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他也是这样。唉,如今,老来行路先愁远,贫里辞家更觉难!推己及人,洪师爷倒真生出几分惺惺之意,呷了一口酒,觑眼打量闻言徒增了些感伤,沉默喝酒的青年。
袁大人说,此人当是惯犯,自个儿钻卷宗房查近几年来附近州县发生过类似的相关案件去了——却把套问来历的苦差事交给自己。
不过这么个气质斯文的青年当真是个资深的骗子,倒也不是不可惜的。受圣人教化的儒生学子本性应该不坏,就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难处?
“真是多谢洪师爷抬爱了!学生并无长处,只有一张油嘴惯吃四方,今日栽在你们袁大人手下,也无话可说。”
沉默了半晌,那青年微微一笑,眼神避闪开去,嘴里说的却仍是言不由衷的话。
“……”
口风真严呢,如不是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已经对自己放弃,不思回头。
洪师爷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被他直接打回,意外之下倒也没甚气恼。
“师爷,有人前来探访。”
正想着要怎么从另一个方向撬开这青年比蚌壳还紧的嘴,门外狱卒匆匆而入,说是有人要探访该名犯人。
原来他还有同伙?洪师爷暗自思忖着,顺口问道:“说是他什么人?”
“是个女的,说是他女儿。”
此言一出,不止洪师爷吃了一吓,就连栅栏里的犯人也被吓到了,呛咳不已。
“请她进来。”
想了想自己还是出去的好,这样让他们放下戒心些,说不定还能打听到更多其它的清息,使了个眼色给狱卒让他好生伺候着,洪师爷在向外走的时候恰好与前来探监的人擦身而过,不由得仔细多打量她两眼。
来的那个女子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身上只是一身普通的村姑打扮,头上还包了一条蓝布碎花的头巾。稚气的脸上胭粉不施,清新如一朵楚楚可怜的小花。
“女儿?年龄上来说似乎勉强了点。”
不过反正他们本来就不相信前来探问把人的人会用真实身份,这人索性用了最假的一种,倒是另类的坦白。
还是叫袁蔚中过来处理这边的事吧。“你!”
洪师爷步出牢房后,被关在里面的犯人看着巧笑倩兮、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整个人干净如新剥荔枝般的同伴,气不由一处打来:“莲华你要来看我说什么不好?居然说是我的女儿,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纪,我这才双十年华的大好青年生得出你这样大的女儿么?撒这弥天大谎也不怕遭天谴么?”
那被他唤做莲华的女伴伸手挽一挽头发,笑道:“不然你还想我说什么?你老婆?我可还是黄花闺女,沾上像你这种要身材没身材,要本事没本事,要身家没身家,要钱银没钱银的四无人员,百无一用是书生,那我的清誉不就毁了,我这一辈子被耽搁了找谁负责?”
那青年被她一番伶牙俐齿的抢白,不由得气馁,嗫嚅道:“至少也可以说是我妹妹……”立时又被驳回:“免谈!瞧你这尊容,我们哪一点扯得上像亲兄妹?撒这么明显谎不怕天谴么?”遣字用词,连语气都完全相同,一字不差地驳回他之前的抱怨。
“莲华!”
牢狱之内的青年哀鸣,他明明口才与辩才都不差,怎么总输给这个只粗略识几个大字的乡野村姑?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果然诚不欺他!这是男人的耻辱,这是……听到门口有轻咳声传来,抬头一看,那个把自己陷害入狱的海盗县官不知何时已经杵在门口,这么大个人走路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还在一边看热闹看到想喷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这种时候男人不是应该帮着男人,结成共同联盟一致对外的么?
“咳咳,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袁蔚中咳嗽了两声在门口饶有兴趣地参观他们的内斗,只差没叫人端张椅子沏壶茶来看戏了。
“我不免费给人看戏的。”
青年冷眼看了一眼这无聊人士,奇怪,为什么对他防守得不如对防洪师爷那么严?
也许是他鲁莽的外形让人比较能放下戒心,他已经见识过太多文人墨客明里客气多礼,暗里却笑里藏刀,用言辞杀人。
“当然,卿玄烨的戏从来收费高昂。”
刚刚去调查了一番,果然收获颇丰。这青年名叫卿玄烨,年方二十,来历不明。最早的出现记录是在十年前,过去一直以行骗为生,渐渐也小有名气。不过他为人聪明,骗的全是别人不敢公开悬赏索回之物,所以并没引起太大的注意。最近一次犯事是在半年之前,在他朋友辖下的汤怀县做了一票后销声匿迹,却不料今日撞上门来,让他逮个正着。
“哼!看起来大人对我的事倒也查得清楚。”
夜路走太多,果然容易撞到鬼。自己已经很小心不留案底了,却在这小地方撞大运。
卿玄晔暗下心惊,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伙,示意别人已经有备而来,多加小心。
“其实我并没有兴趣了解太多,不过倒是很想知道,上一次你从周贤人家里骗走的米珠佛,现在到底在何处?”
