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全身都在打抖。“这是怎么回事?”
被惊醒而来的袁蔚中皱眉打量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缩在角落里乱挥乱叫不让人近身的人,那苍白的脸色说明他这次并不是装假。
“学生看,他好象对住在牢房有很沉重的心理压力,如果大人想要让他说实话,也不必用刑,只消关他几天就可。”
洪师爷仔细打量了两眼,斟酌着得出这样的结论。睡眠中魇着的人最怕是突然被人叫醒,就好比梦游症,万一在过程中被人强行唤醒,恐有失魂之患,要等他自然醒来。这骗子怕牢狱就最好不过了,他醒来肯定愿意合作,不然夜夜恶梦的折磨怕不比酷刑上身来得可怕。
“他应该没入过狱才对。”
为什么这么惧怕这样的环境?他查到的卿玄烨的资料,这人狡猾聪明,专门钻律法的空子与漏洞,除了这次被他设计关押外,倒是一次也没落在官府手上过。
袁蔚中听到师爷的分析,再看看已经出气多入气少的人,的确这样对付他比威胁用刑有效多了。难怪他开始听到自己半带调笑的说辞时,会抱舍身换取出狱的打算,并不是做假。
“要怎么样才能不惊动梦中人让他安静下来?”
“这个学生不知。不同的人在梦魇时见到不同的景象,要救赎的话有的是靠自己的力量,有的是藉助他想象中的外力。”
看卿玄烨的情形,自己怕是逃出不生天,要用什么样的力量让他从恶梦的深渊里平息下来,倒也是个难题。也许下次解剖的时候,应该多关注一下脑部的特殊构造……
洪师爷抚着须下的长须,陷入了沉思。
“别把念头打到我身上!就算你想查出男人为什么会爱男人,也得等到我死了,死透了以后才能解剖我。”
被他正正注视着自己脑后勺的视线盯得发寒,袁蔚中岂有不明自己这宝贝师爷的想法,反正他的尸体被预订出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唯一的胜算就是拼长命了。
见两个狱卒都按不住梦里颠狂的人,袁蔚中小心地上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握住了他的左手,一股柔和的内力直透经脉——虽然这骗子没有受什么内伤,不过严格来说,这也应该算是“伤”的一种吧?
外人看不到的,内心的伤痕。
可能是他的误打误撞有效,也可能是卿玄烨本身已经折腾累了,在与他肢体接触后没多久,渐渐平静下来了,半睁开却找不到焦距的眼睛也重新闭上,整个人像畏寒的猫儿般依向身边温暖的存在,一只手揽上了他的腰,头往他怀里一拱,又复沉沉睡去。
“呼……”
总算安静下来了!不然看他的样子,一个弄不好就会发疯。
袁蔚中松了一口气,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向外摆了摆,示意大家可以离开,大半夜的被折腾醒,谁也不想经历第二次吧?所以他只好牺牲小我,委屈自己也在牢房里窝一夜了。
“大人,切记勿失官德。二狗,陶威,你们也警醒着点儿。有时候梦游离魂症可是会杀人的。”
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本来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平常连杀鸡的刀子都拿不起来,一夜里却失魂杀了十七八个,问他,他只说迷迷糊糊地记得,在梦里有人递给他一把刀子,叫他切豆腐。而其实他以为在梦中切的豆腐,真实里却是白花花的人脑。
唉,脑子的世界真是神奇,比如说疯子,他们看到的东西为什么会和常人不一样呢?
