?我带回来给你。
  说不出为什麽,总觉得特别舍不得你。我是不是很傻?又不是第一或第二次飞行。
  还记得我刚从伊斯坦布尔回来对你说的话吗?那里有个小孩对我说,他相信,人死之後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著自己深爱的人,照耀他,陪伴他。
  重之,如果将来我死了,我希望我也能化作繁星中的一颗。但是,我并不想在天上看你,因为我知道我伤你很深,我不具有足以照耀你的光亮。
  所以,我希望你把我摘下来,藏在你的口袋里。这样我就哪里都不能去,只能每时每刻守在你身边。这一生我都学不会的『安定』,我希望,至少我死後能够学会。
  我是不是很自私?活著的时候已经什麽都给不了你,死後还要成为你的负担。
  我决不是想负累你,我只想把欠你的时间还你,我……对不起,不知不觉,说了这麽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没有想让你难过,但是,我也不准备擦掉上面的话,因为那都是我心里想过的。我们约好的,要对彼此诚实。
  好,我该出发了。你不要想太多。我说过,下一次我去找他,那必定是你我结束了。所以我绝不会去见他,因为我不要与你结束。
  重之,请一定一定记得想我。
  
  ──轩然:
  你真的太自私!为什麽你要给我留下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星星有那麽多,我根本不知道哪颗是你啊!就算知道,我也摘不下来。你说说看,你怎麽还我?你拿什麽还我?我
  ……
  这个「我」字,就是这段过去的终点,甚至没有划下句号。
  许佳楼咬紧下唇,可是抑制不了,那道注入了骨髓的寒流。放在纸上的手隐隐颤抖,他不敢相信,此刻在胸腔内跳动的,是他自己的心。那颗心竟然会痛,痛到恨不能将它剜出来。他脸色铁青,失了魂般呆坐在原地,突然冷笑。
  被骗了,彻头彻尾……
  什麽为了自己,根本一派胡言!他却傻傻地信了,甚至自以为是地做了那麽多。
  这段日子以来,他苦苦思索,怎样创造出一颗最美最亮的星,想不下去的时候几欲发狂;他与父亲的关系素来不合,为了『摘星』能够问世,他忍受了老头好一顿奚落。
  他费尽心思,他满怀期待,结果……却只有两个字。
  轩然。这就是结果。
  摘星。他果然摘下世上绝无仅有的一颗星。他被它捉弄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南地北。
  好!很好!好极了!
  他起身,将屋子里的东西各归各位,包括那本笔记簿。他冷冷环视一圈,然後打开门离开了。

 


寂寞有毒 10

  一下班,傅重之就给许佳楼打了电话。
  许佳楼说过,今天会从意大利回来,他想确认他是否安全抵达。
  自从轩然出事以後,他对飞机就有一种恐惧。他自己搭乘的时候却没有这种恐惧,但如果是他在意的人,他便会提心吊胆。
  刚与许佳楼说了两句话,有同事过来邀他晚上一块吃饭。电话那头的许佳楼听见了,就叫傅重之先陪同事去吃,晚上再到别墅找他。
  虽然很想尽快见到他,但傅重之还是答应了。他不能表现太过,毕竟,他们并不是恋人关系。
  心里面一再这样提醒自己,然而那顿晚饭,傅重之却吃得食不知味。
  告别同事之後,他立即驱车前往许佳楼那儿,车子开得飞快,他却总觉得还是太慢。仿佛煎熬了一个世纪,他终於到达目的地。刚下车,他便吃惊地看见,许佳楼就坐在庭院中的长椅里,一身雪白浸在漆黑的夜色中,尤其惹人注目,但也显得格外孤单。
  他的心口无端一痛,快步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许佳楼已经牵住他的手,把他带进别墅。
  他觉得许佳楼的样子有点怪,可又说不出究竟怪在哪里,只能疑惑地被他牵著走。
  一路沈默著,上到二楼,穿过卧室,来到阳台,他眼尖地捕捉到,围栏上摆著一个盒子。里面有东西在发光,但与灯光不同,那种光闪烁不定,看上去有点诡异,还有些神秘的妖艳。
  他不确定那是什麽,直到许佳楼松开他的手,走去取出盒子里的东西,接著转过身来将其戴上他的脖颈。
  他低头去看,但是许佳楼扣住他的下颚迫使他把头抬高,说:「先不要看。」
  他怔了一下,面对那双稳静而不容转圜的眼睛,只能默许。
  接著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也被什麽套住,不由得越发困惑。当许佳楼蹲下去,捏住他的脚踝的时候,他本能地想後退,然而桎梏在脚上的手捏得极紧,他抽不回来,险些跌倒。
