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诽着从未见过面的新上司,面对窃窃私语,不时拿个白眼看他的下人们,袁蔚中再好的耐性也快被磨光了。
他不就是现在的造型土了点,狼狈了点么?换谁到海面上飘一个月下来,谁不扔到煤堆上只能见到眼白和牙齿啊!
从进门盘问他的身份开始,到后来带到这个旮旯角落来,半天才有人送个冷茶,也没配点心,三个时辰就让他这么饿着干晾,在他打算暴动,直接外出觅食或是到厨房打劫的时候,那好象人人都欠他八百万的师爷走过来,正眼也不瞧他地道:“州府大人现在中觉起了,你可以进去了。”
“……”
果然平时不敬香,半夜鬼难缠。
袁蔚中收回向外迈出的脚,摸了摸鼻子,按按咕咕作响的肚子,跟在师爷身后进了二门。
海南府衙的后院绿树成荫,院子里不知名的花开了一树,香气远远地传播开去,在这一片静谧中,池边的小亭里坐着一个背影修长的青年,听到声响,缓缓地回过头来,这一眼,就叫袁蔚中看得如遭雷击。
叶玄清,那个被他欺骗伤害后,自己一直没敢去见却时时想念的人。
可是,为什么他会到了这里?
疑惑,不确定的惊喜,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涌了起来似的,袁蔚中心口绞痛,必须得用力吸气才能平稳住自己的心跳。
师爷把人带到,点了个头后退了下去,袁蔚中不敢上前,叶玄清也没起身,只坐在亭子里静静地看着他,手上的茶杯盖轻轻地掀动,刮去水面上的茶沫,一时间,对峙的两人间除了听得到如擂鼓一样的心跳外,就是瓷器摩擦响起的“滋滋”声。
“你……”
好半天袁蔚中才找回自己的神智,一开口,声音却哑得吓人,赶紧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声问道:“你过得还好吗?莲华呢?”
“莲华怀孕了,所以没来。”
叶玄清避过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却直接答了第二个,叫他听得心头又是一紧,沉沉的痛。
“恭喜你。”
原来,他已经依承诺娶了莲华了呀。果然,他没有前去打扰是对的,虽然不甘心,可是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袁蔚中苦笑,当一切感觉都沉淀了之后,麻木就是唯一的心情。
“你呢,看起来脸色好象不太好,这阵子很累?”
叶玄清简直是明知故问!不过,这种挑衅的口气也没能激起袁蔚中的火性来,只是笑了笑,将捧手上的绘图呈上,恭敬地道:“这是下官按吩咐重新绘制的南海海域地图,请大人审阅。”
叶玄清一手抢过阻在两人间的那张地图,挟带着怒气道:“我问你话怎么不答?”
“这个……只要知道你过得比我好,下宫就安心了。”
认命的语气,包含着宽宏的温柔。袁蔚中也不知道这是自己的伪装,还是自己真实心情的写照。不过,至少那个人还活着,可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活得更好,那也是一种欣慰。
“你……”
叶玄清紧抓着那多余的地图,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这个男人的温柔,到现在也仍是触动他的心——即使知道那有可能只是谎言。
“大人如无他事,下官告退。祝大人早生贵子,青云直上。”
看着个多月来的辛苦被发怒的叶玄清紧紧抓在手里,眼看就要毁于一旦,袁蔚中决定还是先溜再说。另外,他的心口也已经痛到快支撑不住要漏馅了。
快走到门口,身后却传来一声叹息,和一句重于泰山轻如鸿毛的话:“骗你的。”
“嗯?”
袁蔚中倏然转身,剧烈跳动的心脏让他几乎呼吸不进空气。
“我跟莲华说了实话,告诉她我不喜欢女人,被她揍了一顿,然后就被休了。”说到这里,叶玄清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战莲华那顿暴打让他还心有余悸,“叶家的仇也好,战家的事也好,突然间全部解决了,我反而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了。在京城待了一阵子,我还是想你,可是……靠近你觉得危险,离开你觉得痛苦,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
我……”
想尽了办法折腾他,甚至请调到海南……无论是恨还是爱,他还总是记挂着这个男人。
不能再欺骗自己了!他可以骗过天下所有的人,但骗不了自己的心。
“可是……为什么……”要对我说实话?
