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匾下一人白衣执扇,迎风而立。
我伸手揉了揉眼睛。几日没合过眼,此时莫非被累出了幻觉?
往前又行了两步,那白衣公子走上前来,两片白得不见血色的薄唇动了动。
“在下宁玠,在此恭候多时了。”
我向他回了个礼,客气客气,久仰久仰。
一阵冷风刮过,宁玠抬袖掩面咳嗽了两声。宋然曾经说过,宁家七少爷一条命全靠真金白银续着。我还以为宋然说话夸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现在看来,他难得诚实了一次。
万瑞从马车里钻出来,在一旁慢悠悠地点行李,数着数着就摸到马车后头去了。
我自从看见武昌府那块牌匾时起便心急如焚,现下再也按耐不住,扔下万瑞快步冲上前去,一把按住宁玠的肩道:“荣洛被收押在何处?我要见他。”
宁玠目光落在我手上,我方觉失态,赶紧把手拿下来。
他揖道:“在下奉湖广总督杨邵庭大人之命,前来迎接两位钦差大人。”
我急道:“荣洛可好?”
宁玠眼皮抬了抬,未曾回话。
万瑞终于检查完了行李,又慢慢地从马车后面摸了出来,对宁玠道:“我等此番是来彻查荣洛索贿一事的。劳烦宁公子引见。”
宁玠对万瑞恭谦地点点头,继而笑道:“杨大人正在总督府恭候二位,请随宁玠前往。”
说罢往后退了一步,抬手请万瑞先行。
我抬脚跟上万瑞,宁玠在我身后,冷着一张脸摇他的白折扇。我在心里嘁了一声,刚刚还见他咳嗽来着,大冷天扇扇子,也不怕装文人装风雅装掉一条小命。
宁玠一路走着,不断同万瑞讲解湖广的民俗风情,地域特产。万瑞也十分配合,看新鲜看得意犹未尽,仿佛他不是从京城派下来的钦差,倒像是才从穷山沟里爬出来的落魄书生。
宁七公子不愧是世家子弟,简直伶牙俐齿舌灿莲花,不过我实在没有心情去搭他的腔,光顾着低头走路抬头看天。只可惜他一张折扇偏生好死不死地一个劲在我眼前晃悠,指完酒楼指茶馆,遮完我左眼挡右眼。我心里直冒鬼火,伸手就去抓。不巧宁七刚巧介绍完某家茶楼的花灯题字,扇尖只朝那方向稍稍点了点,便很适时地收回怀中。
我的手于是僵在半道上。
宁玠手中折扇在胸前摇了一摇,分明笑得不怀好意。
我咳了一声,对着天上稀稀落落几颗星叹道:“这湖广果然是好地方,夜色也比别处好些,果然是手可摘星辰。”
万瑞一张脸变绿变黑再变红,半晌方才恢复了正常模样。
宁玠笑称谬赞,我干笑着道了声好说好说,转过脸狠狠剜了那折扇一眼,刚巧它正面朝向我,素白扇面上,我再熟悉不过的墨迹飘若游云。
何况今朝杏园里,闲人逢尽不逢君。
一根刺顿时死梗在我怀中。
宁玠仍在一旁有说有笑地同万瑞聊天,一脸油嘴滑舌的谄媚模样,着实可气可恨。话本里巴结上头的小人是何模样?我今天总算是有幸见到了个活的。
我闷声不响跟着宁七来到湖广总督府。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杨邵庭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二位钦差舟车劳顿,杨某在酒楼设了桌便饭,替二位大人接风洗尘。”
湖广总督果然财大气粗,花银子如流水,一桌酒席摆得跟宫宴似的,边上还安排了几个人吹拉弹唱。纤腰水袖,一舞艳群芳。
我心里念着荣洛,一边吃一边听万瑞和杨大人谈话,却都是闲话家常。聊来聊去,聊得席间酒上了几轮,汤都凉了,才终于聊到正事上。
杨大人瞧了宁玠一眼,笑容可掬地对万瑞道:“二位大人在湖广这段时间,就请下榻宁府别院,如何?”
