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沿着墙壁越烧越大,我内心一片空明,心道无论如何逃不出去了。长叹一声,颓然倒在藤椅上。
我不曾想过宁家的藤椅居然这么不结实,人又处在极为颓废之时,倒在藤椅上时便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结果那椅子被我直接砸翻在地上,给我摔了个四脚朝天。想必是习惯了宁玠这个轻飘飘的人物,遇到像我这般踏实厚重的,便没了办法。
我一头撞上放在藤椅斜后方的青花瓷罐,心想这下一定是头破血流了。那瓷罐却并没有碎开,而是顺着我撞它的方向整个歪了下去,横在那儿不动了。
身后一阵响,书柜朝两边分开去,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出现在我眼前。
密道。
我脑海中瞬间闪过我听过看过的所有江湖话本和传奇轶闻,爬起来摸着门边细细确认了一遍。
果然是密道!
我欣喜地握住扇子,一头栽了进去。
密道很长,又漆黑又潮湿。再加上我放在被火烤了半天,此时更加觉得冷。被烟熏过的双眼还在不停流泪,止都止不住。
我踉跄地跑了许久,终于望到一扇木门,一丝光亮,透着木板缝穿了过来。我盯着那缕微光,心底泛上一阵让人窒息的激动和紧张,顾不得多想,打开门便冲了出去。
密道在地底,我走了一段路,又爬了几级颇为陡峭的台阶,终于来到地面。呼吸到夜晚冰凉的空气,喜从中来,再抬头看看满天繁星,突然觉得天地是那么的美好。
离我不远处,赫然已是一片火海,宁七的房间已然再没有半点原来的模样。
我暗自庆幸一番,把扇子揣在怀中,一鼓作气冲到大街上。
宁府门口院墙外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对着大火指指点点。有人看见我,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阵嫌恶。我知道我此时一定披头散发,脸上乌黑,衣服到处是洞,不过我好歹也从火海里逃了出来,还带出来件不得了的东西。
我哼笑了几声,抬腿往客栈走。行了两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猛然回头,一个水蓝色的背影站在夜色里,衣衫单薄,发还未束,被火光照得透亮。
双眼还在流泪,我抬手抹了一把。真是被烟熏出了毛病,看什么都在抖。
连那映着熊熊火光的身影,也都在抖。
“子岑!”我欣喜地大叫一声。
那穿着蓝衫之人猛地转过身来。
“子岑!”
眼泪又流下来,我再也走不动,努力睁开眼望着他,欢喜地扬了扬手里的扇子。
水蓝色的身影猛地一震,接着便朝我快步奔过来。
“你看我拿到什么了!”我兴高采烈地喊。他冲到我身前,我正要献宝一般把扇子递过去,却突然一愣。
荣洛面上似有水光。
我一迟疑,反应慢了片刻。荣洛直直地撞上我,双手搂过我的肩膀,紧紧将我抱住。
“子岑,”我被勒得喘不过气,憋着喉咙喊他,“你看你看……”
荣洛抬起头,我身上一松,正要把扇子递给他,他对准我的唇便压了下去。
第 19 章
在学士府再次遇到荣洛时,我震惊过;他跟宁玠去了黄鹤楼,我震惊过;荣洛被参索贿,我仍然震惊过。
所以,若是用“震惊”来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实在颇没有分量。
荣洛的唇就在我之上,我脑中“嗡”地一炸,握着折扇的手一软。
折扇掉在地上,一声清响。
过了很久,荣洛终于放开我。我呼吸困难,脸上一阵热,心跳得如同擂鼓,盯着荣洛和他身后的漫天火光,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火光映得荣洛一双眸子越发清亮,他望了一眼我手中的折扇,悠然开口道:“言之你,何时也学会下麻药了?”
客栈房中,荣洛坐着,我站着。
“子岑。”我干笑,殷勤地把扇子放在桌上。
荣洛看都不看,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对我道:“下麻药?你说书还真听了不少。”
从小到大,我只见过荣洛端方温和的样子,说话都从来不带脾气。现下突然见他这样,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
荣洛道:“你倒是真惦记这把扇子。”
我诚实地点点头。我当然惦记,我从跟宁七第一次见面就惦记上了。
我点头点得爽快,荣洛的面色却是越来越冷,仍旧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急,抓起桌上的折扇,张开摆在他面前道:“子岑你既然跟宁七题了这种扇面,方才在宁府外又为何……”
话说到这儿却又打住,方才在月夜下,火光前,很丢脸地变了石头的人,好像是我。
荣洛静了片刻,突然轻轻握住我按着扇柄的手。
“闲人逢尽不逢君。言之,我很挂念你。”
我于是再次没出息地僵住。
他微微一笑,松开了手。我顺一口气,绕到荣洛身旁坐下,像模像样地端起一杯茶,就着荣洛方才那句话一口喝了下去,抹了抹嘴唇道:“子岑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把扇子偷出来的?”
