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只是冠着养母姓氏,没有任何血缘因素的青年,因为一场葬礼回到西西里岛,却被牵扯到越来越多始料未及的事件中,再回首,原来早已入局,死局已定
1
我不知道鸟类从空中俯瞰地面是什么感觉,反正我不喜欢。有很多人买楼一定要最高层,他们享受的是俯视众生的乐趣,但想想夏天阳光的直射,请相信我,住起来那一定不会太舒适,况且中国古话不是说么,爬得高摔得狠。当然这理由不妨碍顶楼的价格被爆炒,也不能说服我自己不坐飞机。
经过漫长的飞行走出中部机场的航站楼时我立刻陷入了36度湿热的包围,幸好行李少,我一秒都不耽搁地跳进出租车奔向了名古屋。这座城市我每年都来,这么多年它基本上没有多少变化,除了机场从小牧移到静冈拉长了到机场的距离。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当初父亲怎么就来了这么个没风景的地方抚慰他那因离婚而遭受的打击,然后戏剧性地邂逅了人生的另一春。
出租车停在瑞穗区一所幽静的庭院门口。我拎着不大的皮箱沿着刚用清水洒过的石板路走了进去。这是当年继母下榻的一家有百年历史的日式旅馆,自从父亲过世后,每年的8月继母都在此度过,当然也包括我。旅馆的人都认识我,远远地鞠躬问好但并不来引路,由我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被高低不一的灌木簇拥的小道。小道尽头是一所别院,虚掩的黑色木门里传来三弦琴不成调的弹拨声,在8月的蝉鸣中倒逼出了一丝清凉。
我放缓脚步闪身进去,看见黑漆木板的走廊上摆着一张藤制摇椅,一位身着象牙色家居服的女性盘膝坐在上面正低头拨着琴。她金色的长发松松地挽着,脖颈手腕都没有戴饰物,即便如此朴素她的美丽高雅在高温中也不曾挥发一毫。我看见她就觉得是到家了。
几乎是在我站住的那一刻她抬起了头,看到我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用标准的中文喊道:“致平!”
我快步趋前,丢下皮箱亲吻她的双颊,嘟嘟囔囔地假装抱怨:“薇拉,你又在制造噪音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继母薇拉·迪肯,一个意大利美女,只比我大15岁,在我父亲去世后抚养我长大,对我而言没有比她做得更好的母亲了。
薇拉揪揪我的耳朵表示了不满,然后带着我进了房间。这里原本铺着榻榻米,但自从薇拉买断了这里的居住权后就换成木地板,家具也都是从意大利运来。薇拉从来都没有所谓的东方情趣,尽管她常住在香港,却过得很意大利,从饭菜到服饰无不如此,但是她从来不肯回到故乡,即使是她父亲的葬礼也拒绝参加。我父亲死后她不是没有过男人,但绝不带到家中过夜,交往的时间也都很短暂,连我奶奶都感叹说一个外国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太不容易了,更何况这个外国女人还养着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我。还有一句话奶奶没说,那就是这个女人血管里流着三代黑手党的血液,而我的父亲生前是个警察,尽管只是个片警。
我洗过脸坐下来喝一杯冰凉的大麦茶解暑,薇拉是不肯碰这东西的,但永远不会忘记替我准备。我解了渴便将自己的打算一一道来。我已经拿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的硕士学位,原本暑期过后应该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但我想给自己放个假。我才21岁为什么要苦读不休?
薇拉听了就笑起来:“我已经接到你导师的亲笔信,他要我说服你继续念书呢。”
这么快?我暗自吐舌,丹尼尔·肯尼迪是建筑界的奇才,想拜在他门下的不知凡几,我却琢磨着开溜,他不生气才怪。
薇拉递给我一碟甜瓜,看着我吃了两口才说:“那你打算用这段时间做什么呢?”
我耸耸肩膀:“还没想好,或许和您结伴环游世界?”