宁玠正端了一杯酒要敬万瑞,顺势接过话来:“寒舍简陋,烦请二位大人将就几晚。”
口气谦和温顺,眉间眼底尽是笑意。
我抬手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我陪着几位显然在兴头上的人吃完了我有生以来最丰盛的一顿“便饭”后,杨总督便提议让宁七带两位钦差前去别院歇息。我本就心急如焚,现在又听见他说这话,赶紧坐在桌边冲万瑞挤眉弄眼作暗示。
万瑞方才同宁七聊得畅快,杨总督设的一桌酒席他也没少吃,此刻却丝毫没有吃人嘴软的意思。他拿起桌上的方帕抹了抹嘴道:“不忙,我等奉圣旨下来查案,应该立即着手调查,先阅卷宗才是。”
杨邵庭一愣。我一脸感激地望向万瑞,我就知道他是个实在人,连点行李这种小事都要亲自上阵,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邵庭嘴角抽了抽,宁玠伸手又斟了一杯酒递到万瑞面前,露齿笑道:“万钦差尽忠守职,在下好生景仰。”
我拎了个空杯在手里,斜眼看着宁七,你一个大男人,学别人施什么美人计。奉承话说完,下面该入正题了吧。
果然,宁七调子一转,接着道:“不过两位钦差日夜兼程,想必已十分困倦。若现下去查卷宗,事半功倍不说,怕是会累坏了身子。不如好好休息一夜,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在下必将卷宗尽数送到别院去。”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我在心里暗暗道了声厉害,难怪此人能让宁老爷子当宝贝,又让湖广总督奉他为上宾。
万瑞被他绕得有些犯晕,眼见着便要脱口而出“甚好”,我赶忙站起来,对杨大人道:“既然如此,那今晚不查卷宗,先见见荣洛再说。”
杨邵庭显然没料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眼睛飞快地转了两圈,宁玠在他身边张开折扇,晃了两晃,故意有些为难地道:“不瞒大人,收押荣洛之处,实在有些远。此时天色已晚,怕是雇不到轿子,若是要让二位钦差步行前往,岂不是折杀了总督大人。”
我看着他的扇面就来气,冷笑了一声道:“宁公子口气颇有推辞,难道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宁玠道:“在下不过是替二位大人着想。”
万瑞此时大概酒劲上头,脸上一直红到耳根处,想是看不成卷宗了。听着我说要见荣洛,便点头道:“如此甚好!先见见荣洛,看他有何说法。”
杨邵庭略有些皱眉,宁玠笑了笑,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如此,便由在下领路罢。”
一行人出了酒楼,在夜色中走了片刻,我才发觉让宁玠带路实在不是上策。他起先还能同我和万瑞客套客套,之后便越走声音越小,索性不再说话,喘气声倒是越来越粗重,还时不时地夹着几声咳嗽。
我看了宁七一眼,他对我笑了笑,一张脸白得跟纸一样。此人方才在酒楼那个伶牙俐齿的妖孽劲儿,倒让我忘了他是要靠药材续命的。我虽然不怎么待见他,可让他因为走个路而横尸街头,却也实非我所愿。
我无奈地叹了一声,拉住他道:“得了,你回去好生养着,我们明日赶早过去。”
宁七嘴角微微一弯,抬手道:“谢二位大人。”
第 16 章
宁府别院同我们吃饭的酒楼不远,宁玠身子不好,走得更是奇慢,半天还在酒楼跟前转悠,一听我说不去见荣洛了,立刻笑嘻嘻地打转往别出走。
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方才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现在倒又精神了。
万瑞显然很怜惜美人,眼见着天冷,便自告奋勇要冲到马车里去抓一件袍子给宁玠披上。宁玠客气地摇着头说不碍事,我翻了翻眼皮,对宁玠道:“久闻七公子身体不好,宁家富甲一方,七公子为何不在家静养,要出来干这辛苦活。”
宁玠笑了笑:“坐吃山空,再大的家底,耗得多了,怕也撑不了多久。”
看了眼万瑞,又道:“在下只是身子单薄了些,替钦差大人带路,倒也无碍的。”
万瑞立刻点头,免不了又顺着他的话赞了两句。
我冷笑了一声。无碍,的确无碍,你不是还有力气去爬黄鹤楼么。
一行人来到宁家别院,管家早已经守在门口,见到我们,眉开眼笑地上来抬行李。
宁玠站在门口,对管家细细吩咐了几句,便同我和万瑞告辞。
我看他一脸惨白,偏生还无所谓地笑得风情无限,心道了一声你何苦,这么强撑着给杨邵庭做事,难道好过回家当你的纨绔子弟。
这么想着,管家上来请我去房间休息的话,我便听漏了几句。回过神来再问,他脸上一晃而过几分嫌恶的表情,估计对着他家少爷发过呆的人也不只我一个。
管家掌着灯走在我前面,一边拖了长腔道:“不瞒大人,我家七少爷,那真真是顶顶矜贵、一流风雅的人物……”言下之意是像你这种俗物,就别动歪心思了。
我嘴角一阵抽,你跟我说个什么,去同万瑞讲还恰当些。
宁家别院虽然久不住人,房间却也收拾得十分齐整,桌上连一丝灰尘都没有。我真心地夸了几句,管家一激动,杵在房里开始跟我口若悬河地介绍宁家多少年沿袭下来的各种习惯,顺便又大赞七少爷待人温和有度,一屋子佣人都对他忠心耿耿服服帖帖。
我听得一阵反胃,好容易把他关在门外面,他又在门缝里冲我念叨了几句,这才意犹未尽地走了。
第二天清早,我神清气爽地醒来,一只鸟停在我窗边的树梢上,很欢快地捉着同样早起的虫儿。
我在床前伸了个懒腰,收拾停当出门去,院子里背对我站着个白衣公子,摇着把白折扇悠闲地在听鸟叫。
我好精神顿时没了一半,糊着声音同他打招呼:“哟,宁公子,这么早。”
宁七摇着扇子转过来。
“柳大人也这么早。在下是来送卷宗的。”
树上的鸟儿顺着他的调子继续叫得欢畅,宁玠一双眉眼笑得甚是亲切:“顺便,也替柳大人备了顶轿子。”
我眼睛一亮,大步便出了门。
几个轿夫抬着两顶小轿子走得飞快,我在轿子里坐着,觉得湖广的街道甚是复杂,几个人抬着我左弯右拐,似是没走什么直道。我正想掀帘子问问宁七,轿子一停,却是被搁了下来。
我拉开轿门,几个轿夫居然不见了,难道学了飞天遁地术。我奇怪,围着轿子转了一圈,那边宁玠也下了轿,伸手顺了顺袍角,站在轿边看着我。
“到了?”我朝宁七走过去。难道轿夫嫌银子给少了,商量好把我俩扔在半路上?