荣洛没说错,我的确听了不少书,把说书先生的腔调架势学了个足,再加上说的是自己的壮举,于是更加眉飞色舞,故事讲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荣洛靠在椅子上含笑听着,听到我睁着眼睛说白话忽悠宁玠,不由笑出声来。
我接着继续讲,讲到翻书时发现屋中起了火,荣洛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淡了下去。
我看了他一眼,嘿嘿笑道:“还好老天爷眷顾,让我歪打正着,撞上了那个机关。”
荣洛失笑道:“这瞎猫撞到死老鼠的事,于你也不是第一次。”
接着顿了一顿,叹道:“还好你撞上了那个机关,否则就算把湖广总督绑了扔在我面前,我又岂会有半点在乎。”
我干笑道:“子岑你今晚说话的风格好生奇怪。”
荣洛合了扇子,轻轻敲在我头上:“装糊涂么?”
差点被宁玠呛死也好,几乎没了小命也好,换荣洛今晚这么些话,值了。
我端着一杯茶堵住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荣洛出神。回味了许久,荣洛笑了笑,把茶杯从我嘴边拿下来:“你先别忙着发呆,尽快去找万瑞。”
我一拍脑袋。方才太过激动,竟把正事给忘了。
此时虽然夜深,宁家别院却居然灯火辉煌。我敲开别院大门,顿时又呆住了。
不得不说,在湖广这几日,过得着实跌宕起伏,走到哪儿都只有被惊吓住的份。我这才一天不在,别院就突然多出来了七八个人。
荣洛也跟了进来,拉着我的手往里边走了两步,便看见万瑞一脸诡秘地大步走上前来,迅速将我和荣洛拉进前厅中。
我瞪眼看,一人端坐在上首,客座上还坐了个。
客座那个我认识,我前些日子还教过荣斌去讨他家千金当老婆。
上首那人腰间佩剑,我虽从未见过,不过看他这气派这架势这身骨,绝对也是大有来头。
万瑞对我道:“这位是镇国将军。”
我抹了一把汗。
乖乖,连镇国将军都来了。
将军对我和荣洛点了点头,让我二人入座。我一动不动坐在最外边的椅子上,听他同都御使和万瑞谈话,顿觉云开月明,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皇上的心思真不是我等可以琢磨透的。
话说我同万瑞刚动身离开京城,皇上那边便秘密派出了另一批人马,同样彻查此事,打头的便是此刻坐在上首的这位。
不过这批人马所查的线路和我与万瑞不同,乃是顺着那日爹在尚书房提过的刺客一事。他们来头大,官场混得又熟,再加上我在这边十分高调惹眼地和宁玠斗智斗勇,他们便借着掩护,轻车熟路地查了下去,抓同伙,搜证据,直接追到了湖广总督的老巢。
我听着,伸手又抹了一把汗,感情我和万瑞那就是用来打草惊蛇的棍子,引蛇出洞的诱饵。
“皇上原本没有指望柳尹能查出来什么。”
听听,这便是镇国将军的原话。我转过头去无可奈何地看了荣洛一眼,他抿唇一笑。
镇国将军没瞧见我红一阵白一阵的脸,专心致志地对万瑞继续道:“柳大人的猜测也是如此。荣洛此番来湖广,必定是先被笼络,若笼络不成,自然是找个机会尽早除掉,免生后患。”
都御史杜方点点头道:“我等在湖广总督家搜出了名册和账本,也算是证据确凿。不过若是能有其他物件佐证,更是再好不过。”
我顿时双眼放光,一句话梗在喉咙里不晓得该说不该说,正巧镇国将军的眼神瞟到了我,我一激动,抓着扇子就站了起来。
“贪的贡品算不算?”
他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射过来。
我吞了口唾沫:“我……我手上,有把扇子。”
万瑞一把接过我递过去的扇子,翻来覆去看了看,顿时大喜。
镇国将军在上首摸着佩剑道:“还等什么?速度前去端了湖广总督府和宁家!”
万副督御史果然是办实事的人,更何况顶头上司在此,办事更要勤快些,见到我和荣洛呈上的证物,二话不说就去宁府抓人。我跟在他身后,趾高气昂地踏进宁府大门,宁老爷子和宁玠坐在正厅中,似乎在静候我等大驾。
宁玠依然一身白衫,不带半点杂色。他靠在椅背上幽幽望了荣洛一眼,狠狠道:“不错,火是我放的,是我要杀柳大人灭口。”
我拿着证物折扇在手中敲了一敲,冷笑道:“七公子莫非以为说话声音大点儿,口气狠一些,就是真的了?”
宁七一番话当然是怄气说的,引火烧身惹得杨邵庭要杀人灭口的自然也不是我。
宁七得知杨邵庭要害荣洛后,直接去找宁老爷子狠闹了一阵。宁老爷子当然是不答应的,可惜天大地大,心上人最大,宁七公子脾气一来头脑一热,便自作主张把荣洛给放了。
无奈沆瀣一气之人本就互相提防,猜忌心又重,湖广总督见宁玠放了荣洛,害怕他从此倒戈相向,自然不能容他胡来一气。正巧我夜里去宁府一阵闹,气得宁玠离了房,虽害他受了风寒,却也救了他。
至于宁老爷子,自然是不能坐视有人要取他家独苗的小命,于是心一狠,干脆一拍两散,见到镇国将军和都御使领着证物找上门来,二话不说便招了。
天快亮时,我从宁府回到客栈,心情大好,一觉睡到正午,梦中杨柳歌吹,我和荣洛在垂柳岸边缓步而行,荣洛衣袂飘飘,一眼望去,与水天同一色,赏心悦目,沁人心脾。
我一阵痴笑,迷糊中翻了个身,扬手打在一人身上。
荣洛的声音在我床边笑道:“还不起来?”
