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我告别准备再呆段日子的薇拉,依旧是那只小皮箱,开着蒂莫西借给我的一辆法拉利敞篷车上了路。大卫送我的时候还开玩笑说:“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载个美女啊。”我笑一笑便扬尘而去。
一路南下,我饱览了意大利秀丽明朗的景色,到了西西里我更是对那里众多的葡萄酒园大加赞赏,拍了不少照片存在笔记本电脑里发给霏霏。我的意大利语虽然比不上英语地道却也算流畅,行事也不张扬,故而这一趟很是畅快。我本打算从巴勒莫折返,没想到偶然进入的一家酒吧留住了我的脚步。这家叫西西里之夜的酒吧供应一种独家制作的鸡尾酒,名字也怪,叫少女峰的雪。我原本对鸡尾酒兴趣缺缺,但见此酒色泽就如同一般的白兰地就点了一杯。此酒普入口时极为清爽,然而一下到喉咙便升起一股冰雪般的甘冽一直顶到脑髓,片刻之后变得柔腻香醇,每个毛孔都说不出的舒服。但其后劲也大,我不算能喝的,一杯就放下了。然而因为滋味太好,想想日后再来的机会几乎没有,我竟然决定为它住下来,立志要喝上几天才离开。那调酒师见我夸赞也很得意,又与我谈得来,便指点我住到一条街外的阿苏妈妈家庭旅馆。那里果然干净又便宜,更要紧的是老板娘阿苏妈妈人很好,亲手制作的空心粉和熏肉令我赞不绝口。
西西里之夜不是一家干净的酒吧,角落的阴影里可见一些鬼祟的交易,舞池里跳舞的人群里也偶尔有磕了药而目光呆滞的男女。发现这些是一种常态后虽然明白这也不过寻常还是失去了住下去的兴致,三天后就决定离开了。最后一个晚上我点了第二杯少女峰之雪,喝到一半接到了大卫的电话,他问我什么时候离开。因为酒吧里太吵我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准备出去再打回给他,不曾料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如被冰雪,而后是烈火熊熊简直要烧断神经。我抱了头勉强向调酒师示意来杯冰水,朦胧间身边有片阴影覆盖了下来。我反射性地扭头望去,黑发黑眼的一个男人出现在模糊的视线里。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卫来了,于是伸手扯住他大着舌头问:“你怎么找来的?”
那人也不答,只递了一只玻璃杯凑到我嘴边,我毫不反抗地喝个干净才明白这是我要的冰水。酒劲下去了一些我的眼前也明亮了起来,就看到调酒师已经蹦到了吧台那头,连眼睛都躲开了。我奇怪地拍拍身边男人的肩膀刚张嘴叫了一声“大卫”就觉出不对劲了,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爬上神经,我僵硬地扭转视线,面前的“大卫”变成了那日罗德葬礼上出现的年轻男子,而我的手还热络地搭在他刀削般的肩膀上。哦,上帝!
今天就这么多了。
5
我的手掌僵硬而笨重,一时进退两难,表情想必也很精彩,因为我看到他眼睛里浮出一丝笑意,就像雪峰上的雪崩下来一块。他轻轻一敲吧台对调酒师吩咐来一杯少女峰的雪然后替我再叫了一杯冰水,我趁机小心翼翼地缩回手坐正了身子。身边男子递过来一张名片,就着昏暗的灯光我看清他的名字“安东尼·波提切利”,除此之外只写着一个手机号码,连头衔都没有。但是光这个名字就足够了,两杯烈酒没能毁掉我脑中的数据库,这个名字几乎立刻被调了出来。意大利最大的黑手党“天堂之剑”的老大,而他的母亲则出自英德国海因兹这个名门中的名门。与蒂莫西如今掌控的“佛罗伦萨暗焰”不同,天堂之剑已经有至少两百年的历史,二十五年前的联姻更是让这个原本矗立在西西里的利剑也在德国放出光芒,不但势力大增而且行事也低调了起来,仿佛一下子从街头恶棍变成了世袭贵族。我不禁好奇这个男人容貌中有多少是来自于那个海因兹的新娘,据说那个十八岁出嫁的少女拥有百合花一般的容颜和百合花一般短暂的生命。地位与权势的综合体——安东尼·波提切利眼下就坐在我身边抿着少女峰的雪,也只有他穿着黑色的衬衫坐在黑暗里依然灼灼生辉。那种光辉雪白到能够灼痛你的双眼,就如同少女峰的雪,看着干净其实再危险不过。
安东尼·波提切利晃动酒杯对我说:“还没有人敢一口气喝下半杯,喝得快了即使不会倒下也少了很多乐趣。”
这个我举双手赞成。我试探着问:“你常来这里?”