“就是此处。”宁七笑道。
我抬眼望四下里看,无人小巷,斜对着巷口,有个挂了红灯笼的酒楼。
“这……”我干笑,“莫非荣洛被收押在酒楼里?”
宁玠笑笑,不答话。这人一大清早雇了轿子跑到别院找我,难不成是专门前去调戏的。
我拉下脸色道:“宁公子这是有意跟在下过不去么?”
宁七摇着折扇道:“非也,非也。”
我道:“如果不是,却为何三番四次阻拦在下。”
宁玠笑道:“我若是让柳大人去了,此时此刻,怕是正在给柳大人坟上添新土罢。”
我一惊,继而怒火中烧,正想上前揪着他问个明白,耳旁突然响起一个日思夜想的声音。
“言之?”
我呆了一秒,愣了片刻,继而喜上眉梢,循着声音猛扑过去。
“子岑!”
我抓着荣洛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多日不见,荣洛略有些消瘦,想来受了些苦。他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像是要确认眼前站的真是我这个本该远在京城的人。
我很有些得意,荣洛这种表情,可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不过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
宁玠在一旁清咳了一声,道:“二位且慢些,先莫急着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叙旧,找个客栈酒楼也好。”
荣洛这才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抬手对宁玠深深行了个礼:“七公子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宁玠轻轻一笑:“没齿难忘就不必了,算是在下以此报子岑题字之谊。”
说罢,应景似地将折扇在胸前晃了晃,又道:“若是适逢佳节,子岑你在月下花前与人畅饮之时,能想起宁七片刻,在下便再知足不过了。”
荣洛不说话。
我赤着一双眼看宁玠,他也不在乎我,依旧摇着扇子笑得婉转风流。
宁府管家碎碎念的话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家七少爷,那真真是顶顶矜贵、一流风雅的人物……”
“不过,”宁玠调子一转,“有些事情,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子岑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
荣洛微微一笑,道:“宁七公子也是个聪明人,在下的心思,自然是再明白不过。”
我站在一旁被这两个人绕得眼前冒金星,宁玠却是笑意一凝,收了折扇对荣洛道:“若是如此,望子岑珍重了。”
荣洛回他道:“彼此彼此。”
我还在一边琢磨宁玠那句花前月下,荣洛伸手,将我从小巷里带了出去。
我一路低头无言。
荣洛将我带到巷子对面的客栈,客栈老板看见我面色铁青就奔了进去,赶紧冲上来要关门,生怕我是来劫财劫色的。
我突然火起,掏出银子,一手拍在桌上:“两间上房!”
老板抖着声音道:“小……小店还剩一间……”
我终于忍住没有一脚踹翻他家柜台。
客栈里,荣洛坐在桌边,我坐在离他老远的角落里。
我不开口,荣洛也不说话,坐在那儿似是出神。
我一颗心思来想去,纠结了半晌,方才不动唇地吐出几个字。
“你怎么在这儿?”
原本也没指望荣洛回答我,却听得他悠然笑道:“总算肯理我了?”
又道:“是宁七偷听到有人要杀我和你灭口,才迫不得已放我出来的。”
我怀中一根刺于是愈梗愈大。明明说什么花前月下,说什么不逢君,却偏生好像是我自己闹的别扭。
“哦,”我一双眼瞟向地上,“他倒是个好人。”
“是么?”荣洛淡淡地道,“原来你也觉得他是个好人。不过言之你可知道,这个好人到底唱的是哪出?”
第 17 章
据荣洛所言,他随方巡抚一行人抵达武昌后,翌日便开讲,第一讲自然设在了黄鹤楼下。
荣洛是翰林院侍讲,又是去年的状元郎,开讲自然是座无虚席。各家各派,师从各大名儒的弟子汇了个齐整,更有甚者恨不得把他扛回家摆在香案上供着。
眼看着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挽着袖子就要上来,众人忽然自动闪开了一条道,一个白衣公子摇着折扇走了出来。
我听着,在心里骂了句“做作”,想他宁七原来是招摇惯了。
荣洛见我目光闪烁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笑了笑道:“来人便是宁七,言之你也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