  迅速完成了最後一步,许佳楼终於站起来,微笑说:「可以了。」
  傅重之这才把身上多出来的东西仔细打量。一颗颗星的身旁有泪光闪亮,他顿时愣在当场。
  「答应过给你的。」许佳楼按住他的肩膀,「我就说我做得到。你看,星,我给你摘来了。」
  傅重之咬住下唇,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说什麽才好。
  他识得钻石,更深知钻石的价值。这一组礼物,实在太贵重。而最最贵重的,是凝聚在礼物当中的心意。这份心意让他感到惊惶,他怕承受不了这样沈甸甸的份量。
  「我……」他扬起脸,刚吐出一个字,许佳楼便拿食指压住他的嘴唇:「别说你不要,或是受不起。除非你忍心,看见它们流落垃圾场。」
  傅重之愣了半晌,哑然失笑。
  他知道,许佳楼真的做得出。将已经送出去、却不被别人接受的东西扔进垃圾场,哪怕它们价值连城。许佳楼就是这样骄傲,根本到了任性的程度。
  相处这麽久,他最拿许佳楼没办法的地方,也正是这个。
  他只得收回那个「不」字,无可奈何地笑:「你啊……我真的怕了你。我是不是只能说声『谢谢』?」
  「『谢』字也不要说。好俗。」许佳楼随著他的笑而笑。
  只是,也许是他的错觉吧,那样的笑似乎有形无神,在月光下折射出模糊的落寞。
  但又怎麽可能?站在他面前的,可是那历来都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许佳楼。
  虽然说,每个人都难免会有落寞,许佳楼自然也不例外,但至少不会在此刻,不会在他的面前表露。
  心里这样想著,但他还是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他握住颈上的吊坠,为了消除那丝不安而寻找话题。
  「这几条链饰很漂亮,也很特别,是你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吗?」
  许佳楼只回答「嗯」地一声。
  不想告诉他,这几条漂亮又特别的链饰,上面每一颗钻石的形状与尺度,以及每一笔切工与接面,都是自己绞尽脑汁,精心计算後绘制出来的。
  不会讲出这些事,因为那只是在复述自己的愚蠢行为。
  傻瓜,他做过一次便足够了。他懂得如何痛定思痛。
  「你有心了。」傅重之笑笑,随即又露出苦恼表情,「只不过,它们太漂亮,戴在我身上,会不会不合适?」
  「怎麽会?」
  「我是男人啊,哪有男人会戴这麽多钻石?一定非常怪异。」
  「那就用你自己的眼睛来看,到底合不合适。」 撂下这样一句,许佳楼拽住他的胳膊,不容分说地往屋里带去。
  许佳楼让他站在落地窗前,玻璃上反射出两人的身影。他看见许佳楼从他背後伸出手,解开他大衣的扣子,脱下来抛在地上,接著是羊毛衫,再然後……
  窗外吹进一阵冷风,他完全地回过神,连忙抓住那只正在解衬衫钮扣的手,错愕地望著倒影在玻璃中的许佳楼。
  「你怎麽?」
  「放手。」许佳楼的语调像一条直线,听不出情绪。
  「我……」
  「放手。」
  傅重之皱了皱眉,无法忍耐地转过身去。他要看著许佳楼的眼睛。
  「你究竟是想……」
  砰。一声闷响,他猝不及防地被推在窗上,许佳楼跟著压上来,掠夺了他未完的话语。
  他揪紧对方的衣襟,想要推搡,手却无力。身後的玻璃与身前的人把他牢牢围困。
  他愈来愈不安,今晚的许佳楼实在反常。
  直到双唇被释放,他在得以喘息的同时也感觉到,他的上半身已袒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冻得冒出小疙瘩。
  「许佳楼。」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颓丧地耷拉著眉。
  原来如此。
  如果许佳楼想要那样做,尽可以明白告诉他。他……应该不会拒绝。
  其实那是早在几个月之前就该了结的事,只是後来峰回路转,两人的关系逐渐变味,从一开始的for one night对象,转变成比普通朋友更亲密一些的朋友。
  他以为许佳楼也同样中意这种交往模式,但现在看来,这样想的人只有他。
  既然许佳楼不愿放弃初衷,那麽他也没有道理矜持。只是担心,那样做了之後,他们的关系将发生质变。
  站在朋友的立场,他不想失去许佳楼,可那样做就意味著必然失去。此外他也并不认为,不做朋友他们就能做恋人。
  他记得许佳楼有和女人上过床,这足以说明很多方面。否则,他也用不著那般小心翼翼,畏首畏尾。
  综合来想,他们最有可能成为的就只有……床伴?
