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你觉得实在为难,我也不必再劳动你用这么麻烦的方法解决问题。”
“那你打算怎么做?”
袁蔚中警醒了,每当云飞扬俊美的侧面出现这种冷绝的线条的时候,就是他将毫不犹豫执行冷血命令的时候。
果然,云飞扬淡淡一笑,手一划比了个手势。
“杀了他!其实这才是刑部密令要找到叶战两家后人的真正做法,永绝后患。”
一朝天子一朝臣。政治从来都是残酷的,也只为当权者服务。
这是云飞扬与袁蔚中都知道的结果。
“那……你想我怎么做?”
罢罢罢,他还真的蛮同情那小骗子的,也有几分喜欢他。不到鱼死网破之际,好死总是不如赖活着。
他想救那个人的性命,所以必须得把他视同性命却会危及性命的圣旨给骗出来。
也许以后他会恨他。
即使以后他会恨他。
“想办法得到他的信任,获得他的认同,甚至……骗取他的爱情。刚刚我也看到你们的情形,他未必不是那种人。也许,还要再加些助力,他要真爱上了你,没准会甘愿听从你的意思把那道麻烦的圣旨乖乖交出来。当然,如果他不肯听为他好的意见,哄也得把他哄出来,这一点我相信你不成问题。”
爱情通常是没道理可言。要匹敌这么深怨的仇恨,也就只有姑且一试爱的力量了。起码找个说话他听得进去的人,说些意见,能让他接受的意见。等他想通了,看开了,以大局为重,自然个人的恩怨就可放在一边。
不然就真的只有下手杀之,以免后患。
“我会尽量。”
骗他将重视到不谛于自己生命的圣旨交出来?唉,他骗男人的手段已经很久没用了。对上这么个十年来以骗为营生的骗子,也不知道有几分胜算。
但他必须得试一试,而且一定要成功。
这是一场赌上性命的骗局,而……他不想他死。
袁蔚中低了一回头,让自己的朋友俯耳听他道来。
第四章
火。
火光照亮了天际,一向平静的海边小县传来异样的喧哗。
一向很醒睡的叶玄清一惊而醒,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披衣奔到窗边眺望逶迤而来的火把。
这场景他太过熟悉,熟悉到出现在每一个噩梦里。
难道,以前的事又要重演了吗?
有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要把他和莲华再抓回去关进那吃人的牢房里么?
那么,是谁出卖了自己?
袁蔚中?
洪天福?
握紧窗棂的手骨节发白,却害怕得迈不动步。
“你还在发什么呆,快走!”
在他害怕得嘴巴发不出声,腿脚迈不开步的时候,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把他从窗边拽开,使得他身不由主地向外而走,一边抱怨:“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害我今天被上司召去就一顿好骂,回来京城六扇门的人都来了,想准备逃跑都来不及!”
“逃……逃跑?”
他怎么说也是官府中人,其实之前他还在怀疑他就是出卖自己的主犯。
但是……可以整个县衙的成员都一起落跑吗?
看着深夜被惊起的所有人,甚至还包括了他的猫,一起被袁蔚中干脆利索地打包丢上车,叶玄清今夜第二次怔住了。
“是啊,既然是我把你们聘请回来的,自然是要罩你们。在没查明这件事之前,我才不要随便把人交出去,到时候谁知道会扣个什么屎盆子给我。好歹我也是县令,有查案审案的权利好不好。”
袁蔚中亲自驾车,仗着自己熟悉地形,东弯西绕竟然勉强突破官方的防锁,缀着一尾追兵逃到海岸。
所幸袁蔚中在此官声不差,半夜里也能急匆匆叫醒个渔家,把洪师爷夫妇、倪老管家夫妇和小毓一股脑往船上赶,在把莲华送上船的时候,一枝带着锐响的火箭差点射中他,也险些害莲华落水。
回身拨落疾射而来的几枝箭,袁蔚中当机立断,左臂一推将莲华抛了上船,跟着右手出掌,掌风将那渔舟送出去老远。然后一手拎起反应不及只能呆看自己亲人远去的叶玄清,一掌切断马车前套马的车辕,纵身上马,两人一骑朝与海岸相反的另一个方向驰去。
“这样兵分二路,一来可以分散官府的注意,二来也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我和洪师爷都很有必要听到你们的解释。无论是哪一方的实力保存,将来都有澄清的一天。”
以精良的马术驰骋在崎岖的山路上,袁蔚中牢牢地扶着他的腰。
听到他沉着冷静的分析以一种沉厚的音调送入的耳中,叶玄清渐渐从噩梦一样的半夜追击中清醒,身体也从僵硬中舒缓过来了,冷汗流了一背。这才发现自己是这么没用的一个人,多年前的噩梦一旦复苏,他非但没有能力保护莲华及倪管家夫妇,甚至连自己都保不住。
莫名的悲愤情绪让他无法自己,手握成拳,指甲刺伤了掌心也不知道痛。
但一心留意着追兵的袁蔚中却管了不这许多了,举着火把的大队兵马紧紧地追在后面,他们被逼得逃出了海域范围后,一直向山上逃窜。