薇拉嗤笑:“我看你是懒病犯了,不如回北京住几天清醒清醒,刘飞还等着敲打你呢。”
我垮下了脸。刘飞是我亲生母亲的现任丈夫,连续三届的全国散打冠军,现在自己开了个武术学校。我上大学前每年寒暑假都会去母亲家住一阵子,不过当刑警的母亲很少在家,家务活都是他干,教我防身术的也是他,我不是怕他折腾我而是对我同母异父的小妹妹刘霏霏头疼万分。那一定是我母亲大人小时候的翻版,爬树翻墙不算,路见不平必然拔刀相助,她小拔不动自然有我顶上,现在回想起来这小丫头都构成了我心头的一片乌云。
薇拉拍拍我的肩膀只说了句“自己好好打算打算,青春是用来享受的,可也很短”就撂下了这个话题。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外面松涛的起伏声久久不能入睡。树影在纸隔扇上摇曳,隐隐能够听到远处的雷鸣,空气里的湿度更大了,一切都暗示着雷雨的即将到来。在我朦胧将要入睡的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那急促的第一声刚停闪电就划过了我的眼睑,惊雷伴随着豆大的雨点砸在了地下。在这样一个夜晚,遥远的意大利有一个人永远闭上了眼睛,正是他的死亡将我抛下了我原本乘坐的列车。命运之神重新洗牌了。
2
电话铃声消失了,我听见薇拉低哑的说话声,是意大利语,而后跟着长长的沉默,因为雷电交加,我不知道听筒是否被放下,因为薇拉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很担心她,但这个时候决非跑过去的好时机,虽然困意没了我还是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父亲去世的时候薇拉曾经对彻夜哭泣的我说过:“命运是残酷的,所以我们要趁它眨眼的瞬间赶紧休息。”是啊,谁知道命运这家伙眨完眼后又会出什么新主意?我一夜无梦。
我是被柔长的鸟鸣唤醒的,窗外青天如洗。我洗了个晨澡走进客厅时薇拉已经在喝咖啡了。餐桌上摆着两份早餐,就像平常一样,但薇拉略有红肿的眼睛让我暗暗吃惊。自从那段最艰难的岁月过去后我还没有再见她哭过,我忍不住走到她身后轻揽住她的肩膀。
我听到薇拉轻声说:“我哥哥死了。”
薇拉有三个哥哥,但我知道她指的是罗德,她的同胞哥哥。迪肯家族三代都掌控着意大利第二大黑手党,每一代都极为重视家族关系,但这不等同于重视夫妻间的忠贞。薇拉的父亲朱诺·迪肯情妇的数量不下三十,但生下他后代的只有三个,薇拉的母亲是他的原配,共育有两男一女,死了一个,剩下的就是罗德和薇拉。除了罗德薇拉还有5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活在世上,但薇拉很少谈及他们,不管怎么说最后接替了教父位子的是长薇拉二十岁的罗德。可现在罗德死了,薇拉的处境令我担心。
薇拉感觉到了我的不安,于是放下杯子从容一笑:“迪肯家有种种不成器的地方,但窝里斗的事可还没人干过,罗德的长子蒂莫西已经控制了大局,等葬礼过后就是他的即位仪式了。”
薇拉形状优美的嘴唇里吐出的字句镇定而冷酷:“蒂莫西会将害死他父亲的人千刀万剐来祭奠亡灵。”
我觉得后背发冷,安逸平静的生活过得太久,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女人不寻常的出身,她逃离家族的控制以寻求自由但从骨子里依然是迪肯家的人。而更要命的是我护照上的姓也是迪肯,那是因为薇拉为了得到我的合法监护权而将我收为养子的结果。我成为迪肯家族历史上唯一一个纯亚洲血统的成员,而且我从未去过意大利。当然,无论是我还是薇拉并没有把这当作一回事,迪肯家想必更不愿提起,罗德为了安慰他心爱的妹妹而点了头,我长得是扁是圆他估计都不在乎,至于我周围的大多数人更是只知道我叫费致平,而不知道世上有一个叫克里斯·迪肯的家伙也是我。