袁蔚中一手紧揪着胸口的衣服,怕心跳过速后会产生嘎然顿止的停顿。
那天的决裂的那一巴掌,他亲口说要把自己打醒。也就是那一巴掌,让他真实地感受到了叶玄清所受到的伤害,所以小心翼翼,不敢再去触碰他的伤口。
“云飞扬有来找我,说了整件事的原委。还有……余国舅,也来看过我。”
“呃……”
前一个还好办,八成是去帮自己揽罪的,反正调换圣旨也是他的主张,这倒是不必担心。余国舅,那天自己喝醉后到底对他说了些啥?看叶玄清这样子,估计余福常也只说了些好话。
袁蔚中当然也没笨到要把心里的疑问这时候全问出来,只是暧昧地笑着,如往常一样等他自己下个结论。
“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一再地给他制造麻烦,提醒他自己的存在,结果这个男人却是一声不吭地全扛了下来。终于逼得自己要求见他。
叶玄清看着站在面前,更黑也瘦了的袁蔚中,到底还是不想自己完全地一个人把话说完,也静默下来,只是咬着唇,无措地看着至今仍毫无辩解的男人。
“我说?……你还敢信我吗?”
欺骗带来的伤害,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消除的。袁蔚中犹豫了一下,提出自己最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
这回换叶玄清犹豫了。他听了这么多人帮他的辩解,这次是专门想来听袁蔚中亲口述说没错,可是在期待的同时,害怕的情绪也渐渐高涨,所以才有了一开始的,欺骗与试探。
迟疑了一小会儿,才道:“只要你说的是真话。”
“只要你信,全都是真话。”
他们现在在玩什么?尔虞我诈的游戏吗?
袁蔚中不愿放弃一丝一毫复合的希望。但是,其中的心结必须解开,不然以后漫长的岁月,这样提心吊瞻的相处,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痛苦。
他想让他快乐,由自己守着他的快乐。
这一点袁蔚中坚持。
“……”
是啊,这世界上哪有笨人,谎言也只是因为有人愿意相信,才能瞒过了真实。
他……因为放不下,所以回来找这男人,可是这代表以后他还能如原来那般信任他么?
叶玄清自己也摸不准自己的心思,眼神开始闪避。见他如此,袁蔚中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叹口气,也不再多说,转身便走,却在快要步出小院的时候,心头一阵大痛袭来,痛苦地捣住胸口在门口扶着门框慢慢蹲下。
“袁蔚中,你怎么样了?”
大惊之下,叶玄清“霍”地站起来,冲上去想抢扶住他倒下的身躯——他已经听云飞扬说过,华英雄那一剑造成了袁蔚中永生的心疾,自然是关心的。可是却忘了顾脚下,他走过钉板路,受过重创的双脚虽然伤是好了,可是也留下隐患,再也不能如常人一般跑跳,走路时间过久也会疼痛难当。
现下情急,他一时忘了,冲出去后脚步几个踉舱,眼看就要跌倒,反而害袁蔚中赶紧从门边抢上来扶助,救助不及,便自己舍身当了肉垫,这下真的被叶玄清的重量砸了个结结实实,压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怎么样了?”
跌坐在他身上,看着他脸色变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叶玄清手足无措。
“我没事。别动,让我好好抱抱你。”
袁蔚中勉强忍住心口处传来的绞痛,半抬起身把头埋进叶玄清的胸口,聆听他有力的心跳——曾经,他差一点就以为再也不能从这具胸膛里听到这代表着鲜活生命力的跳动,痛苦内疚自责得无以复加。
“你又骗我!”
刚刚是他先装出心痛的样子,才害自己惊慌失措,然后才真的由此引发心疾,反而又害自己担心。叶玄清惊魂甫定,这才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先后关系,不由得怒火上扬。
可是手伸出去,却舍不得推开那近身的温暖,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后,无力地下垂,任由他把自己轻轻抱住,贴身相拥。
——怪了,明明有心疾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自己,他紧贴在自己胸前听心跳干什么呢!
“还好,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无论用多少的时间来折磨我、来报复我,我都心甘情愿。”
怀里,那拱动着的大头终于开始了解释,解释这阵子他明明知道待遇不公也没申报上述的原因。
叶玄清想想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为,着实有些过分,虽然是为了出气……可是在明知道他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的情况下还硬逼他出海,万一他要是回不来……这样自己会快乐吗?
