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骨————纪草
纪草  发于:2010年04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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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多年前刚上山和张子念比试的那会儿,秦想所栽种的牡丹已经大有长进了,宋单父看後,点头啧啧称赞。
  而转到张子念的牡丹前,却呈现出与适才完全不同的反差。
  “子念,为何你的牡丹竟都枯死了!”宋单父震怒道,因为以他所传授的技艺,即便开不出最大最娇豔的花,也绝不至於把花养死。这样的事儿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有损他的名声?他一把将牡丹连根拔起,看了一眼後,气冲冲地说,“根早就坏了,这许多月来你何以没有发现?别以为你稍微懂了些养花之道,就可以如此轻慢!”
  张子念也著实没有想到,自己的牡丹竟会变成个死物!即便是年前几个月为秦想的事扰乱了心神,稍微怠慢了花,却也不会……
  “你就在这里待著给我对著花看,三天不许回屋,好好反省反省。”宋单父用一贯的方式惩罚了徒弟,只是这次不再是爱捣乱的秦想,而是张子念。
  其实当秦想看到那枯死的牡丹时,便猛然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事。
  那还是去年此时,宋单父带著张子念去参加斗花宴的那日,他心里气不过,便捉了好多地老虎来,放到了张子念的花边上。想必是这地老虎渐渐在那处生长繁衍起来,才害了牡丹花。
  此时秦想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会为了一点小事而与张子念赌气的秦想了,却不料当初埋下的祸根现在才酿出恶果,他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愧疚来。
  张子念躺在外面的山坡上发呆,分明是被师父所责罚了,但他现在的心境却平静得很。
  他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麽静静地一个人独处了,现在刚好,可以让他把连月来纷乱的思绪理清楚。
  秦想。
  第一个跳入他脑海的便是这个名字。
  他一直不太敢好好去考虑这个人,这件事,这份情愫,因为这与他所熟知的礼法太过相左,简直可以说是大逆不道。而且他也总是担心自己心中所想会被别人所看出来,那会使他很慌张,很窘迫,不知所措。
  “子念……”
  轻轻的一声唤,张子念便感觉到自己身边坐下了一个人。
  不必扭头去看也知道是谁。
  秦想只是这麽叫了张子念一声後便再无话,坐在山坡上眺望著山下远方雾蒙蒙的洛阳城。
  正值傍晚,天边的夕阳横抹过晚霞,映得人间一片醉人的金黄。秦想多想拉著张子念,一同穿梭在高大宏伟的城阙宫闱闱或小巧精致的瓦房酒肆之间,走上沈浸在柔软黄昏里的阡陌。光是想著这样的光景,便已觉身在无人仙境,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们二人而已。
  “邙山的晚景很美。”张子念突然开口道,想是也为这景色而著了迷。他双手叠放在脑後,山风拂过脸庞,惬意地眯起眼睛,很珍惜这份得来不易的安宁。
  秦想应了一声,那一瞬间他想,就这麽永远在张子念身边待著,不说话也不动,也是好的。
  时间不会流逝,也是好的。
  “秦想,你打算一辈子留在这北邙山上种花麽?”
  “我不曾想过这个……当初爹娘送我上山来,一来是因为家里供不起我读书,二来也只是觉得养养花,或许可以让我改一改急躁冲动的品行吧。”
  张子念一笑:“你有时候是冲动了些,不过比起刚上山那会儿,已经好很多了。”
  诚然……若非冲动,那日怎麽会不想不顾地把他拉到怀里。
  秦想的唇开了又合,好久,才低声吐出三个字来。
  “对不起……”
  道歉来得有些没头没脑,张子念以为自己听错了,歪过头看著秦想的下巴:“嗯?”
  秦想正微微颦著眉,看似一幅很难过的样子。
  “那天,吓到你了吧。”他的眉间依旧未舒展,双目无神地看著一点点在洛城西边下沈的的斜阳。
  这是自那以後,两人之间第一次提到这件事,张子念忽然觉得心中明朗起来,似乎一下子所有的心结都解开了,开心地一笑:“你不必道歉,不过就……抱了一下,没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秦想低下头来,看著躺在身边的张子念,声音沈了下去。
  “可是什麽?”