然而,山顶,在两座孤峰之间,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阻止了他们的进程,朦胧的月光照到的是迷茫的雾气,低头也探看不到这崖壁到底有多高深,但危险的直觉却在提醒着人们,要从这里摔下去,一定尸骨无全。
一路“的的”小跑的枣红马在此天险前也以动物的直觉感应到了危险,鼻子里喷着白气,猛然人立止步在这道天险之前,悬崖勒马。袁蔚中看着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无奈伏下身,在那马儿耳边好言安抚道:“烈火烈火,如果你一鼓作气跳过去,回头我给你加足足的马料,天天专人照顾你。”
听到他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一匹马,叶玄清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但那马却像有灵性似的,闻言后退了几步,加速助跑,在袁蔚中配合它提气腾空时尽力纵身一跃,一双前足已踏上了对面的山崖,后蹄却无处借力,身子开始下滑。
这个时候,袁蔚中应变奇速的神经发挥了最大的作用,过了山崖,他搂着叶玄清一个凌空翻身,落于地上后,一手紧拉开始下坠的马绳,于千钧一发间把烈火刚刚开始下坠的马身拉了回来,尽力把四蹄收做一处的烈火藉此力发劲,窜了上来,终于两人一骑有惊无险地都平安到了悬崖对面。
此刻,被马蹄惊起的尘土与小石块“扑喇喇”滚下山崖的声音才传来回响,崖顶上的风吹得更急了。
然而,只这么阻得一阻,后面的追兵已至,密匝匝的也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人,叶玄清只吓得脸色发白。
“走!”
袁蔚中不敢多看,转身上马,后面弦羽破空之声大作,无法跃过山峰的追兵们搭弓引箭,密砸砸的箭矢几乎遮掉了半片天空。
袁蔚中把外衫撕下,运气在身后舞成防盾,好容易逃出弓箭的射程,才待松一口气,突觉左肩一痛,在他刚刚防御松懈之时,已经中了一箭。
回头看去,云飞扬微笑着缓缓收弓——这种射程,本就除了他外无人能及。
袁蔚中不由得在肚里把这好友——好奸诈的朋友——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他又没说要上演最不入流的苦肉计!重要的是,痛的那个人是他耶。
不过他可知道,如果自己这种时候去跟这演出超预算的朋友计较这个,一定是死得难看——
他们这个设计好的骗局已经开场,无论谁都没有抽身退步的可能。
回去他会真的被杀!
“哼!”
袁蔚中痛哼一声,不敢再做停留,一直向前疾冲。
不过,该死的,云飞扬为什么那一箭射的位置那么刁钻啊,他感觉得到自己的伤口一直在流血,颠簸的马背还有加剧伤口撕裂的可能。
但是……在逃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之前,他绝对不能倒下。
这已经不单只是赌上他怀里这个人的性命的事情了。现在他们就是连在一根线上的蚂蚱,万一任务完不成他也会有事。
谁叫他要一时冲动,承担下这个负担来呢?就冲这个,叶玄清你要是不把你的人都连皮带骨地给我,我岂不是亏太大了。
在昏过去前,袁蔚中最后的意识停滞在这一段上。
“袁蔚中,喂,你怎么样了?”
感觉坐在后面的人一直没有说话,本是紧紧揽扶着自己腰部的手也渐渐松开了,后面不停地沁染开一种温暖粘湿的液体,失去了操控的马儿也渐渐慢下了步伐,最后,索性悠闲地在路边吃起草来。
身后已再无追兵,苍然的夜空自天际划过一颗晶莹的流星,四周传来草虫的呢喃,不久前让人惊惶万分的一幕,似乎没有出现过。
叶玄清感觉身后的人把头靠在自己肩上,松脱开的手臂向两边垂下,在他感觉不对劲的时候,那个全然无处着力的人已经“碰”的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这一下仰面朝天的摔倒让袁蔚中的伤势加重,受到震动的伤口还是裂开了,再次迅猛沁出的血液在淡褐色的外衫形成一片紫红的湿迹,苍白的脸色让他失去了往常的精悍,紧闭的眼睛在月光下看就是两条狭长的细线,仔细看他的睫毛居然还挺长的,在眼睑下方投出一个浓重的影。
不过因为失血,他的唇色也发白,叶玄清大着胆子撕裂他的衣服,紧紧地压住出血口上方的位置,原本血流如注的趋势渐渐停缓了下来,那射在肩背位置的一箭,因为适才摔倒的撞击,还留在外面的箭身也没进了皮肉里,箭杆洞穿了前后,箭尖自前方狰狞地冒出一星闪着寒光的尖来。
“袁蔚中,你醒醒,疗伤我不行,你必须醒过来告诉我要怎么处理。”
嵌进皮肉里的铁箭头要怎么取出来?这似乎已经超过他这连杀鸡刀都不拿的书生的本职。
叶玄清看他只是不醒,进的气没出的气多,又是惶恐又是害怕,依稀又回到了十岁的时候,他坐在地上看把他带出天牢的战叔叔重伤不治奄奄将息的场景。
那一年自己才只有十岁,毫无改变噩运的能力,现在呢?历史又要重演么?