“偶尔,这次是来见你的。”他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回答。
这个回答惊吓住了我,如果我是个淹然百媚的大美人那可能会冒点桃色的小泡泡,但既然我不是那就必须考量两个帮派之间的暗流。我不认为是天堂之剑谋杀了罗德,因为没有这个必要。第一与第二之间其实差距极大,单人数上就差了至少两倍,若想吞并佛罗伦萨暗焰他完全不需顾忌什么,采取更公开暴力的手段成效应该更大,问题是当罗德的死成了定局天堂之剑想趁乱拿掉佛罗伦萨暗焰也合情合理。不过我不认为他从我这里下手有什么妙处。第一,我只是顶着迪肯家的姓,第二我一点都没有参与家族事业,除掉我或者拿我当人质都不构成对迪肯家实质上的威胁却会激发迪肯家的愤怒,这买卖不划算。莫非他家哪个怀春少女暗恋上了我?这个没准还有点靠谱,遗憾的是除了他我没有研究过他家其他成员的情况。
我做惊讶状说:“虽然我拿到了建筑设计师的资格但实战经验几乎为零,若有项目我的导师丹尼尔·肯尼迪是很好的人选。”
安东尼·波提切利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他带点忧郁地说:“我的母亲想见见你。”
“您母亲?”我惊上加惊。
“我母亲身体不好,一直在海边疗养,她与您的母亲薇拉·迪肯曾经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但因为种种原因产生了一些误解以致互不来往。如今她罹患重病希望能够通过你化解多年来的误会。”
他的面孔看上去很是诚恳,带一点茫然和压制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哀伤让每个善良的或自认为善良的人都不忍拒绝。他没有必要撒这样一个谎,我也没有不能拒绝,就算不出于同情拒绝也绝非善策,所以我答应了。
今日一天劳作,只好晚上努力,结果就是这么多。也有一千多字了,甚是欣慰。
6
此时酒吧里依然是人头攒动,只不过我们两个人周围空出一个半圆的无人地带,当安东尼·波提切利起身时这个半圆裂开了个缺口,我就跟在他身后沿着缺口走了出去。我看到几个黑衣人半隐半现状似无心地在周围随着我们移动,那必定是他的手下。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安东尼体贴地先载我回旅馆拿了箱子而后就趁着黑夜拉走了我。
安东尼坐在我身边,古龙水的香气若隐若现挠得我有点心痒。我有个小小的癖好是收集香水瓶,十多年来小有成就,但对这种带着诱惑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香气丝毫没有印象,我得不时摸摸鼻子来避免它好奇的抽动。
“乔·梅尔特的‘午夜’,为我定制的香水,你如果喜欢可以在你的收藏品里加上这一件。”
我有点脸红,这个小癖好我轻易不让人知道,薇拉也小小地嘲笑过我,不过安东尼语气中不带丝毫轻蔑,闲淡的就像交换对巴拿马顶级烟丝的意见。但是乔·梅尔特这个被称为香水之王在市场上公开发售的香水只有三款每一款都得到狂热追捧,当然也都在我的收藏里。他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富贵尖上的那一小撮,据说他会跟订购他香水的客户接触三天以寻找感觉,而后制作出的香水会成为该客户的个人标志。这些香水的拥有者非富即贵用完的香水瓶除了收起来就是砸碎了所以我无从收藏,如今这个大好机会岂可错过?于是我表示愿意接受他的馈赠。
轿车安静地拐进一条白色的沙砾窄道,尽头处黑色雕花铁门无声地向两边开启将一座巨大的城堡展现在我眼前。这是一座德国风格的古堡,披着月光和沉甸甸的历史令我屏息赞叹。