颤抖的手抚上袁蔚中的头发,叶玄清刹那间明白了他埋头聆听自己心跳的原因。
“幸好,你还活着。”
活着,才会一切都仍有希望。过去的事他不辩解,不左右自己的思想,只是静静地,在远处守候着他的幸福,以此来弥补曾经的伤害。这是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用心。
已经变得软弱的心在他的下一句话中再次被击中,叶玄清几乎要怀疑得了心疾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了。
“我爱你,真的。”
袁蔚中拉下他来,在他唇上一吻,只是轻轻的碰触,却给两人同时带来震撼的颤抖。
也许是因为从那张唇里说出来的话,相其后所代表的意义。
叶玄清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毫无闪避的眼睛。
是……可以相信的誓言么?
他还是辨认不清。因为这个男人永远能把假话说得像真话一样动听,真话如假话一般叫人无从辨识。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自己愿意相信。
只要自己愿意相信!
叶玄清低下头,重重地回吻过去,低声道:“答应我,若骗我,骗足这一世,我就把它当了真——下辈子轮回转世,再重新开始!”
含泪看这个自己曾经深爱,现在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感觉的男人,叶玄清不再逃避与怀疑了。
就算是欺骗,这一辈子都相信这句谎言,那它跟真实的有什么区别呢?
小院里渐渐深沉的暮色合围,暖暖地包裹住沉醉在其中的两人,就连风也吹得温柔。
小小的尾声
轻寒透帘影,春风入帏帐。
床上,一张看起来很柔软很干净却快要沦为战场的床上,袁蔚中不甘不愿地瞪视着某个现在开始笑得有点邪恶的人,瓮声瓮气道:“小清,那个……不要了行不行?”
“我记得你答应过,如果你骗我一次,就要被我压一次。现在你想反悔?”
叶玄清已经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万事俱备,就等提枪上马,当然容不得他反悔。
“……”
那时候是因为他欺骗得良心受到强烈谴责的顺口承诺,谁知道叶玄清当真在这件事上跟他较起真来。
在下面虽然说他不是没做过,不过感觉实在并不美好,所以下意识地抗拒。
“我会小心的。”
安抚性地在他背上拍了拍,不过半点也没起到消除袁蔚中紧张的效果。而叶玄清也经验缺乏的后果,就是下一个瞬间两个人都痛得齐声大叫。
“你给我慢点!”
袁蔚中几乎是咬牙切齿了,他的后庭花,严格来说只在十四岁那年被没天良的洪天赐采摘过而已,当时满肚子都想发泄怨气的洪天赐自然不会给他的初夜留下什么好印象。
“我不想你留着只有他进入过你的记忆。”
趴在那同样被晒得黝黑的背上,叶玄清平息了疼痛,突然这样说道。
袁蔚中后来对他是全无隐瞒,甚至就连这样私密的事也跟他合盘托出了,不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只是想让彼此更深入了解。
“……”都多久的陈年老醋还在喝呀!而且洪天赐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袁蔚中这下才知道什么叫自做孽不可活!无奈,尽可能放松自己,回头对那个一脸沮丧的人道:“你温柔点,别太心急,慢慢来……”
“蔚中……!”
温柔的包容,滚烫的触碰。
汗液飞溅中分享彼此的私密的羞耻,叶玄清在尽兴满足后一泄如注,紧拥着身下同样被迫至高潮的人不放。
“喂,够了吧?”
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袁蔚中比较喜欢把他安置在自己怀里的感觉,而不是身份调转。
“不够!谁叫你骗我说在上面那个又要劳力,又要劳心,还得时刻关注伴侣的感受,从来就不说这样又不痛,又可以这么爽。我要数数你以前到底骗过我多少句,然后一笔一笔地把帐算回来。”
叶玄清秋后大算账的计划惹来袁蔚中哀鸣恸天,看着那由温良开始笑得有点无良的邪恶面孔逼近,开始认真考虑自己是不是有心理准备过下半辈子都被人压的生涯——谁叫他当初骗他那么多!
不管了,他一定要造反!就在袁蔚中开始行动并准备一举成功的时候,被他掀下去的叶玄清也不紧不慢,只是悠悠地甩来一句正点中他死穴的话,瞬间抽干了他的力气。
“你有没有听说过,官大一级‘压’死人?”
“……”
连官阶和官威都抬出来了,袁蔚中无力倒趴在那个笑得喘不过气的人身边,狠狠的瞪视却根本起不到震慑的效果。尤其是刚刚才在自己身上逞过威风之后。
唉,千年道行一朝丧!
天呐,难道说,接下来的岁月,他为了在床上取得上风,必须得开始着手准备努力钻营,勤跑关系的官场生涯了吗?
或许洪师爷会乐见这一现象。
明天,明天又将是美好的一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