唔,也许明天该和贤妻多多讨论一下有关论题,比如麻沸散到底具体作用在人体哪些部位,竟然可以令痛觉麻痹……
掂须沉思的洪师爷吩咐了几声后去了。
袁蔚中也并不觉得半搂着一个男人的景象值得自己的下属瞻仰,大眼瞪小眼后过不多久也找了个借口把他们打发走了。
低下头来看呼吸平稳,脸色也由苍白渐渐恢复到平常颜色的卿玄烨,淡粉色的唇还留有被他自己咬出来的白印,不过还好没出血。袁蔚中下意识地将手指伸过去想抚平那处刺眼的痕迹,不过抚上去后那柔软又微带了点干燥的唇皮的触感,意外地叫人心旌动摇。
瞧他在梦中似乎也很享受有人抚摸自己的感觉,才想更进一步,怀里那人把头朝他拱了拱,低低地唤了一声“娘”,然后,张开嘴来吮住他的手指。这一次,鼻息深沉,是完全地睡着了。
“喂,你搞清楚,本官有哪点像女人么?”
哭笑不得地明白了自己现在成为了何人的替代品,袁蔚中抱着这个梦里还在找娘的骗子,心里倒有点酸酸的疼惜。
第三章
旭日,暖阳。
暖阳照在身上,那种让人打从心里都温暖起来的感觉,把黑夜阴霾一扫而空。
卿玄烨很喜欢太阳照在身上的感觉。
在不做“生意”的时候,他通常都会去找一个近水的树根,嚼着草枝躺在树下,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看太阳一步一步西斜。
不过,现在这种暖洋洋的感觉是什么呢?
太阳从天上降到自己身边了吗?
热!热得让人有些焦躁难眠。
想挪动一下身体,可是却被强力地束住动弹不得,难道是被鬼压身了?
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一抬头就差点在一具坚实如陡壁般的胸膛上把自己的鼻子拍扁。
“唔!喂,开始给你吃豆腐你不吃,却喜欢夜袭偷吃步,你这人有病啊!”
一惊之下立刻跳起来,卿玄烨赶紧上下打量自己的衣衫,还好都穿得好好的,身体各处也并无异样。
“你还敢说,也不知道昨晚谁被鬼迷了心,叫得杀猪一样的惨。累到本大人亲自到牢里用官威来镇压那些魑魅魍魉,纡尊在牢里陪伺了你一夜,这就是你的报答?”
抖了抖自己发白变皱的手指——唔,还真麻。甩着手的袁蔚中深刻体会什么叫狗咬吕洞宾。
“不许骂我!就你这种头顶生疮脚底板流脓的人,根本坏透了,谁敢咬你。”
卿玄烨倒是个聪明人,瞧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看到他的手指,倒有点忆起昨夜之事来,微赧了脸,嘴上却不肯认输。
“好毒的嘴。啧啧!”
但愿他那个同伙知道去把他要找的米珠佛弄回来,不然怎么安置这骗子也是个头痛的事儿。
“等等,你要去哪里?”
这里是阳光也照不进来的牢房,那个人一走就好象连仅有的温暖都带走,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衣袖,下一刻惊察自己的僭越又马上放开了手,他这细微的动作无言地诉说着他多么害怕被遗弃在这里的事实。
袁蔚中皱了皱眉,虐待犯人一向不是他的风格,尤其这种又不算穷凶恶极的。
不过还真麻烦,他的本意也只不过把人关几天而已,现在关又关不得,放也放不得,真是找麻烦上身自己背。
然而,看到他吓白了一张脸,倒有些可怜,想了想,取了根绳子,一端系自己手上,一端捆他手上,扬扬手道:“今天本官打算清点书库里的卷宗架,你应该还能帮上点忙。”
洪师爷应该会很高兴——那地方的书卷堆成山了,他精明的师爷早寻思着要找人去清理呢。
偏这骗子放哪都不方便!