安东尼轻声说:“这是我母亲的陪嫁,自德国运来。”
我说不出话来了。一座古堡不说其移动要消耗多么惊人的人力物力,这么一件不可复制的超级文物德国政府怎么就能允许它离开国境?这说明天堂之剑的势力已远远脱离了黑色世界的范畴。
当我跟着安东尼迈上几百年前的石头台阶进入其中时我费了很大劲才克制住自己不去仔细端详地上古老的手工地毯、墙上不带任何保护的名画以及头顶华贵的水晶灯。即便在深夜,大厅里灯火通明,白发的管家带着十几个仆从不带一丝倦意地站在大厅里迎接主人的归来。通过我一路走来的观察古堡内外采用的是高科技的防卫系统,而古老的人力巡逻也丝毫不带松懈。
安东尼解释说他母亲住的地方在海边,开车过去需要两个小时,所以先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出发。我当然没有意见,名叫爱德华的管家带我去了客房,客房倒是法国巴洛克风格,我怀疑家具也都是古董。这一夜我睡得不是很好,因为听见两个男人隐隐的争吵声,一个是安东尼,另一个呢?
7
有什么人敢在天堂之剑的老巢里和教父争吵?安东尼的父亲三年前死于心脏病突发后我以为这里应该没有能压过他的人了,而好奇心起来实在无法压制,我认为像他这么骄傲的人不至于在家里的客房也安装探头,所以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溜到门口微微拉开一条缝将耳朵伸了出去。声音的源头不算近,但另一个人嗓音够高又尖,穿透力实在惊人。可惜他们用的是法语,我的法语水平只够听个七七八八。大概是那个人指责安东尼不该将我带来见他的母亲,这违背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安东尼的解释我实在听不清楚也不敢走到外面所以也就算了。这场争执持续的不长,我关门继续被打断的睡眠,好不容易陷入朦胧却又突然醒了过来,因为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由于天鹅绒的窗帘拦截了月光,屋子里完全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气味或者说气场,加上呼吸和衣服一点点的摩擦声就足以让我醒来。这个人应该已经站在了离我的头不足两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我可以猜测他的视线朝着我但也瞧不见什么,总不至于戴着夜视镜来偷窥。感觉不到敌意所以我悄悄伸出右手摸到台灯的开关,灯光一亮那个人剧烈地哆嗦了一下。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从身形眉眼可以看出往日的风流倜傥,与生俱来的风度是无法磨灭的。然而面容的苍老憔悴与他气质完全不相符,以我做过戒毒所志愿辅助员的经历甚至可以断定他在吸毒而且时间不短。
“您是?”
男人抱歉地回答:“我本想悄悄看一眼你,虽然看不见,但薇拉的孩子……”
他有点语无伦次,声音也拔高了些,我想起来这不正是那个与安东尼争执的声音么。既然已经进来了不如听听他想说什么,我请他坐下,自己也从被窝里爬出来,两个穿着睡衣的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我叫亨利·布尔热瓦。”男人身体在微微颤抖,语调里充满了矛盾与挣扎,“我不该来可是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克里斯,你是叫这个名字吧?你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孩子喜欢得发疯?”