上一次他是假冒了采购圣上寿诞礼品的钦差,抓住周贤人想行贿加官的心理,取了人家家传宝物后不告而别,也就是这一次,他才接到邻县同济的求助,这件案子不能明查,明着找寻连带物主也有错,所以只能暗寻被骗走的宝物了。
“这嘛……”
那个东西早换成了十两纹银,换了数月温饱……卿玄烨良心挣扎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把金记当铺的小梁供出来,虽然那吸血般小气的当铺伙记会压他的价钱,但也帮他转手不少违禁物品,要是没有他的走货管道,今后他骗来的财物可不好销赃。
“那是什么东西?”做苦苦思索状,卿玄烨下定决心来个打死不认帐。
“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珠子嘛,只是合浦珠田的产物,虽然价值不低,不过也没到价值连城的地步。然而上面有巧匠妙手微雕了佛祖神像,若将这米粒大的珍珠放置在水晶凸镜后,放大十倍的坐莲佛像立显眼前,掂花微笑宝相端庄,可谓神来之笔。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你不可能忘记这么一件特殊的东西吧?”袁蔚中冷笑,“你要是觉得挨几顿板子更有助于你的记忆,我倒不吝于帮你。”
“我是真的不知道。”
该死的小梁,果然又昧着良心骗得他好苦。果然他骗术修行远远还未够班啊!
一迭声地喊冤叫苦,既然他说得这宝物如此贵重,死赖到底不知道还比较对自己有利,卿玄烨哭兮兮地将手伸向栅栏外,一把抓住来探访自己的“女儿”道:“大人,如果你还不相信我,非要我认下这不知何人犯下的烂帐以充政绩的话,我……我把女儿卖给你吧,就当是父债女还好了,日后为奴为婢,只求你供她两餐一宿。你也看到小人身无长物,也无钱银。”
这边立刻就上演骨肉亲情悲剧,不知情的人看着,还真要为他们“父女”同悲的亲情感动。
又来这套,若卿玄烨粉墨登场,倒还真是个唱作俱佳的戏子。骗他虽然骗不过去,可是骗不知就里的民众却是足够了。
他的官声,还不想因此而受到牵连。
袁蔚中头痛地扶着额,拿那一对共同耍赖卖力演出的同伙没辄。他看出这女孩子手下有点武功,如果是让卿玄烨走脱,日后自己要留下她来却也不易。
不行,他们二对一自然自己没把握,若是让他们自己窝里反自起内哄,恐怕比较容易各个击破。
这样一转念,袁蔚中淡笑道:“卿卿,我对考证你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兴趣,比起要她‘父债女还’来说,我更想要你……”故意拖长的尾声带了几分邪气,气氛造到这里就够了。是个女人就应该无法容忍自己的魅力还不及一个男子,这一招虽然有点无耻,不过无赖招对无赖招,达成目的就好。
“哦,原来是这样啊。”
果然,一听他这话,那女子立刻就放开卿玄烨的手,了然地走到一边,淡淡道:“这就好办了!既然你这排骨一样的身材还有人愿意啃,那就不用我牺牲色相了。完事后到老地方找我。”
言罢,也不多说,厌恶地看了一眼袁蔚中,转身就走。
“……”
这效果好象有点出人意料地好了一点。
看看闻言一震,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那女孩儿头也不回离开的青年,袁蔚中察觉自己好象不小心涉入到他们之间的一些私隐,倒有些尴尬。
所幸卿玄烨也没难过太久,只是沉默了一阵子后,就恢复到原本的神色,自暴自弃往地上一躺,淡淡地道:“那么大人是想在这里,还是到你那里?”
他就知道进了这门,没点损伤是出不去的了。他们这种人,本来就随时做好打算以自身利益的牺牲来换取那点卑微的自由。
卿玄烨皱了皱眉,在骗不到的时候,男娼他都当过。
当一个人贫困交加时,尊严与自爱是最先被放弃的。
“其实,我真的只要你交出米珠佛就好。”
那个人已经索性一副任君享用的样子躺平地上了,袁蔚中倒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
咳嗽一声清了清突然变得喑哑的嗓子,要知道,当诱惑就摆在面前,而且是只要你一伸手就可轻而易举得到的时候,人性的弱点就会暴露无遗。
唉,不过,他的确是久已不食肉味,难得见个美味的人在面前,他的自制力啊!
“你真想知道?进来啊,其实珠子就藏在我身上。”
卿玄烨勾了勾手指,凤眼一挑,倒别有风情。
“不能过去,不要过去……”
袁蔚中心里这么默念着,可是手脚却不听使唤,打开了锁,把钥匙藏好,迟疑地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去。
“不信你来搜。”
轻声地说着这样的话,卿玄烨却一抬头吻上了他的唇,一双手也攀了上来,不老实地向那副坚实的胸膛摸索着。
一番唇舌交缠,上下抚摸,两人都已然情动,气喘吁吁。
“你,”袁蔚中深情款款地看着面前也一样颊染桃红的人,笑道:“什么时候才肯把手从钥匙上拿开?”