县衙后院洪师爷夫妇住一房,常在这边跑腿的几个捕快都是本地招的,晚上自回家去安歇。除了他的身边,还真不知道往哪放合适。
按说依他的官配,他还可以找个丫鬟小厮什么的服侍内勤,可是如果找个丫鬟,洪师爷夫妇弄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药物和骨骼、肢体等零件,估计吓晕吓死几个胆小的小丫头片子都有可能。找个小厮却被他们极力反对,说是他假公济私,而且历史的经验教训已经很沉重了,他们不负责任的大哥死就死了还留了这么个烂摊子连累他们夫妇,因此断不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诱拐良家童男事件云云。
于是他只好事事亲力亲为,那对恶魔夫妇还美其名日锻炼好他的动手能力,将来随便丢到哪个荒山野外的也不至于三两下就被饿死——听听这是什么话,他好歹也是县令大人耶!一县之主,堂堂朝廷命官,为什么要被丢到荒无人烟的荒野去?
一边收拾着满是蛛丝的书卷,一边偷眼窥得那长身玉立的青年翻开一本书,手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被扬起的尘烟微呛咳了一下,脸上却绽开了淡淡的笑容,像是很怀念地细心收拾着书简的样子。
扬起的微尘在瓦顶筛漏的阳光下飞舞着,模糊了的面容,宛如时光回溯的模糊影像,处在同一地的两个人各自想起自己记忆中的快乐时光,一时倒舍不得打破这样的宁谧。
好一番收拾,中午用过一顿简单的午膳,直到天快黑时两人才被再次叫出来,灰头上脸的像一对土猴子。还被使坏的洪师爷拿柚叶水狠狠地修理了一番。幸好心情大好的洪夫人见他们辛苦,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以慰他们的辛劳。因为她遗失好久、遍寻不着的一本药学手记今天也给他们整理出来找到了,还有要绣给袁蔚中未来夫人的红肚兜儿——两只好肥的鸭子奄奄将息地挣扎在混浊的水面上,头顶一片疑为荷叶的绿帽——据说那叫鸳鸯戏水图(其实卿玄烨根本就怀疑那东西是被某人蓄意扔掉毁尸灭迹的)。
卿玄烨在接过洪夫人递来的碗筷时倒有些犹豫了,他目前名义上还是在押候审的犯人,这样的身份与他们共桌吃饭合适吗?
“有我看着你呢,牢头坐哪,嫌犯就坐哪吧。”
扬一扬手示意两人之间的羁绊,意外的打岔冲淡了卿玄烨自惭形秽的感伤,狠狠地瞪了自己的“牢头”一眼,坐了下来。
“我说……师爷,你觉不觉得年纪也渐渐大了,手脚也不灵便了,找个帮手帮你进行《辨尸录》的抄撰工作比较好?”
这骗子既然说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那么适合他的职业眼下倒正有一个,而且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学生对此书的撰写一向亲力亲为。”
捋着长须瞪一眼为上不尊的自家大人,见他拼命打眼色过来,才慢吞吞地装作领悟的样子,“不过学生因心有旁骛,对堂上公事文簿倒是疏于整理了,大人想多聘个文书来无有不可。”
——自然薪水是从你自己那边苛扣的,学生身为一家之主,要养家糊口,比不得单身汉轻松。
刀来剑往的眉眼官司在师太助阵的情况下敲定,袁蔚中无奈叹气,只好期望这个骗子能感恩戴德一点,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不料朝他看去时,他好象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提供的大好机会,只顾着埋头吃饭,不置一词。
“我说,卿玄烨,月薪二钱银子聘你做我的文书如何?”
虽然钱少,但来路正,这骗子可别尝够了骗的甜头,不肯接受他这难得的好心。
“二钱……大人,我也有家口要养,恐怕……”
果然,卿玄烨露出为难之色,不肯一口应允。
“那么本官再大方一点,包你和你家眷的食宿,薪饷就是二钱,没得加了。”
话说,后院的小菜地也是时候该整饬一下了。他不还有个未婚妻吗?抬眼一看卿玄烨唇皮动了一动老大不情愿还要说什么,立刻厉声暍道:“再加条件我现在就把你关回牢里去!”
“……好吧。”
身体不为人知地害怕得抖了一抖,卿玄烨只好答应,眼神狠狠地剜过去:“利用别人的弱点是最不耻的行为。”
弱点不利用那还叫弱点吗?