薇拉挺直了脊梁,扭头对我说:“我要回去参加哥哥的葬礼。”
我自然不能让悲伤的她一个人踏上旅途,表示愿意陪她一起回家。薇拉欣慰地摸摸我的头发宽慰我说:“那些家伙可能把你当空气,可不会有人欺负你。”
我点头:“我也把自己当空气就是了。”
薇拉笑了。我给导师发了封邮件说我沉浸在悲痛中所以请求休学一年。丹尼尔·肯尼迪的答复当天就来了几个大大的汉字“想偷懒就直说!”一大段空白后才有一行小字“逛够了就回来。”我由衷感谢这个欣赏我因而包容我的好人。
我们两天后就起程前往佛罗伦萨。我还是那只皮箱,只打算最多呆两个星期就回北京小住。
经过转机最后抵达佛罗伦萨机场时,看到有三个黑衣男子等在那里。领头那个人身高与我相仿,决不会超过一米八四,金色的短发蓝色的眼睛,单从长相来看比我更像薇拉的儿子,从他看向薇拉的目光我猜到他就是蒂莫西·迪肯。说实话,如果他换身休闲装,身后也不站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伙没有人会把他和黑手党联系到一起,女孩子们投向他的视线也一定会翻倍。薇拉和他拥抱到一起互致问候,然后转身将我介绍给他。
蒂莫西走上前来也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在我耳边说:“克里斯,欢迎回家。”
这是我首次和一个黑暗世界的人,而且还是个教父作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说不尴尬是骗人的,毕竟我母亲是个优秀的刑警,我死去的父亲好歹也是个民警,要是他们看见这一幕脸色必定不好看,在那一刻我决定在礼品单上给母亲加一件皮夹克。
3
迪肯家族的本家位于距佛罗伦萨二十公里开外的一处小镇,除了大门口安装有探头外似乎没有特别戒备,至少香港黑帮片导演不会喜欢这种风格。里面有几个妙龄少女,一律身着黑裙面色肃穆,见到蒂莫西回来都低头行礼。蒂莫西对我说这些女孩子都是左邻右舍来帮忙的,葬礼结束后就会各自回家。当他把我介绍给她们时这些女孩子毕竟是年轻,脸上都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很显然,在这里我是一个绝对的异类。
这时一个二十四五岁黑发黑眼睛肤色也发黑的年轻男子从厨房转了出来,眼角有堆积的疲惫,看到我们便走上前来向薇拉开口说:“这不是薇拉姑姑吗?我是大卫,您一定不记得我了。”
薇拉仔细瞧瞧他回答说:“蒂波的小儿子?那时候我还抱过你。”
大卫眼睛亮起来地说:“对,是我。”
待他转向我不用介绍就已经猜到了我的身分:“这位一定是克里斯表弟了,欢迎回来。”
蒂莫西让他带我熟悉环境,自己陪着薇拉上楼了。大卫给我带路从一楼转起,做了个简单说明。他的视线并没有在我身上多做停留,但我知道他在观察我,而这种观察不带恶意,而像是一种估量。我对这样一个天性活泼开朗的年轻人抱有好感,在没有利害冲突的情况下和他成为朋友似乎非常容易。
我被安排在二楼把角的一间客房,房间的布置很简单,木制家具也都是旧的,但簇新雪白的枕褥和地下铺的暗蓝色手工羊毛地毯以及窗台上摆放的三盆小花非常称我的意。
大卫靠在门口说:“我就住你隔壁,有事可以找我。开饭的时候底下会摇铃,其他时间就随你的意了,这里没什么特别的风景,不过第一次来逛逛也还有趣。”
我知道这个时候所有人一定都在忙,黑手党教父的葬礼不会只有家人参加,而捉拿凶手也需要人手和精力,不过我也没打算麻烦别人,既然留在这里无聊又添乱倒不如四处走走。这座小镇是迪肯家的大本营,想来所有进镇的生面孔都会得到特别关注,这也就是为何大宅防卫松散的原因,可疑人物根本走不到这里,罗德是在从佛罗伦萨的情妇住处返回的途中被安置在必经道路上的炸弹炸死的,我不担心有人在此地拿我当靶子练枪。
