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尤砂
尤砂  发于:2010年0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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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颜之问:“不然呢。”
“熬不过去别死我屋里,”家长的眉毛中间皱起一条深深的立纹:“小孩还在呢。”

温澄踏著脱鞋啪嗒啪嗒从厨房走过来,小心翼翼在拉门後探出半个脑袋:“李老师,菜还没好──我煮了粥,您看要不要先喝一碗?”
李颜之已经穿了干净的白衬衫,连眼镜也重新戴上了,在沙发上半躺著看电视:“啊,谢谢。”
温澄扫了眼他吊在脖子上的左臂:“啊,您不好喝吧,我喂您好了。”
温彦钧睡在另一边沙发上打盹,闻言睁开半只眼:“喂,我的呢。”
李颜之像是有精神了些,笑了笑:“不用,我就著碗就好。”
仔细看却觉得他比刚才更不妙了,脸色白得发青,眼睛下面一大圈阴影,额头上还有些发虚汗似的,粥也只喝了小半碗就放著不动了。
温澄迟疑著:“您脸色不太好,不然还是去医院吧,打点儿点滴什麽的──”
“不用,”李颜之躺回沙发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对了温澄,我钥匙丢了,今晚恐怕要叨扰了。”
“啊,那您睡我房间──”
“我在这就好。”实际上,他也已经动不了了,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快要到极限了。
温彦钧啪嗒关了电视,推著温澄走出客厅:“饭好了没?饭好了开饭。”
温澄扭头还想说什麽,李颜之已经闭上了眼睛。

哗啦。
夏微在超商里失手摔碎了一瓶牛奶。
“还愣什麽神啊,你,”胡小雅敲了敲他胳膊:“快去前面付账。”
“没,我刚才突然听见──”夏微欲言又止,摇了摇头:“算了,你等等。”
“干嘛,又买牛奶,那麽想长高啊?”
“不是,给团子的。”
“团子?”
“嗯,附近的野猫,好久没来了,”算起来快有两个星期没见著它了,夏微皱著眉嘟囔起来:“该不是上次委屈它喝豆浆,生气了吧...”
“啊,说起来,”胡小雅口无遮拦:“野猫的话,该不会是出什麽意外吧,你记得经常在面包店里的那只老白?上个星期穿马路的时候就被车──”
“说什麽呢,团子聪明著,看见车不会躲?”胸腔里发闷,夏微不知怎麽的就有点生起气来:“再说猫有九命,它命还长著呢。”
“哦,你挺宝贝那猫的,家养吧。”
“它难伺候死了,一点不可爱,”夏微想起灰猫有时会露出和人类无异的傲慢眼神:“我有时候都觉得气势上输它一截,你说我怎麽会输给一只猫?”
“...你还是多和人类接触吧。”
“诶,团子,给你买了最喜欢的牛奶,今晚就来我家住吧~”夏微说著,没留神自己踩中了脚边的碎玻璃渣。

喀拉,那一小块玻璃在他脚底发出轻微的碎裂声音。

 

凌晨五点,温彦钧在黑暗里倏然张开眼来,温澄窝在他怀里,鼻息均匀,他侧耳听了听,抽出手臂,迈下床来。
客厅里留了一扇窗户没关,温彦钧靠过去,抽了一支烟,啪嗒点燃。
远处隐约几点灯光,在黑暗里晕出一小点模糊的浅色,缝隙里的阴影则像蛰伏的野兽般蠢蠢欲动。这个城市对他们来说,已经危机四伏。
温彦钧吐出一口烟圈,看著它们完全消散在黑暗里。
他关了窗,回望过来。
李颜之卧在沙发里,还维持著白天的姿势,头侧在一旁,神情平静而冷淡。

但温彦钧知道,他已经没了呼吸。

 


白虎 20

清晨。

温澄破天荒的发现监护人比他早起,他揉著眼睛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温彦钧正坐餐厅里垂著眼睛抽烟,面前放著冷掉的早餐。
温澄睡眼惺忪:“你,你出去买的?”
“啊,”男人瞥了他一眼:“去刷牙。”
温澄环顾四周:“...李老师呢,不在?”
“走了。”
温澄愕然:“走了?这麽早?”
温彦钧没回答他,只说:“去把牙刷了。”

温澄觉得古怪,这事太过蹊跷,他走出浴室,抽了把椅子在监护人面前坐下:“昨天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怎麽会受伤?”
男人按灭了烟头。
“你呢,为什麽会遇见他?上次在学校就觉得你们很熟,你们认识,对吧?”
温彦钧把烟灰缸推开,拿了外套站起来:“吃了饭去上学,太阳落山之前给我回家。”
温澄慌忙抬头:“你要出去?今天有工作?”
“是、是去摄影吗?”
“工作到几点?”
温澄像只小狗似的跟著他走到玄关:“下午学校放假,我能不能去看看?”
男人一言不发,!当一声关了门。
温澄愣愣望著铁门半晌,肩膀一点一点塌下来:“路上...小心。”