  秦想慢慢弓起背,捧起张子念的侧脸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我是认真的。”
  好容易才平复下来的思绪,又被秦想吻得成了一团乱麻。
  张子念啊张子念,你是躲不掉的了。
  然而就仿佛事情还不够乱,夏初的时候,北邙山上忽然来了一道圣旨。
  原是皇帝在斗花宴上见到了宋单父养的牡丹,甚为喜爱,近日来不知为何龙心大动,要派宋单父去骊山上种牡丹,一种就是万株。
  “老先生,皇上给您把花儿都准备好啦,就等您啦。”
  宋单父接了旨,那传旨的公公微微一笑:“你好生准备准备,这两天就动身吧,咱家在洛阳城里的有朋客栈等你。”
  当秦想和张子念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只有四个字:圣意难测。
  宋单父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师徒三人聚在一起,吃了最後一顿饭。
  “其实,我是可以带你们一起去的……”宋单父放下筷子,心有不甘地叹了口气,毕竟要培育照顾万株牡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皇帝必会同意给他加派人手,“但我一生都住在这北邙山上,看花,养花……这片花圃是为师毕生的心血,实在不忍看它们无人照料,凋谢枯萎。”
  张子念与秦想点点头,也放下了筷子却不知该说什麽好。
  “到了那边,我会写信回来,如果牡丹遇到什麽问题了,就写信问我。”
  虽然以两个徒弟的水平,要照顾这山上的牡丹自是绰绰有余,但宋单父唯恐万一出了什麽岔子,一遍又一遍地交待著琐碎的事情。
  “我走以後,这花田就交给你们了……”他叹息似地说,“每年,种些新的花上去,老的就换掉吧……有客人来买花,给人家最新鲜最豔的。”
  唠叨了许多,也不知两人听进去了多少。
  宋单父也不再说什麽了,三人在沈默中吃完了这最後一餐。

  焦骨06

  【六】
  没有了宋单父後,生活多多少少有了点变化。
  比如说,张子念与秦想要自己想办法填饱肚子了。两个有手有脚的人总不能被活活饿死,而日日下山下馆子解决三餐的话,开销未免又过於庞大──秦想是个只管吃,不管做的主,於是这个重任也只有张子念来承担了。
  “我没有师父的手艺好,你可不要嫌弃。”张子念将热气腾腾的菜盛到小盘中端了上来。
  秦想拿筷子拨拉了两三下,豆角有些发黑,肉丁也大多都焦了,不禁苦恼地挠了挠头。
  张子念见状,知道秦想定是觉得这菜样子难看了,有些
  尴尬:“我也是现学现卖,都说了你不要……”
  “我不嫌弃,”说著,秦想夹起一块肉扔到嘴里大嚼起来,“总比我自己一个人,没得吃要好多了。”
  这番话说得倒是事实,却让张子念有些无奈──自己做的菜也不过就是“能吃”的水平啊……亏他之前还好好研究了师父书架上那本唯一的菜谱,生怕自己照顾不好秦想的肚子,做出什麽有毒的东西来,害他又像几年前那样腹中剧痛起来。
  张子念做饭,秦想洗碗,这自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
  此般日子过下来,日日柴米油盐酱醋茶,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秦想再没做过什麽出格的事来,却比往常更爱盯著张子念看了。
  他忽而又想起了两人的初识。当时张子念的脸圆圆的,看起来很好捏的样子,而今却变得瘦削起来,下巴垫在秦想肩上,只要稍一用力,保证硌得生疼。
  张子念时常察觉到秦想在看他。开始几次还装作不知道,努力不去在意地继续做自己的事,但时间久了,也有点好气,便也瞪大眼睛看回去。
  秦想欣赏著张子念的表情,微微一笑。这双眼睛比小时候要狭长一些,眼角含红,微微有些上挑,瞪著人的时候尤显目光凌厉。
  “别瞪了,我不看你就是。”秦想把目光转开,张子念才笑笑,埋头於手上的工作。
  其实那双眼睛瞅著秦想时,还是温柔如水的。
  至於宋单父留下的那块山坡上的花田,秦想与张子念将它一分为二,各种各的。
  张子念挑了南面那块阳光更充足的花田,而秦想接手了剩下朝北的那块。
  “你还是那麽固执,”秦想想到师父第一次让他们自己种花时的情景,虽然只有五株,但张子念那兴奋得满山跑找地方种花的身影,他却始终都没有忘记,“养花毕竟还是技术重要,土壤、环境再好,也抵不过花匠的好手艺。”
  “师父早就说过,要在适宜的环境下才能开出好花来,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岂非天下处处皆有牡丹了?”张子念反驳道,面对这些理念问题,他向来是据理力争的。
  秦想不以为然:“这牡丹国色天香,富贵雍容,自然应该开遍大地,彰显我大唐风貌。”
  张子念轻声一笑:“你当真是不知道‘物以稀为贵’这个道理吗?依你之见,牡丹当如狗尾巴草般开遍大地,这才是矜贵的象征?”
  已然过了束发之年的两人,再不是小时候那样的吵架斗嘴,而是当真地理论起来。
  但最终依旧各执己见,谁也扳不倒谁,草草收场。
  这段日子秦想过得很安心,在这只有彼此的山上。虽然张子念始终没有回应过他的感情,但朝夕相处日日陪伴,才是真正的幸福吧……就这麽扶持著一起在北邙山里终老,也不错。
  他认定了二人是一生都紧紧相绊相缠,不会分离了,这便渐渐生出了一种有恃无恐来──争吵也好,冷漠也好,相爱也好,张子念逃不掉是他秦想的人。
  直到周慕晖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秦想才觉得自己错了,真的错了。
  他竟然忘了还有这麽一个人──虽然与自己相比,周慕晖之於张子念简直不值一提,但秦想每每见到他,都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危机感来。
  也许是出於周慕晖那种自信满满的微笑吧,看起来只要是他想要的猎物,都会手到擒来,百花丛中过,全都沾上身。
  “周大哥?你怎麽来了,之前也不告诉我一声?”