“那行,明天你就可以上工了,珠子我还是要继续找回来的,你的聘书一会儿师爷写好按个手印。”
袁蔚中得意洋洋,看着卿玄烨沮丧的脸一连吃了三大碗饭。
晚上,看着和衣蜷在自己身边的卿玄烨还在愁眉苦脸,十分戒备,不由得开解他道:“戒心不要那么重,我偶尔也会想做做好事的。”
他伸指挑挑他的下巴,微笑。
然而,事实证明,有些人是做不得好事的。
第二天一早,袁蔚中看着和过分刺目的艳阳一同出现,同样刺目的四张笑脸时,突然感觉头脑发热、胸部窒痛,险险呼吸不到空气。
“你……他们!”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骗子出现的时候明明身边只带了一个女扮男装的未婚妻,现在他自愿附赠他及他的眷属食宿后,却突然凭空出现了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家,一个年龄还不到十岁的稚龄孩童,甚至还有一只猫!这样的阵营还没有包括他见过的那个“莲华”!
“要不是得养这么一大家子,我还要出去骗人干嘛?说起来你还有赚不亏耶!倪伯可以帮你守门,倪婶婶可以帮洪夫人打理厨事。小毓活泼可爱正可安抚洪师爷老来膝下无子的寂寞,猫还可以帮你捉库房里的老鼠!”
卿玄烨很理所当然地耸耸肩,一副赖定了你的奸相。他可是手印也按了,卖身契也签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袁蔚中聘他的同时附带包下他与家眷的三餐一宿的条件,他又没说他的家人只有一名。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苍天啊,他只是一时色迷心窍突起善念,不用如此惩罚、告诫他吧?
此刻袁蔚中很想效仿乡里吵架输人的泼妇,躺地上打滚撕发、踢腿耍赖。他不得不严重怀疑自己又被人摆了一道——那该死的骗子!
“防备心不要那么重,做好事就要做到底。这才叫善莫大焉啊!”
这次,换卿玄烨很大度地拍拍他的肩,施施然迈着闲定的步伐,引导家人走向自己未来的居室。
他想通了,反正用骗来的钱财也是让老管家夫妇过得惴惴不安,不如大隐隐于朝。毕竟这里是远离京都的小小县城,官风和民风都很淳厚,料来不会被人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再加上这么多年来带着他们东奔西走,不得安生。因为知道他和莲华在做行骗的营生,每每他们出个门老人家都提心吊胆,看着他们鬓边被催生的白发,卿玄烨说不愿意接受这意外的好处也算昧心。
只是,不知道此处看起来平静的小院,又可供他们栖息多久?
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长恨此身如江萍,半逐波浪半随涛!
于是,袁蔚中所精心打理的鹊巢,就这样被一窝意外飞来的斑鸠大大方方地占领了去,一向清冷的县府衙后院,倏然热闹起来。
最喜欢这样变化的,却是一向看上去冷冷淡淡的洪夫人。
她是典型外冷内热的女子,年轻时因为右脸天生一块胎记而自卑,直到意外救下洪天福,她精通药理的绝高才华让眼高于顶的才子动容,多方设法,以诸葛亮娶丑娘子的故事打动,这才娶得贤妻,这十数年下来倒也和乐融融。
洪家人丁稀少,洪天福算过自己命中无子,虽然遗憾却也从不强求。自打可爱的小毓到来后,他童稚的言语倒每每逗得两人开心,立刻就认了义子,打算将夫妇俩医药和验尸的绝学倾囊相授。
而那负气而去的莲华,早先按卿玄烨的意思,把米珠佛取回赎人,却不料回来已经成了这样的定局,虽然不高兴,但毕竟她也只是个孩子,很快在这样安逸稳定的环境里适应了过来,在洪师爷夫妇视同己出的关爱下长胖了不少,肉色也显得比以前水灵多了,眼睛里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充满了不合年龄的悲愤郁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