  这个词眼,有人觉得刺激,也有人觉得不屑。而他的感觉,却只是悲哀。
  想象到时在一张床上,躺著两个无法交心的人,他深深恐惧这一幕画面。
  「许佳楼。」再次喊出这个名字,他怀著沈痛的感情看进那双暗蓝色的眼眸。
  有那麽一瞬,许佳楼因为这样的注视而乱了方寸,但是下一秒他便无谓地微笑起来。
  他把傅重之的身体扳转过去,指著窗上的人影说:「看见了吗?你和你身上的钻石,都是那麽美。它们就好像是为你量身订做的,那麽合称。」它们……本就是为你量身订做的啊。
  他的言语如此动听,傅重之的眼神却愈加茫然。看著他魂不守舍的侧脸,许佳楼颊上的笑意慢慢敛去。
  果然,得不到他开怀的笑吗?因为他收到的星,不是他想要的那一颗。
  虽然之前他有笑过,但那只是无奈,是感激,而非发自心底的欢愉。面对无数人所追捧著的珍贵与美丽,他毫不雀跃,反而显得越发忧郁……
  许佳楼隐忍般地别过脸,表情有些扭曲。
  如果他什麽都不知道,或许他会猜测是否哪里做得不够好,才不能令对方满意;然而事实是,他什麽都知道了。
  关於「摘星」,关於「轩然」。
  「其实,星星只是漂浮在宇宙中的石块。」他悠悠地说。
  意料之内地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渐渐僵硬,他讥诮地撩起唇角,「所谓点亮夜空的星光,也根本是太阳光的反射。什麽人死之後变成星的说法,不知是谁发明出来的幻想。」
  在他将目光放回傅重之脸上的同时,傅重之也正转过头来看他。两道视线相遇,他清晰扑捉到他眼中的惊疑、混乱,还有少许感到被愚弄了的愠怒。
  许佳楼淡淡一笑:「既然都是幻想,我们何不这样想。」脸孔埋进对方的颈窝,他一边亲吻,一边呢喃。
  「如果死去的人也挂念你,他一定不会站在那麽高的天上看你,因为他无法把你看得清楚。如果灵魂可以变化,他也一定不会变成星,因为星光照亮大地,却照不到睡在房子里的你。」
  傅重之的心脏狂跳起来,有一种灵魂被刺穿的错觉。
  「许……」
  「如果可以选择,他一定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譬如,你回家必经之路的公园,你窗前的那株梧桐树上,又或者──」许佳楼牵起他的手,在钻石星上落下一吻。
  嘴唇却痛得好似被针尖扎了一下,许佳楼蹙著眉:「寄居进你贴身的这颗星星里。」
  傅重之浑身一震:「为什麽……」
  「为什麽,我会说这番话,是吗?」无懈可击地微笑著,许佳楼眼中发出异常的光亮。傅重之不禁为之屏息。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就会那样做。」
  许佳楼说,「在你身上共有三颗星,但我只会进入你手腕上的这颗。这样一来,当你捋头发的时候,当你穿衣服的时候,我都能够碰触到你。」
  「为什麽?」傅重之再一次问。他所剩下的语言,只有这三个字。
  「假如那个死去的人想法跟我一样,假如他对你的心不输给我,那麽他现在,一定就在这里,就在你的手上。」
  「许……」
  「我爱你。」
  傅重之惊得倒抽一口凉气,猛地回转身:「许佳楼?」
  许佳楼悲伤般地一笑,伸手将他搂进怀中,生怕他听不清似的,不厌其烦地重复:「我爱你,傅重之,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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