罗德的葬礼定在五天以后镇上唯一的小教堂里举行,我在前两天就见过了迪肯家几乎所有的人物,因为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相貌不同但表情大致一样。晚饭时人凑的总是很齐,我就利用这个时间把这些人都记了下来。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记忆力往往能发挥到极致。我母亲曾经痛惜像我这样好的记忆力和高智商实在比我父亲更适合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不过她总觉得对我不住所以也就一说作罢。
蒂莫西偶尔会抽出时间来看看我,说上两句话就又被叫走了。我的父亲是在小区里抓小偷被连捅了十三刀失血而亡的,可至少还有完整的遗体,罗德的身体则被炸得血肉模糊,拼凑起来弄成看得过去的程度很费了一番功夫,他眼睛里沉淀的哀痛我感同身受,所以对他倒是真有家人的感觉。
我在抵达这里的第二天就开始在镇上漫步,这里的节奏似乎慢了二十年,古老的建筑具有典型的意大利小镇特色。我穿着牛仔裤白体恤,借了辆自行车四处游荡,不出三天镇上所有人大概都知道我了,由着我东张西望,有几个大胆的少女会跟我搭话,让我有机会领略意大利少女满含热情的眼神。
大卫有次在走廊里碰到我嘲笑说:“镇上的妈妈们都在抱怨来了一个神秘的东方美少年惹得女孩子们无心干活。”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赶紧撇清:“我没有一点非分之想。”
“你要是真看中哪一个也不错啊,只怕你觉得这里没有人配得起你呢。”
我不知道大卫是什么意思,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只是个玩笑,也就把它放下了。
葬礼当天我换了黑西服出席罗德的葬礼,这一天小镇也变成了黑色,教堂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塞满了人,自然也来了不少意大利甚至国外的黑帮重要人物,其中很有几个亚洲人的身影。薇拉没有同我多讲,但我也知道迪肯家不碰毒品,主要经营的是走私和色情业。对于后者我是不屑的,虽然每个人都有欲望也需要发泄,但那种地方藏在阴影里的腐臭气息足以打消我的欲望。
人群突然出现了轻微的骚动,我抬眼望去,门口走来一个与大卫年纪相仿的男子,也是黑色的头发,但没有大卫卷得那么厉害,也稍微长一点,皮肤很白,五官轮廓古希腊雕塑般地清晰流畅,那双眼睛也是黑色的,眼角微微上挑拖出深长的褶痕,薄薄的嘴唇略尖的下巴,近一米九零的修长身材走起路来像寒风拂过,轻盈而蕴含力量。他的美貌在其独特气质的衬托下只给人帝王般的高傲,美女们或许会将他视为梦中情人,但在路上见到却未必敢对他抛媚眼。我微低了头看他为死者献花,与蒂莫西握手,用清澈的声音低声安慰然后离开。他停留的这短短时间里教堂里安静得如同坟墓,而我发现自己在轻微地颤抖。
4
罗德入土后蒂莫西又忙了几天,然后宅院里骤然安静了下来。一个夜晚我摸到厨房找饼干就奶酪充饥时正好蒂莫西也进来喝水,两个人就坐在大料理台前一起分享自己酒庄酿造的红酒。蒂莫西穿一件宽大的白色细棉布衬衫,只系了两只扣子露出大片胸膛,比起前几天似是轻松了些许。他问我今后的打算,我想了想回答说准备开车去罗马,再沿海岸线去那不勒斯直到雷焦卡拉布里亚,然后渡海峡入西西里转一圈后返回罗马直飞北京。
蒂莫西点点头遗憾地说:“这次没有时间陪你了,以后有空多来家里住住,那间房间留给你了,有什么带不走的东西放着就好。”
我有点感动,意大利人重视血统,他这样对我分明没有拿我当外人。我虽有母亲和薇拉以及一个妹妹,但毕竟没有尝到过大家庭中的温暖,薇拉待我更像朋友,所以总有一分遗憾。我用手中酒杯轻轻碰一下他的说了声“谢谢”就一饮而尽。蒂莫西凝视着我唇边破开笑容,伸手拍拍我的肩膀也将杯中酒喝干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