我跨步出了正厅,日光正好,照得身上暖洋洋。我抬头看了眼万里晴空,转身对荣洛无限感慨地道:“子岑,我们回家吧。”
第 20 章
于是,我同荣洛二人历经好一番辗转,终于回到了京城。
娘穿得很是喜庆,左手牵着我右手牵着荣洛,从门口一路走进去,笑得眉眼都是弯弯的,也不知是因为我好歹完整的回来了,还是因为一推门便看见了不是亲生胜是亲生的荣洛。
她抓了我二人按在椅子上,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对荣洛检查得尤其仔细,恨不得连头发丝都数清楚。
我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对娘道:“您亲儿子我一切安好,多谢挂记。”
我还故意将“亲儿子”几个字念得格外重些。
娘正扯着荣洛的袖子找线头,听见我这话,方才记起边上还有个可有可无的我,一双丹凤眼一瞪,颇有气势地在荣洛对面坐下来,一拍桌面。
“小兔崽子,看你那瘦猴样儿,吃苦了吧,快给老娘从实招来!”
我讲得轻描淡写,娘却偏偏万事都要刨根问到底,恨不得把我每顿吃了多少吃的什么是哪个园子种的菜都套出来。我绞尽脑汁地想着,心里一阵惆怅。早知道叫娘去审贪官,不出一个时辰绝对一清二楚真相大白,也省得我大费周章去偷那个折扇。
我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伸手摸向桌面,才发现茶早已被我喝了个干净。
无奈地叹一声,正打算收回手去,手指边却一暖。我抬眼,荣洛在腾腾热气中对我笑了笑。我感激地接过来。
又喝了两口茶,便说到我从宁府逃出来,遇见了荣洛。这几天来,我一直躲着此事,从湖广一路回京,也是半句都没有再同荣洛提起过。现在万不得已被娘问道,我满脑子便都是那日我死里逃生后,荣洛突如其来的一吻。
我不仅当时石化了很久,日后也经常想起,半夜做梦也会不小心梦到,醒来便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我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娘一双细眉越挑越高,正准备伸手拎我耳朵,厅外便出来一阵脚步,我眼前一亮,一道墨绿色悠然晃进我眼中。
我如同见到救星,赶紧冲上去,很不讲义气地把后面部分留给了荣洛,反正他对付娘比我厉害得多,这点小事定难不倒他。
我冲到宋然面前,热情洋溢地对他道:“好久不见!”
宋然好像被我突然迸发出来的热情给吓到了,盯着我半天不做声。
我凑得近了些,冲他龇牙咧嘴地笑道:“宋然?”
他终于反应过来,伸手直接拍在我后脑勺上:“去那么久,连封家书也没有!”
我捂着脑袋干笑了几声。
回京城来自然要向皇上回禀事宜。
王公公老早就守在端门等我们,踮着脚遮着眼终于把我们给盼来了,赶紧领我二人去尚书房。
多日不见,皇上还是喜欢折腾杯子,照旧坐在书桌后淡定地赏玩了一阵,这才挥挥手叫王公公退下。
我和荣洛便又认认真真把方才同娘说的话简明扼要地重复了一遍。
皇上看似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宁府着火,便也有些讶异,有些怒色。后来再听到我无意找到暗道,带着扇子逃了出来,顿时龙颜舒展,扔下茶盏哈哈笑了一声道:“朕派你去,果然是对的。”
“皇上英明。”我拱手。
皇上被我夸得受用,对我和荣洛说了好些话,接着便吩咐我二人次日记得上朝,说是要大赏。
出了尚书房,我对荣洛奇道:“封赏还要上金銮殿的?莫非我俩此次真的办了件大事?”
荣洛笑而不答。
第二日上朝,众大臣在殿上站得十分齐整,东文西武,爹站在东面最前头。
我和荣洛跪在殿中间,听天子封赏。宣旨官捏着嗓子念圣旨,噼里啪啦将我二人在湖广的光荣事迹娓娓道来。群臣听得时而惊喜,时而焦急,时而恼怒,跟我在茶楼听说书没有两样。
我跪在地上沾沾自喜地偷笑,宣旨官在殿前清了清嗓子,继续宣下去。
多日不见,皇上突然变得无比大方,给我和荣洛加官进爵,还赐了一大堆东西。宣旨官一口气说下来,越念声音越小,听得我一口气吊在胸前,很是担心,照他这样念下去,还没念完我估计就没气了。
好在他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很给面子地停了下来。我大喜,正准备磕头谢恩,宣旨官却又飘飘然吐出来最后一句话。