“喜欢过,但没有到那个地步。”我遗憾地说。
“哦,那你不知道爱情的滋味。可你是幸运的,没有像我这样倍受折磨。”布热瓦尔捂住脸半晌才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放荡不羁,有才有钱做了很多错事,然后我遇见了薇拉,上帝惩罚我让我爱上她再伤害她并且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
他的眼睛里点起两簇火焰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我已经为我的过失付出了应付的代价,可那巫婆还不肯放过我,我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我请求你回去告诉薇拉请她小心,另外,替我说声抱歉,让她知道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样她会永远忘记我。”
我不忍看这个男人激动得浑身抽搐的样子于是握了他的手说:“不管发生过什么,薇拉她已经站起来了,我相信她不会因为您的痛苦而感到宽慰。”
布热瓦尔泪光涟涟地注视着我轻声说:“可以允许我拥抱你一下吗,孩子?”
我当然答应,他抱住我吻了我的脸颊喃喃说:“好孩子,记住我一句话,离波提切利家越远越好,这是为了你的母亲也为了你自己。如果还有机会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一件配得起你的小东西。”
他放开我脸上浮出一个悲哀又释然的微笑然后蹒跚着离开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个悲伤的男人。
8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我就随安东尼离开了,沿着海岸线驱车两个小时抵达了一处私人海滩,悬崖上有一所童话中才能出现的精致的两层小楼,底层的几扇玻璃门都大开着让清新的海风吹起雾气般的纱帘。纱帘的那一侧、围着白栏杆的悬崖边上一位女子背朝我们坐在轮椅上看海。另有一名护士打扮的中年女子瞧见我们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便将轮椅转了过来。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虽然已不年轻眼睛里却有不输少女的神采。安东尼快步上前亲自推了她过来。
“波提切利夫人,见到您很荣幸!”我趋前致意。
安东尼的母亲一头浅金色的长发挽成髻,脸上薄施脂粉,她用水蓝色的眼睛看了我片刻才微笑着说:“这一定是薇拉的那个孩子了,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就像从《天方夜谭》里走出来的,你说是不是安东尼?”
安东尼亲亲他母亲的鬓角回答:“您说的对极了。”
凯瑟琳·波提切利夫人招手让我靠近,又吩咐护士搬来一把椅子,随后赶走了两人。我坐在她对面,喝了几口红茶,听海涛有节奏地拍打着礁石。坐得这样高似乎依然能感受到脚底的震颤,海鸥在头顶鸣叫着飞过,披着热辣辣的阳光。
面前这个似乎拒绝了与时光共同飞坠的女人虽然面容上雕刻着德国血统,意态悠然倒不严肃。她轻声说:“这里是我最爱的地方,医生也说海浪的声音有助于睡眠。”
“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也喜欢。
“啊,孩子,我一直盼着薇拉能来,她一定也喜欢这里,不过你来了也一样。”波提切利夫人有点怅然地远眺大海叹息了一声才继续说:“我们多年未见了,她必定对我心存怨恨,我们都不年轻了,很多事说开了或许能够彼此谅解。”
凯瑟琳·波提切利凝视着碧蓝的海水开始缓缓陈述:“当我还是十六岁的少女我最渴望的就是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因为以我的身分在成年后能够按照完全自己的心意选择结婚对象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海因兹已经是一个半空的架子,维持往日的排场和支付遗产税已经变得不堪重负,我们需要巨额资金以保住家族的荣誉。就在那个时候亨利·布尔热瓦--你想必已经见过他了—闯入了我的世界。那时的亨利年轻漂亮,他有着香料上的天分,聪明风趣,靠着法国人特有的浪漫、那张动听的嘴和引导潮流的穿着打扮成为上流圈子里几乎所有女孩子的梦中情人,我也没能抵抗住他的诱惑。我真的爱上了他并打算和他私奔,真是不顾一切了,可是亨利向我父亲成功索取了100万法郎后将我出卖了。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夜里看到他带着父亲出现在我们约好的地方时那种悲痛。我冲上马路真的想一死了之,结果撞断了两条腿和三根肋骨。两年以后我嫁到了这里,我父亲得到了波提切利家的一张天价支票而将变成了累赘的班德古堡作为嫁妆也换成了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