李颜之不见了。
学生们等了大半节课也没等到他们的语文教师,刘老头端著茶盏在教室门口转了一圈,本来只是来溜个弯儿,结果教室里闹哄哄乱得,一群猴子就差没上房揭瓦了。
他吹胡子瞪眼睛一连招呼了十几个“安静!”,好容易才把局势稳定下来,拍著讲桌问:“李老师呢?!怎麽不在?”
台下欢欣雀跃:“没来!”
“不见了!”
“哦也!”
刘老头一脸迷惑,李颜之为人自制刻板,工作上从来不马虎,向来是最早出最晚归的那一个,怎麽会招呼都没打一个就旷课?
总之先替他撑节课罢,茶盏往讲桌上一放:“自习。”


夏微每隔两分锺就拨李颜之的手机,不通,短信也陆陆续续发了几十条,那边一点回音没有。
温澄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这简直是火上浇油,他心浮气躁合上手机,回头看著温澄,压低了声音,咬字短而急促:“你好好说说,昨天到底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遇见的我都不知道,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负伤了...”
“伤得很重?伤到了哪?”
“我也不清楚,但肯定是流了不少血...”
“怎麽伤的?”
“我不知道...”
夏微猛地在桌上捶了一拳:“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还算控制著力道,只有邻座几个人听见,前排背单词的女生转过来“啧”了一声,翻翻眼睛又转回头去。
温澄看著眼前呼吸急促的少年,不知该说什麽好:“....抱歉。”
两人沈默著。一个无奈而担心,一个茫然又惊惶。
“不,不是你的错...”夏微用手背挡著眼睛,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会,忽然一推桌子站起来:“我去找他。”

温澄没来得及阻止,刘老头正诧异问他怎麽了,夏微已经撞翻课桌大步窜了出去。
讲台上年老的班主任呆了一会,转而怒视温澄:“疯啦?!他这是去哪?”
温澄在原地站了一会,抬头说:“我去把他找回来。”
他也不管刘老头在身後又惊又怒的叫他站住,跟著就追了出去。

夏微气喘吁吁拦了一辆的士,开到李颜之家门下才突然想起没带钱包,他急著下车:“师傅我把地址告诉你,你找我家阿姨拿。”
劈里啪啦报了一串地址,出租车司机赶在他开门之前锁了後门,气势汹汹就要开骂:“想赖账?! 妈的也不看看遇到的是哪个!找你阿姨?找个王八阿姨...”
夏微脱了手表往他手里一塞,下车时正好看见一辆银灰色长身SUV消失在街道转角。
他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拼了命似的追著那车跑:“等一等...等一下!”
“停车,停车啊!”
“停下来!停!”

那车终於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了,夏微不管不顾地翻过护栏,砰的一声扑倒在後车窗上。他喘息著把额头贴在车窗上,隐约能看见驾驶座上的高大男人,纹丝不动坐著,车椅外露出半截肩膀和小半边侧面。
夏微喘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他怎麽会受伤,他要去哪里,他为什麽逃他为什麽什麽都不告诉他!他红著眼睛猛力敲在车窗上:“下来!给我下来!下、来!”
他用了全身的力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这麽惶恐这麽愤怒,他只想捶碎这层厚厚的模糊的该死的暗色玻璃,把那人揪出来问个清楚。
你,又要丢下我吗?

“下来啊!李颜之!”
整个车身都在他的捶打下轻微晃动。
驾驶座上的男人却仿佛无动於衷,只稍微偏头,从後视镜里一瞥夏微,又转回头去。
夏微拼命捶著车身,不知不觉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下来!下来啊,李颜...李颜、之!”

绿灯了。那人动作利落的挂档,松刹车,踩油门,车身微微後退了一些,抵上夏微的胸膛。
“不...”
车身一个停顿,发动机轰隆一声长啸,接著轿车就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夏微一个踞趔跌倒在地,慌忙跳起身子追了上去,却哪里能赶上急行的汽车。眼看著那车越开越远,夏微急得大叫:
“不,李颜之,停下来!停车!李颜之!”
他脚下一滑跌倒在地,那抹银灰色终於毫不犹豫的一个转弯,彻底消失在他视野里。
“──李颜之?”

夏微失神的趴在街中央,直到身後的车队排起长龙,冲著他大按喇叭,才惊醒似的挪动手脚,起身往回走去。
怎麽了。为什麽。出什麽事了。
一路上思绪混乱,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家里的。温澄正站他家门口踢石子,见到他就急急迎上来:“你去哪了?怎麽成了这个样子?”

两人进了门,保姆见到自家少爷的狼狈样也吓一大跳,以为他像小时候那样受了欺负,咋咋呼呼的说要报告先生夫人,夏微任她拉著上了楼,一言不发,失魂落魄。
温澄自个熟门熟路的去厨房给夏少爷倒了杯牛奶,估摸著老保姆盘问得差不多了,递过热腾腾的杯子让夏微捧著:“喝了吧。”
指指他手肘胳膊上的擦伤:“怎麽弄的?”
“摔的。”
静默一阵。
“到底怎麽回事?”