“哼!”
这个可怕的男人,居然在意乱情迷之时也没放松地警惕,真是小看了他。想趁机把钥匙摸到手然后逃走的念头被识破了,还赔上一个吻。
卿玄烨顿时兴味索然,没好气地把人推开,用力地用手背擦拭嘴唇。
“不过,你好象对这种事也不陌生,还是说,这是你的兴趣?”
今次是他主动投怀送抱,而且这大胆老练的样子不像是个初尝此道的雏儿。袁蔚中挑了挑眉,看了他一眼,动手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
“……”
“说呀!”
袁蔚中挑起他的下巴,却被厌恶地避开,不由得挑了挑眉,对这个前后反差如此之大的骗子琢磨不透。
“没什么,既然被你识破也就算了。现在无论是什么珠都已经没有了,而我……只想求大人放我自由。”
卿玄烨左右权衡了一下,泄气地开口求饶。
他真的很害怕被关在牢狱这样的地方,偏偏这么些年来,他所做的事都让他游离在这些场所之外。
卿玄烨的骗术高明,不仅仅因为他的小心,还因为他畏惧牢狱之灾而产生的不贪心理。说白了,他其实只是一个胆小的骗子。过目不忘的本事,现在也只是用来在把书典背熟后,精心设局钻律法空子上。若非如此,依他的本事,早可一次骗够足一辈子花不尽的钱财——自然,这样做等待他的下场是后下半辈子都要在牢里渡过。
“如果你真的想要自由,就不应该做这样的营生。”
夜路走多终会遇见鬼,还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
“那你叫我做什么营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已经受够了别人的嘲笑和冷眼,但却还是得忍辱偷生地活下去。他还肩负着雪洗冤仇的重任,所以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卿玄烨看着宛如戏鼠恶猫一样的县令大人,在心里琢磨他把自己关进来到底是为了清查赃款,还是纯粹私人兴趣。
他不是没见过好男色的人,他们对自己看上眼的对象那种死缠烂打的程度,一如平常的思春男子遇上心仪佳人。
但这个县令显然又和急色的男人是有区别的。他眼珠转动,似乎在掂量与算计这场交易是否划算。“喂,你到底还要不要啊?大爷现在没兴致了,慢走,不送。”
他的牢房他做主。虽然是很讨厌晚上得待在这种可怕的地方,但现在也无计可施,只能等莲华气消了再想办法接他出去了。
卿玄烨一拂袖子背过身去假寐,听到那人叹了口气,轻轻地出去了。
“大人,如何?”
才一出牢门,洪师爷立刻迎了上去,他们主从二人一向配合默契,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把握最新动态的。
“放他走的条件我已经开出给他的同伙知道,现在只有等。反正就先这样关个几天吧。”
那个叫莲华的女子放她离开,自是要想办法去寻回米珠佛的下落,这个卿玄烨,说白了,真拿下他了也不能判什么罪,东西是别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自愿送给他的,只敢私下探访,公开索回的可能都没有。一桩没有原告的案子,他怎么能判被告有罪?
“大人,可别因私忘公,关心则乱啊。”
虽然说他是知道自家的大人是很有原则的,但若他真的喜欢……唉!也不知道他死去的老哥造的什么孽,教出的学生学文不成,倒是对有文人气质的人仰慕备至,难道是幼时被过分刺激而产生的渴望补偿心理?他老哥尖酸刻薄一张嘴,骂人还不带个脏字,时常把人要得团团转,的确是叫人印象过分深刻了一点。
“哈……哈,我自知道。”
袁蔚中干笑,既然肚子里的蛔虫都被人数得清楚,他还是老实一点的好。不然“关心”他的师爷夫妇可能会弄个让他“败火”得下半辈子都不举的凉茶,免得他欲火攻心。
不过话说回来,这卿玄烨……还真让他很有兴趣啊。
袁蔚中留恋地看了看渐渐被夜幕笼罩的牢房,一步三回头。
深夜,终于抵不住沉重的倦意睡去的卿玄烨睡得并不安稳。
虽然袁蔚中有特别交待狱头,这人不是罪犯,只是疑犯,所以在起卧用具上也不曾亏待,垫了比较厚软的褥子给他。然而曾经的经历让他对牢狱这个地方视同地狱,嗅着熟悉又陌生的劣质松油香气,听着隐约可闻的铁链声,卿玄烨在入睡后不久便魇着了,心下旁徨无依,只觉得无比的害怕,却偏又醒不过来。
恍惚间,只觉一间一间的牢房就好象恶魔张开的口,门上落下的铁栅栏有如噬人的铁齿钢牙,他一间一间地奔过去,无尽迂回的黑暗长廊却找不到出路,这下子害怕得放声大叫,却根本没有人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