  张子念愕然地看著笑意盈盈的周慕晖,不自觉地後退了一步。
  周慕晖依旧亲切地笑著,但张子念这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却全被他看在眼里,他不在乎,反上前一步:“你忘了?上次我走的时候就说了,这忙山上风景甚好,有机会定要来此小住一段时间的。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听了这话,张子念也只得笑著诺诺。上次周慕晖离开时,秦想正别扭著,他也不记得和周慕晖说过的话了。
  “你既然要长住,那就请去你们家在邙山上的别苑好了,怎麽……不会没有吧?”
  说话的不是张子念,而是阴沈著脸站在後面的秦想──看著周慕晖恬著笑脸的样子,就很有揍一拳扫地出门的冲动。
  周慕晖依旧是笑,对秦想道:“有自然是有的,可惜周某还未到大限之日,眼下还住不得,住不得。”
  张子念刚想说什麽,又被秦想抢了话头。
  “那还真是抱歉了,敝舍寒酸,只怕容不下你这尊金身佛,请赶快另觅他处吧!”
  周慕晖自是没有忘记上一次来时,才住了一两天,秦想就给尽了他脸色,此番又是一上来就对自己如此愤懑的样子,他不禁觉得好笑。
  周慕晖绕过张子念走到秦想面前,一字一顿道:“究竟是贵府容不下我,还是尊驾此处容不下我?”拿指尖在秦想心口戳了戳,又划了个圈,最终点在中间,皮笑肉不笑地看著秦想。
  最终,周慕晖是与秦想和张子念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张子念将曾经宋单父的房间整理出来给了周慕晖。
  “山野小民的容身之处,比不得你们将军府,你就屈尊一下吧。”张子念弹著褥子,背对著周慕晖。
  周慕晖背手而立,目光在房内转了一圈:“什麽尊不尊的,你住得,我就住不得了?子念,你怎生对我如此客气起来。”
  正要铺床的手微微一滞,张子念尴尬地笑:“是吗?我不觉得……周大哥你多心了。”
  “子念,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来?”
  “怎麽会……你是贵客。”
  周慕晖淡淡地说:“贵客?我倒希望我不是客……”
  张子念不太确定周慕晖的意思,便侧过脸去笑了笑。
  “周大哥,你此番究竟为何突然来访?惊喜之类的说辞,那是逗小孩玩的了。”
  “我比你大,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孩。”
  虽然周慕晖仅长张子念两岁,但毕竟是将门之後,自小习武,练就了一副结实的身体,举手投足之间,都给人以伟岸的感觉。而常年住在山中侍弄花草的张子念,相较之下身形自然就小得多了,皮肤也白皙细嫩不似寻常男子,无怪乎周慕晖将他看做孩子。
  “你别糊弄我。”张子念从柜中报出一床被子,道,“说你是心血来潮,我可一点不信。你爹能那麽容易放你出门,还待在这深山里面一住就是个把月?”
  周慕晖笑起来:“那就不瞒你说了。皇上召了宋单父去骊山,我料想你在这边定会孤单,所以来陪陪你。”
  这周慕晖的父亲,是当今皇上的金吾卫大将军,负责皇帝的安危。宫内有何风吹草动,皇上下了何样圣旨,自然再清楚不过。这样一来,周慕晖会知道宋单父被派到邙山一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来是这样……周大哥有心了。”张子念弹著已经落了灰的被子,棉絮也不蓬松了,盖起来一定会冷,“有秦想在,让人一刻都消停不得,又怎会孤单呢……”
  周慕晖见张子念仍是这客气的模样,也渐渐没了兴致,虽然仍笑著,却多了一丝倦怠:“子念,别忙了,去休息吧。”
  张子念不做声,直到将一床被褥都铺妥帖了後,才站起身来:“长途奔波,想必你也累了,好好歇息一晚吧,明日我们去洛阳城里逛逛可好?”
  周慕晖点点头:“好。”张子念回以一笑,走出屋子将门掩上。
  次日清晨,周慕晖吩咐跟来的随从留在山上,与张子念秦想一行下了山。
  作为东都的洛阳城倾世繁华,周慕晖自然不是第一次来,但他仍像一个远道而来的宾客,让张子念带著他游玩,就像当初在长安,他那样待张子念一样。
  走在最热闹的铜骆街上,人来人往,车马林林,两旁的琼楼玉宇、飞檐碧瓦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但任何事物对周慕晖的吸引力仿佛都不比张子念大,他的一双眼睛中只有这一人,再无它物。
  秦想虽然对此颇为不乐意,但眼睛长在人家身上,周慕晖爱往哪瞧就往哪瞧,他秦想再不讲道理,也不能把别人眼珠子给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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