“袁蔚中,你撑着点儿,我先帮你把箭拔出来。”
小心翼翼地把他上身抬起,叶玄清两手握住箭的羽尾用力向外拔。
“啊……你想害死我啊!”
失血而陷入昏睡的人生生被痛醒,袁蔚中痛哼着醒来,头上冒着豆大的汗。
那三角型突出的箭头深深扎入皮肉,相当于两边长钩的倒刺,要这样被拔出来,不生生扯掉他一大块肉才怪。
“你终于醒了!”
叶玄清却顾不上计较他的坏脾气,只见他并没有沉睡过去不再醒来,倒不由得由衷的欣喜。
“被你这样折腾,不醒才怪。”
袁蔚中本来痛到想破口大骂的言辞,在看到对方苍白得比自己更甚的脸色后吞了回去。叶玄清显然并不是故意要害他,只是完全不懂该如何处理,一双惶然的大眼睛看着他,已经盈然欲泪,倒叫他不忍心再苛责什么。
“好象,被射得都成对穿了。”
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伤口,被他刚刚那么一动,前后两处伤口又开始流血,袁蔚中非常不爽地发现自己好友的功力又长进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这一箭的位置非常精准,并未伤着筋骨,虽然严重,到底只是皮肉之伤。
“你把那个尾羽折断。”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伤势,袁蔚中微一沉吟有了决策,他撕开用来止血包扎的布条,用自己还能活动的右手取出匕首递了过去,指一指自己不太方便处理得到的伤口道:“然后,在这里,把伤口再割大一点。”
“这样能行吗?”叶玄清拿着刀子的手很是迟疑,现在又没什么药,他想学关老爷的刮骨疗伤也得配个麻沸散啊!如果一开始动手,他承受不住再晕过去,那就更麻烦了。
“放心好了,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死在这里的。”
袁蔚中微微一笑,手指滑过他微凉的脸庞,意外地自眼角处沾到了一点泪,倒是不由得一怔——那个不久前还对他咬牙切齿的小骗子真情流露的时刻可不多见。
“我管你去死!”
见他在这当口还有心情调笑,叶玄清偷偷转头抹掉了自己急出来的泪,折了箭羽,拿着匕首向他的皮肉划下去的时候手却一颤,锋利的刀尖斜错划开一道新的伤口,袁蔚中白了一张脸仍是笑道:“好吧小卿,我跟你求饶,您老人家下手准一点,要杀我不带凌迟的。”
“再乱说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嘴上说得凶狠,手下却更小心了。看着腥红的皮肉在自己手下向两边收缩着翻卷开去,寒星般的箭头整个儿现出来了。
叶玄清强忍住强烈的晕眩感,又仔细地替他把沾血而粘到身上的头发拨开,割断,清理干净伤口周围。
“你让开点,会弄脏你的衣服。”
那个人明明很怕血,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
袁蔚中见一切前期工作准备就绪,忍痛运劲右掌,然后以内劲吐力向左肩后的伤口一拍,那折腾了他大半夜的铁箭如穿腐土般地从他的身体里冒出,去势不减,“夺”一声钉在前面的树身上。
而袁蔚中因此又被带出了一篷血雨,身子晃了一晃,勉强运力点穴止血。
“……”
这般硬气的疗伤,倒真是动魄惊心。叶玄清沉默着把自己干净的里衣撕下一幅,替他裹伤。
“这里还不够安全,我们最好尽快先离开。”
调息了一会儿,袁蔚中站了起来,借着叶玄清的搀扶,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靠过去,打个呼哨示意马儿跟上,缓缓地行走在月华笼罩的山间小路上。
“你……还要跟我一起走?难道你不捉我回去么?”
叶玄清十分吃惊,他不愿连累亲友,更何况是这个认识未久的县令。
可是,现在,在亲友离散毫无助援的时候,他身边竟然只有他。
“我说过一定要查出这件事的真相。现在除了你,还有谁能告诉我这一切的发生到底为什么?所以我赖定你了!”
袁蔚中微笑,虽然左肩的疼痛随着他的走动而从未停息,但越痛的时候,就越要笑出来,这样才能麻痹自己,欺骗敌人。
“我不会说的。”
他会被追杀的原因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明?而且,他不能把这件事说给一个朝廷命官知道,他会成为别人邀功晋爵的筹码。
叶玄清皱起了眉,警觉地停步,偏过头直视袁蔚中的眼,他能相信这个人几分?
“你现在不肯说,是因为你还不肯相信我。不过,我会让你相信的。”
袁蔚中自信满满,把更多的身体重量分了过去,倏然加身的重压换来叶玄清恼怒的一瞪。但看到那人一副伤痛难忍的可怜相儿,叶玄清到底没有推开他,扶着他牵了马慢慢地继续前行。
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并未随着旭阳的东升而消停,反而有愈叫愈烈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