打发走了保姆,夏微把事情简单说了,温澄想了想:“可能是你看错了?那可能不是他的车。”
“是他的车。”夏微哑著嗓子轻声说。
“你记得车牌号?”
夏微摇头,又说:“是他的车。”
盲目又固执。
温澄说:“他大概是怕你担心才会瞒著你。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什麽理由?”夏微抬头看他。
这样失落又疲惫的夏微温澄没有见过,他只能安慰他:“他会回来的。”
夏微垂著眼睑:“....谁知道呢。”

从夏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难得天气晴好,天边一排火烧云,红得透亮。
温澄突然想起温彦钧曾经说过,赤云是天上祭奠时燃烧的烟火。
“祭奠?”
“啊,像是节庆,结婚,”老虎懒洋洋回答他,“葬礼之类的。”
“葬礼也要?”
“要把尸体烧掉啊。”
“要、要那麽大的火啊?”
要把整片天空都渲染成金橙色,该是多麽隆重又煽情的葬礼。


温彦钧又遇见了李颜之的饵,该说物以类聚,那孩子和灰猫一样直觉敏锐。
灵气逼人却不自觉,却也不是什麽好事,现在没了灰猫,这孩子大概两三天就会被隐在暗处的子撕碎。
温彦钧叹了口气,他一向厌恶东天,这次迫於情势,却要替他们擦屁股。李颜之的尸体不能丢著不管,他从他口袋里拿了他的车钥匙,又在车库里开了他的车车,上了高速,一路往仲晴海方向走,黄昏时刻才终於到了海边。好不容易才在山坡上找了片断崖,下车,保险栓一松,连人带车把那人送了下去。

他坐在崖边上抽完了整包烟,看著夕阳慢慢把半个天空染成血红色。
东天赤云庆生,西天赤云哀灭,好隆重的葬礼啊,灰猫。

 


白虎 21

三年二班换了新的语文老师。
新来的这位谦和有礼弱不禁风,菜鸟一个,讲课时偶尔还会紧张得结巴,和原来的那位一点也不像。

“风水轮流转。走了个鬼畜攻,来了个抖M,”胡小雅剥了块话梅放进嘴里,年轻的新老师被学生们围住调戏正手足无措,教室里其乐融融:“唔,某种程度上,也算皆大欢喜。”
周茵茵把盖在脸上的语文书挪开:“未必。我看某人还有得伤心。”

“夏微,”温澄拉起书包背带:“走吧。”
“我值日。”
“嗯,我帮你。”
“不用。我很快就好。”
“哦...那我等你。”
“不用。”夏微回过头来朝他笑笑,“你先回去吧。”

温澄蹲在校门口,腿麻了就换一个姿势,等他换足七个姿势,才看见夏微垂著脑袋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操场灯在他身後拉了个长长细细的影子。
温澄拍拍腿站起来,对他笑:“回家?”
“你、你在这干嘛?”
“等你啊。”
夏微扯了扯嘴角:“没这必要吧。”
他像是要振作精神似的深吸了口气,说:“我没事,真的。”
“也不是屁大的小孩了,离了谁就不行...你不用担心。”
“他本来和我也没什麽关系,要走也是他的自由,我也没理由要他什麽都告诉我。”
“我想了想,其实也没什麽。”

这麽硬撑著,骗人骗己的口不对心,温澄看著他,像隔著遥遥时空看著自己。
“那你为什麽呆在李颜之办公室里?”他问。
“一呆就是三小时,”温澄问他:“你明知道他不会回来,还干巴巴的等什麽?”
“你在期待什麽呢?”

夏微猛的绷直了脊梁,谁也没办法容忍伤口就这麽被人硬生生扒开观察揣度,痛上加痛,他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恼怒疼痛得厉害。
他憋了半天,齿缝里爆出一句:“干你屁事!”
温澄一怔,愣神的功夫,夏微已经一擦眼睛,急冲冲转身走掉了。

“夏微!”温澄回过神,遥遥地对著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对不起。”他看著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追不上了,只能喃喃的,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只是什麽呢。他也语塞。
“对不起。”

夏微的心情,他好像能明白。
他说他那时候只有李颜之,就好像他也只有温彦钧一样。
父母去世之後,他渐渐没办法定义他们的关系,温彦钧是他的监护人,老师,情人,施虐者。他被温彦钧捏在手心里,伤痕累累又无处可逃,温彦钧把他困在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他生命里所有重要的角色几乎都是他在扮演,他被迫只能听到他看到他,那些懵懵懂懂的悲喜,大起大伏的爱恨,也都只是围绕著他一个人。他从温彦钧那里了解到这世界的暗与冷,却也只能从他那里汲取光和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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